第66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6)
他说:“真是够味啊!”可是他眼前浮起李淑香在森林里伐木的种种艰难镜头,就感到浑身有力量了。大车一到老龙岗,他跳下车来,踩着半尺多深的雪,一直爬到伐木的地方。
他把大皮袄一扔,就和別人抄起一盘锯。
热汗出来了,像黄豆粒般滚下腮边;别人都休息了,他也不休息。
一直到黄昏,他和伙伴们拉着四棵放倒的大树回村了。在归途上,他觉得更加思念李淑香了,但是,有无数茂密的树木挡着,望也望不见,看也看不清,因为冬天的北大荒,是最粗犷和辽阔的。
欢聚
冰雪连天的冬天过去了,春风染绿了草原。百灵鸟、鹅灵鸟紧随着春天,飞到草原。这时候的北大荒真美丽啊!蜂蜜河、鸭蛋河……都解冻了,“哗啦哗啦”唱着音量并不高的春歌,河边野花盛开,到处是红花绿草,到处是美丽的花园。虽然,春天也使这一对离别一冬的情人感到欢欣,但是更让他们欢欣的是:北京来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要重会在一起,建立北京青年集体农庄。
他们重聚了,在这片大草原上;他们重聚了,在草原搭起的窝棚里。窝棚前飘着一面小红旗,这儿要盖成房子,成为垦荒者永久的家。春天,他们并肩度过;夏天,他们共同迈过泥泞的道路;晚秋季节,这一对亲密的侣伴一起被批准为共产党员。
他们永远记住使他们最兴奋的日子,那是离别北京一周年的时刻,那天庄里放假一天,庄员们都穿起最漂亮的衣裳,唱着怀念故乡的歌曲,开着热闹的庆祝大会和跳舞会。李淑香这天穿着新花格衬衫,宋殿有这天穿着干干净净的海蓝色制服,当庆祝大会一结束,俩人就离开会场。
这是一个最好的天,没有风,几块雪白的云朵在蓝天中飘荡。
“上哪儿去?”李淑香掩饰不住兴奋。
“哪儿去都好!北京哪有这么多花园?”
他们手拉着手,漫步走向草原深处。他们坐在一个很幽静的地方,面前有一条小溪,身边有一棵蓬蓬旺旺的白桦,身下满是绿草。
“怎么办哪?”宋殿有说,“咱们该做个计划了吧!”
“什么计划?”
“结婚计划呗!”
李淑香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你知道吗?我为这个事偷偷哭过好几次!”
“为什么哭呢?”
“我这么想,我们到北大荒来并没立下什么功劳,对祖国开荒事业没有多大贡献,自己的事倒先定了!”
他想提的结婚问题,一下子卡壳了,便改口说:“不忙!等我们盖了房子,打了粮食再说吧!”
直到秋天来了,处女地第一次向北京青年拓荒者献出丰收,李淑香又跟别的庄员下山去收割大豆了。临走的晚上,宋殿有叫李淑香到房子后边,李淑香以为小伙子有什么急事哪,原来是这么句简单的话:
“我……等你的捷报传来。”
书信
收割大豆的捷报传来了。那是伙房大师傅刘福振从山下带来的消息:李淑香天天上快报,“割豆能手李淑香”这几个大字没在光荣牌上间断过。
“真?假?”宋殿有半信半疑地问。
“谁瞒哄你!收豆子的每天标准分是十分,香子一天挣到十八九分,二十分!”
不久,一封贺信就飞到姑娘手里。
亲爱的淑香:我们分别已经有一个月了,我听到你的名字出现在光荣榜上,喜报传来,我脸上也感到光荣。目前农庄正盖新房,当你住上我们亲手盖起的房子,当我吃到你们亲手收割的大豆,那时该是多么幸福啊!想到这里,苦,还算个什么……希望在光荣榜上不断看到你的名字,祝你不断有喜报传来。
你的未婚夫殿有
姑娘接到这封挑战书时,正是晚上。她割豆回来已经汗如雨淋,浑身酸疼得难以挪动了。但是这封信就像“起死回生”的特效药一样,使她忘记疲劳。她坐在炕上,对着信纸微微地笑了。
当姑娘收割完大豆回来,她看见一排排整齐的房子,窗户上已安上明光四射的玻璃。这些玻璃都是宋殿有亲手安装上的,锃光瓦亮的,真能当结婚的新房了……
尾声
故事讲到这里,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男的长着鸭蛋脸儿,魁伟个子,眉宇之间透着爽快英俊,他帽子上插着支铅笔。我认识他——故事的男主人宋殿有。那个女的长得中等身材,丰满的身量,圆脸庞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用说,那一定是故事的女主人——李淑香了。
讲故事的人开玩笑说:
“瞧!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俩人都笑了。
“什么时候结婚哪?”我问。
“快了!”李淑香告诉我,“青年农庄条件好转以后,就……”
宋殿有诙谐地笑着说:
“老从同志!来喝我们喜酒吧!招待你,用北大荒的老白干!可是究竟在哪年哪月你能喝上喜酒,还没选准时辰呢!”
[草原的梦]
——献给80年代的青春儿女
我,常常在梦里回到萝北草原,在绿色的大海里寻觅着50年代中期,北京青年人的闪光的足迹。这些深深的脚印像一串闪光的珍珠,把我引到拓荒者的帐篷中去——这里住着北京青年垦荒队,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天之骄子。
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影子,是矮矮的小姑娘符琼惠。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岁,是北京垦荒队的小尾巴。她面孔黝黑,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像两粒黑葡萄珠儿,镶嵌在她那长长睫毛之间,闪闪发光。她本来是从南海之滨的一个渔岛来北京探亲的,但她坚决请求参加北京青年垦荒队,被团市委批准了。于是,这个在海滨沙滩上赤着脚丫奔跑、张开两臂迎接海上落日和归帆的小小人儿,便和几十名大哥哥大姐姐,坐上火车,横穿了半个中国,从中国的“南极”到了“北极”,来当年纪最小的女垦荒战士了。
这个小姑娘很爱美,记得我在荒地上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正是夏末秋初时节,她乌黑的发鬓上插着一朵草原无名的野花。
我说:“小符,这是什么花儿?”
她用力咬着下嘴唇,但到底没能绷住那张娃娃脸,“扑哧”一声笑了。然后,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头上这朵野花的名字。
“这儿比你的家乡怎么样?”
她用南腔北调的混合口音回答我说:“那儿有浪花和海鸥,这儿有狗熊和‘大烟泡’(暴风卷起漫天雪尘的意思),可是真美极了。你看——”她指了指苍翠欲滴的小兴安岭,然后,弯腰往灶膛里捅进几块木头。在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去开荒的时刻,她是垦荒队的小火头军。
我蹲下身子,一边帮助她做饭一边问她:“你吃得了北大荒的苦吗?”
“怕受苦的是鹌鹑,总往草丛里扎;不怕风的是老鹰,总往天上飞!”她像背书一样回答我说。
“嗬!”我惊异地笑了,“你真有两下子呀!”
她“扑哧”一下也笑了:“前两天,一个朝鲜屯的老猎人,好奇地来看看北京的青年人,这话是老猎人对我们说的,我把它抄在本本上,刻在心里了!”
听了她这几句话,我认真地望了望这个来自南海的小姑娘,虽然,发鬂上那朵野花,还表明她是个孩子,但在灶膛火苗的闪烁中,我看见北国风雪,已经给这个南国少女的脸上,抹上一层健康的红润。她结实而挺拔,那股虎实劲儿就像一株北方平原上早熟的红高粱——她俨然是一个合格的垦荒队队员了。
啊!这是多么纯洁可爱的年轻人啊!记得这批来北国边陲的拓荒者,告别家乡北京时,他们的壮举,曾震动了整个中国。当时的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同志,曾欣喜地把这些年轻人比作草原上的黄金,在送别这些英雄青年北上时,他激动地挥舞着双臂说:“你们是新中国第一代青年人,要给第二代、第三代青年做出表率。我相信你们不会给‘青年人’这个光辉的字眼丢脸。当然啦,在草原上创业是困难的,我相信你们会克服重重困难,在荒地安家立业。将来我去萝北草原看望你们的时候,我希望听见的是:鸡叫、狗咬、孩子哭……”
这番语重心长的亲切叮咛,使很多垦荒队队员两眼潮湿,热泪溢出眼眶。垦荒队的发起人杨华、庞淑英,以及徐世华、杜启发、宋殿有、李淑香……用响亮的声音,向党和人民庄严保证:“迎着困难上,不当回头兵。”在北国的天空上,鸿雁结队南返时,这支火红的拓荒队伍北上了。
可那是何等艰苦的生活啊!初到草原时,没有一滴清水,垦荒队队员便喝泥坑里的积水,他们乐观地称之为“芝麻酱汤”。入夜之后,野狼成群地围着帐篷嚎叫,似乎在告诫这些青年人,这块绵延千里的荒草甸子,是属于它们的世袭领地。年轻的拓荒者,为了和狼群争夺地盘,在死马肉里下上炸药,用惊天动地的轰鸣送狼群归西天,并用那声声雷鸣向北大荒宣布:“沉睡的处女地,你醒醒吧!你的主人今天来了!”
这是时代的最强音!直到今天,我在梦里还常常出现炸药爆炸时的熊熊火光,那一张张青春闪烁的脸,在雀跃,在欢呼。我还记得在荒地上开第一犁的那个日子,八匹骏马,有时竟然拉不动一张铧犁,荒地上亘古以来的葛藤树根,像无数条韧性极强的钢丝,拼命想缠住犁杖,以保持处女地古老的威严。铧犁左摇右摆,就像一张在大海里颠簸的风帆,任凭壮实汉子杨华用尽生平的力气按住犁把,铧犁仍然如同淘气的孩子,跳跳蹦蹦。不大一会儿,杨华的虎口震破了,但那只浸血的手还是不离犁把。有时铧犁撞在老树根上,把扶犁手甩出一丈多远。第一个倒下了,第二个跟着上,就这样,星荒队员用青春的热力拌着鲜血,终于开出了第一片黑土地。
我曾问起过杨华:“你们哪来的那股子犟劲?”
“你不知道吗?”这个黑脸膛、毅力如铁的青年回答我说,“祖国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呢!荒地就是一块铁板,也要把它耠成沟儿,播上种子,叫它给咱们国家生产粮食!”
这就是50年代青年人的声音,这就是新中国诞生后第一代青年人的肖像。他们在北京温暖的家庭里,都是父母膝下的宠儿娇女,夏天雨下紧了,会怕淋湿衣衫,冬天雪下大了,也会怕洇湿头上的发辫,但他们一旦穿起垦荒队的戎装,戴上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一种对祖国对人民的庄严责任感,便填满了火热的心田——他们变得那么无畏而勇敢……
我永远不会忘记使人甜蜜而心碎的一个镜头:那是一个雪后乍晴的上午,我拄着一根打狼的棍子,去探望那些冒着零下三十七度的严寒,在骑马架山伐木盖房的垦荒队队员。由于夜里雪下得铺天盖地,骑马架山的遍山林木,一律披戴上了白甲银盔。当我踏着淹没膝盖的深雪,跋涉到深山老林中垦荒队队员的帐篷时,里边欢声笑语,正在吃中午饭。我刚一探头,就被他们认了出来:
“哎呀!‘娘家人’来了,欢迎欢迎!”
“来!上床!尝尝咱们北大荒的野味吧!”
盛到我碗里的是苞米粒粥,塞到我手里的是苞米面的贴饼子,但用筷子夹到我嘴边的,真称得起是森林特有的野味了:素的是蘑菇烩“猴头”(即猴头菇),荤的是垦荒队队员的猎物——略带一点酸味的狍子肉。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野味,一边打量着这个伐木队的帐篷,奇怪的是,大通铺上几乎每个被子都湿淋淋的。姑娘们窥见了我的目光,都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好奇地问:“哎!笑什么?”
一个胖胖圆脸庞的姑娘,她叫李淑香,瞥了一眼小伙子们说:“你看那些被子都是湿的吧!他们这伙没出息的小子,都有尿炕的习惯……”
这一下,姑娘们都放声大笑起来。
小伙子们当即对我辟谣,告诉我被子潮湿的原因。原来昨天夜里一场暴风雪,帐篷被掀去了上盖儿。劳累了一天的伐木队员,竟没有一个人醒过来。黎明时分,一个姑娘来催他们起床时,尖声地惊叫了一嗓子:“哎呀——”就愣在帐篷边上了,因为她看见帐篷没了顶,小伙子一个挨一个躺在雪地里,各色的棉被都变成一色雪白,真是铺冰盖雪了。姑娘的尖嗓子,虽然把小伙子们惊醒过来,但谁也直不起身子——被褥都冻成了一个冰团,不得不请姑娘们帮忙,先用棍棒敲打掉冰雪,然后才能从被窝里坐起身来。这,就是棉被上一片片水痕的来源。
他们向我讲起这些生活时,就像聊家常一样平常,但我手里握着的那支自来水笔,却在不停地颤抖着,无论如何也记不下去一个字!我望着这群北京儿女——北大荒的新居民,内心升腾起十分崇敬的感情……我深爱他们,他们不愧是祖国的一代骄傲。正像那个耳朵边上喜欢夹着一支红蓝铅笔的巧木匠宋殿有说的那样:“我们就是到北大荒找苦吃来了,不吃苦,到这儿干什么来?”
北国边陲的春天是迟来的。江南已经繁花似锦了,这儿冰雪才刚刚融化。粗犷的草原就像一个脾气暴戾的怪汉,不断对这群北京儿女施发淫威。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我跟随一辆四挂套拉豆饼的马车,到垦荒队另一个点去探望亲人,由于冰雪初融,草甸子上到处是泥水汤浆。到今天,我已经记不起这个小车把式的名字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然历历在目:他是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细眉细眼,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腼腼腆腆简直像个姑娘。那天,不知是天上洁白的云朵还是云影下振翅而飞的天鹅引起了他的歌兴,他一边摇着拴着红缨穗的大皮鞭子,一边低声哼着流行在50年代的那支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情不自禁地问他:“来草原之前,你……”
“我是个中学生,”他侧过脸来,抱着怀里那条大皮鞭子对我说,“本来想考音乐学院,可是生活把我送到这个大自然的音乐学院来了,你听——”他突然闭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