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5)
五
对邮递员来说,冬天是容易过去的,最大的困难是“冷”,这个小伙子一到冬天浑身就穿圆了,棉袄棉裤外边加上件大皮袄,实在冷得不行时,他从马上下来走走也还可以解决冻脚的问题。一到夏天,这个年轻的邮递员,就碰到最大的难关了。到了夏天,草原上有几里地远都是大水,道路被淹没,连道旁的绿草也被淹没。这个泥泞的季节,杜启发是没有办法骑马的,即使能够骑马,他也不骑,他哪能让他的“好朋友”总在水里泡着呢。他只能自己拄着一根棍儿,蹚着水到凤翔去取信。
“嘿!小杜。”庄员看见他腿上的小疮说,“隔几天去一次吧!你看你的腿。”
“嗯!我注意。”他嘴上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到县邮局去得很勤。水,是那么多啊!又是刚刚下过暴雨,水深的地方齐腰,杜启发背着一包子家信、慰问信,蹚着大水回来。走到鸭蛋河旁,不知道是棍子没探好路,还是别的原因,他忽然觉得一只脚踏空了,急忙想抽回腿来,可是已经身不由己,就要掉进坑洼里,这时,他突然想到他这一包子信:“这是无数颗祖国人民温暖的心……”他忙把胳臂举起来,把这一背包信举得高高的。本来,他是可以不喝水的,一举背包,身子往后一斜,头就进到水里,他“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忙用棍子往干地上一支,冒出水来。可是当看见这个背包还是干的,他抖着满脸水珠笑了……
他浑身湿着,头发滴着水,家乡北京和祖国天南地北的来信却干干地摆在庄员们的面前。
姑娘们奇怪地笑他:
“杜大哥!怎么信是干的?”
“喝了两口!”
“快换衣裳去吧!”
“不!穿湿的凉快!”
他就是这样乐观地一天、两天……度过泥泞的夏天,跟他在一起的只有一根拐棍、一个背包儿,还有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水。
他,在草原泥沼里,留下数不尽的足迹。
六
这几天,我忽然发觉这个小伙子更爱笑了,经常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像想着什么东西。
“小杜!有对象了吧?”我开玩笑地问。他只是摇着头。
我再追问时,他才告诉我《中国青年报》上登载了“北大荒大豆丰收”的新闻和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给团中央的贺电。我开始听时,还没有理解他说话的意思,忽然,我明白了,他在述说他工作的愉快。
是啊!祖国人民的心意通过他,飞到远离家乡的拓荒者手里;北大荒的讯息,通过他传到四面八方;报纸上的电报报道出的丰收喜讯,通过他送到读者眼里。他传递着幸福、爱情,幸福和爱情里也有他的汗滴。
他是北大荒上的一只疾鹰。
日日夜夜在草原上飞翔。
[北大荒之恋]
——北大荒垦荒人特写之三
在北大荒,我听到这样一个恋爱故事,虽然它并不曲折,没有三起三落的故事性,但是听过之后,感到这里人和人的关系是那么密切,我好像听到了一支草原恋歌。
故事没头,是从一天晌午讲起的。
种子
晌午,吃饭的哨子声已经响过了,垦荒队队员都忙着去吃饭,唯有宋殿有这个小伙子没有去吃。他是因为和别的垦荒队队员吵了嘴,自己对着自己生闷气,就决定连饭也不吃了。好几个垦荒队队员来劝,宋殿有也没去吃。
这时,走过来一位姑娘,她关切地说:
“殿有!快去吃饭吧!看凉喽!”
“不吃嘛!”
“你怎么了?咱们是开荒来了,别闹这个。”
“就是不吃!”固执性子的宋殿有仍然不动。
“我把饭给你盛来?”
“盛来我也不吃!”
姑娘李淑香看看这个坏脾气,自己默默地端着一碗饭走了,但是,热情的姑娘并没有放弃安慰这个小伙子的念头。她想:都是为了祖国垦荒事业到边疆来的,谁有什么想不开的,都该互相帮助一下,这是我的责任。尽管这个姑娘并不比宋殿有年龄大,可是她还是到宋殿有身边去了。这回,她把话锋转向北京。
“小伙子!你是哪区的人呀?”
“东郊的!”宋殿有回答说,“平房乡……”
姑娘一看果然见效,又问道:“小伙子!你猜我呢?”
“海淀区的?”
“往西!”
“石景山区的!”宋殿有声音稍稍高了。
“对!石景山麻峪的!”
“噢!”宋殿有抬起头来,看见姑娘微微地笑着,她两只明快的大眼睛,关注地看着他的脸,他感到很亲切,把刚才吵架的事忘个干干净净。他反问说:“麻峪离平房远吗?”
“有三四十里吧!”
也许是熟了,俩人不知不觉聊到了童年生活。他俩的命运是相同的,贫穷像苦树上的枯藤,缠了他们祖祖代代,他俩在贫穷的日子里度过了童年,给地主放牛放马……俩人越聊越热闹,觉得话说不完。
“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啊!”宋殿有说。
姑娘的脸忽地涨红了。宋殿有抬头一看姑娘的脸涨得像五月的红石榴花,自己才感到刚才的话有些鲁莽。但是他转念一想:怕什么呢!在北大荒有这么一个朋友……他下边的话还没说出口,敏感的姑娘已经害羞地跑了。
多么有意思啊!姑娘本来是劝解宋殿有的,宋殿有的气没经劝解就烟消云散了,结尾成了像每对年轻人初恋时的互相表白。姑娘感觉宋殿有是个爽朗单纯的小伙子,宋殿有感觉姑娘能体贴人、照顾人。
一颗种子就这样埋下了。
从这以后,宋殿有的脏衣裳、脏袜子有了固定的女主人。他俩除去不在一起工作外,她几乎安排了他一切的日常生活琐事。
爱情萌芽了。
发芽
草原上的北京人养成这么一个习惯:虽然在大冬天,北风像惊了的老牛般吼叫,天上飘着白面似的雪花,小伙子们还是跟冷字无缘,他们好像并不惧怕寒冷似的在草原上比武。
“蹓蹓汗吧(意思是摔跤)!”有人喊。
“好!”
只这一喊一答,大草原上就挤满了小伙子,有的看,有的助兴,有的是比武的运动员。忽然有一个庄员提议:“哎!让王大个子和宋殿有来一个吧!”
“好!同意!”
“宋殿有!你敢跟王海民来一手吗?”有的垦荒队队员用挑逗的眼光瞧着他。
王海民是垦荒队队员中力气最大的一个,长得膀阔腰圆,连脸上的肌肉也显出棱棱角角,真是一条壮汉。宋殿有虽然也有力气,身量比他矮上一头,加上他是个木匠,帽檐下夹着个铅笔,简直还像个腼腼腆腆的孩子呢!
尽管宋殿有知道自己可能不是敌手,还是把大皮袄一甩,往手心里吐口唾沫:
“来!”
大伙一看宋殿有真的出场,便围成一个圈儿,宋殿有和王海民在圈里支开摔跤架子。
“加油!王海民!”
“宋殿有!加油!”
喊声中,俩人在场内兜开圈子,摔得难分难解。最后,王海民一个绊子,把宋殿有摔倒了。由于王海民用力过猛,宋殿有跪着一条腿,后脑就沾了地,腿被狠狠地折了一下。宋殿有立刻感到一阵奇痛,不能动弹了。这下可急坏了王海民,急坏了看热闹的垦荒队队员,大家立刻牵过马来,送宋殿有到附近屯子去按摩。
姑娘李淑香这时候不在家,闻讯后,急忙赶来,她心里很忙很乱,到帐篷一瞅:宋殿有还没回来,她简直有些坐卧不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和宋殿有连在一起了。天渐渐黑下来时,她为了安顿下自己的心情,便点燃蜡烛,做着活计,尽管这样,她的心仍然不能安定下来,她生怕宋殿有出了意外……正在她猜想之间,宋殿有被扶进来。等别人渐渐散去之后,李淑香才慢慢走上来。
“啊!香姐,是你!”宋殿有惊喜地说。
李淑香慢慢把蜡烛端到宋殿有面前,轻轻地问:“疼吗?”
“怎么会不疼哩!”
“不要紧,养两天就好!”李淑香注视着他说。
宋殿有看见她关心的眼神,真是把姑娘当作亲人,他不知说什么好,猛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抬头问道:“香姐!你看我这条腿,要变成一长一短一走一瘸可怎么好哇!你……”
姑娘回答得是那么流利:
“那怕什么,一样垦荒!”
“你不会……”宋殿有有些结巴了,他感觉他正在把内心最底层的东西掏出来。但是,姑娘已经知道他下边的话是什么了,她只说了句:“你好好养吧!破袜子我拿走去补!”说完,她就走了。在临出帐篷的时候,少女的羞涩涌上心头,她脸红了。
开花
这超越过一般同志的友好感情,尽管在秘密中进行,也逃不过同志们的眼睛。想当月下老人的刘淑英就出头露面了。
一天,她找到宋殿有说:
“殿有!淑香是个能劳动的好姑娘!你是咱们垦荒队里的好木匠,要是有意思的话,是不是让我给你们搭个桥哇?”
宋殿有笑而不答,他心想:这个事儿为什么还得要别人去帮忙哪?到了晚上,他在蜡烛的昏黄灯光下给李淑香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淑香同志!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假如我说错了的话,你可别生气……
我很喜欢你……
我们俩都是青年团员,都在积极争取入党。我愿意永远跟你生活在一起,建设我们的新家——北大荒。
殿有×月×日
他勇敢地把这封信交给李淑香了。可是,从这以后,李淑香再也不到这个帐篷里来了。偶尔走个碰头,她也不和宋殿有打招呼,只是脸红得像红布。一天、两天……十天、半月……沉默,难耐的沉默。消息像石沉大海,虽然宋殿有相信他们会共同进步,互相爱慕的,但是这一切怎么样去解释它呢?
终于,有一个消息传来了,萝北县要成立青年垦区,解散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把他们和河北、山东等地的垦荒队员混编在一起。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事情来得那么迅速,当天听到消息,当天晚上就在灯光下召开全体垦荒队队员大会,第二天大家就要分开。
看来最后的表白机会到了,再也不能耽误。宣布名单的晚会一开始,他俩就坐在一起。他们心跳着:要是分配在一个队该多好啊!
“李淑香,运输队中队长!”报告人清脆的嗓音。
“啊!”李淑香差点没叫出声来,“我,妇女能当运输队长?”
“害怕吗?”宋殿有终于说话了。
“我不行!”李淑香嘟哝着。
可是宋殿有却按着她的手:“干吧!别怕!你是运输队中队长,我是木工队中队长!只要好好干,有什么怕的哩!”
名字像流水似的念下去,会场上不断有不高的喧哗声。只有李淑香、宋殿有俩人是静静的,他们的心是多么激动啊!宋殿有觉得无论如何姑娘总该给点答复了。姑娘心里也正是想的这个,但是怎么开口呢?不说话吗?要分手了。这一个多月的观察,这小伙子真是好样的。终于,她忍耐不住先说话了:
“等急了吧?”
“有点!”宋殿有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小伙子!分开以后把得牢吗?你?……”
“相信我吧!淑香!我……也一样。”
沉默了片刻。
“好!”李淑香说。
“我只有你一个。你也相信我吧!”
姑娘低下了头。
俩人会意地微笑了。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们定情了。到快要离别的时刻,他们感到要说的话那么多,但是李淑香和宋殿有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坐在他俩旁边的李秉衡、杜启发小声警告说:
“哎!别开小会啦!”
紧靠着的肩膀分开了。
离别
分别的清晨,是个半阴天,天上飘下来细碎的雪花,好像故意凑热闹似的。这一夜,小伙子和姑娘都没有睡好,因为刚刚把问题揭破,俩人就要分手到两个队去。临分手前,他们照着北方民间风俗那样,宋殿有把一块自己经常用的镜子和姑娘李淑香交换了,套车的马已经“咴咴”地嘶叫催人挥鞭了。
“要走了!”宋殿有说,“你向组织上汇报一下吧!”
“好!你走后要多多惦记工作!”
宋殿有急急忙忙追赶已经远去的大车,李淑香目送着宋殿有消失在雪花中。宋殿有在寒雪飘飞的荒原,丝毫感觉不到冷,他感到心里除有一把垦荒之火外,又燃起一把爱情的火,虽然是离别,离别更能使将来的相会感到可贵——将来总会重聚的!
他开始担起木工队中队长的挑子了。
木匠开玩笑似的说:“哎!北大荒的第一对(因他俩是北京垦荒队第一对恋爱者)!去看看吧!”
“不!”
宋殿有的心早飞到李淑香身边了。可是这种意念越浓,他越感到浑身都是劲头。工作!工作!不知疲倦地工作!北大荒的冬天,是一年四季最难耐的季节,可是宋殿有始终在屋子外边工作。本来木匠这个活儿,有在屋里干的,但是他总是把屋里的活儿让给别人,自己到呼啦啦的西北风中。
一天,垦荒队队员给宋殿有捎过话来:
“殿有!香子姐姐调到森林里伐木去了!”
“真的?”宋殿有的脸不知怎么一下就飞红了。在北大荒还没听说过妇女伐木的事情,李淑香却去了!他感到这个勇敢的姑娘更加可爱了。怎么办呢?给她写封信吧!但是,因为木匠活儿太忙,总也没腾出时间,这时候,李淑香的一封信却飘到宋殿有的手里。宋殿有读着这封信,好像看着李淑香这个敦敦实实的姑娘走进了大森林:北风狞叫着,森林像喝醉了酒的醉汉,摇晃,摇晃……雪积有一尺高,风把它扬起来,往姑娘的脸上飘。他好像看见李淑香拉着比他还高的大锯,流着汗,稍一停留,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风就把她脸上的汗珠冻成冰条。他还看见姑娘端着一碗带冰碴儿的饭,跺着脚吃……
“多冷啊!”宋殿有念着她的信,“可是我不怕,希望你也搞好你的工作,不骄傲,不泄气,把咱们的青春和精力献给北大荒。”
宋殿有把这些深深地印在心里,他已经在暗暗地和李淑香比赛。木匠是离不开木头的,但是当时给牲口打木槽却没了木料。本来,中队长可以坐等木料到来,但怕误工,他还是亲自到老龙岗参加伐木。
四匹大马拉着的大车在雪原上跑起来并不十分费劲,车,一刻就出了村。出了村之后,久在房檐下干活的木匠,才知道冷了。尖风透过宋殿有的大皮袄,冷得他浑身打哆嗦,雪花眯得他两眼都难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