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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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3)

“看样子,他的骗术还挺高明嘛!当初,他咬破手指在垦荒倡议书上签名,也是演戏蒙骗组织了。”苏坚两手用力一绞,把迟大冰那封信撕成碎片,挥手向空中一抛,“我回北京后,查实一下情况,如果一切属实,我们马上请他出党。卢华,你到哈尔滨以后,抽空整理一份完整的材料。”

“哈尔滨?”卢华对苏坚的话不能理解。

“对了!老宋同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给团中央写的那份材料,非常及时。我路过省里的时候,过问了一下邹丽梅和诸葛井瑞同志参加‘积代会’的代表资格问题。搞团的工作的人,不给青年人开路,反而用什么‘血统论’当拦路虎。我像邹丽梅同志那样,狠狠地给了那把铁锁一斧头。门,砸开了!后天,你们呈报的那六个同志和我一起去参加省‘积代会’。”

宋武悄声提醒苏坚说:“只剩下五个人了,马俊友……”

“他没有死,这就是他的形象。”苏坚弯腰拾起了为祭悼死者而放在碑前的“钢背心”,大火虽然烧断了它的皮垫,但那一条条不锈钢却在闪闪发光。苏坚把这个死者的遗物,庄重地交给卢华说:“你把它带到‘积代会’上去,你要向大会介绍马俊友同志的事迹,并告诉青年朋友们:‘青春不应该是生锈的铁,而应当是闪光的钢——要想使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需要多少这样铺路的钢啊!’”

卢华严肃地回答:“是!”

“白黎生呢?”苏坚呼喊着。

“我在这儿。”白黎生从文工队的行列里走了出来。

“现在,我们为献身于黑土的普通共产党员奏《国际歌》,开始——”

沉痛而激昂的旋律,在古老的荒地上鸣响起来……

这并不是尾声。

几年以后,在北京落成不久的美术馆里,曾经举办了一次描写拓荒者生活的画展。我当时虽已身陷囹圄,但为了寻觅同时代青年朋友的足迹,千方百计赶回京城,随着络绎不绝的观众,步入了充满北国风情的展览大厅。

大厅中第一幅画就吸引了观众的眼睛,那是一幅以《北国草》为题的大幅油画。不用去看画角上的署名,只从画面上那刚劲的笔锋和纤巧的布局,我就知道它出自诸葛井瑞的手笔:画面上的天空,奔跑着翻卷的云朵,画面上的大地,挺立着一丛丛直戳天空的剑草。翻卷着的云是灰色的。直立如剑的劲草是绿色的。尽管站在这块以灰、绿为主色的画布前,听不见一丝北国喧嚣的风声,但我从飘飞的乱云和剑草的微微倾斜中,顿感莽莽荒原的疾风扑面而来。

画面的灰绿之间,微露着石碑的一角。一个被莽原劲风吹散了银丝的老者,望着石碑状如凝思,又好像在回忆流逝了的往昔——我认出来了,那是马俊友的母亲。邹丽梅似乎比过去结实了一些,她身穿医生们常穿的白衫,手捧着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正深情地凝视着全体垦荒队队员的伟大母亲。她身子略略前倾,似想把这束花呈献给老母亲,但又唯恐打扰老母亲的沉思似的,犹豫不前。最使我深思的是石碑后的那个人物形象,他身材魁梧,手挥铁锨正在给坟墓培土。由于诸葛井瑞勾画的是他的侧影,我仔细分辨了老半天,才识别出来——他是以力大、憨厚、诙谐、乐天闻名全队的大个子贺志彪。

贺大个儿为什么被诸葛井瑞摄入画面呢?我久久地对着画面思索。是诸葛井瑞信笔由来的即兴发挥,还是对邹丽梅命运发展的真实描绘?忽然,我从画面上的那棵老橡树上,得到了一点启示:那棵被荒火烧去树冠,只剩下半截树墩子的老橡树,在诸葛井瑞笔下,竟然从乌黑的干躯上,神奇地抽出了一条条浓绿新枝,那舒展的枝枝蔓蔓,覆盖着石碑,伸向广漠的荒野。

它,寓意着什么呢?

仅仅是赞美马俊友的生命常青?不尽然吧!如果单纯是这样的含意,为什么非把贺志彪的形象画上画布呢?也许通过这棵枯木逢春的老橡树,在暗示邹丽梅和贺志彪之间的什么东西吧?那么,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站在画作前,拼命搜索着昔日在荒地的生活记忆,寻找着他们之间的衔接点。终于,我回忆起来了:贺志彪在北大荒多雪的冬天,以及在麦熟时节的盛夏,曾默默地为邹丽梅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许他们之间的同志爱,在共同的生活中升华为爱情了?

谁知道呢。

观众潮水般地从我身旁流过,我像潮水中的一块礁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虔诚地祝愿,这不仅仅是一幅画,而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贺志彪和邹丽梅都有着善良而美好的心灵……

1983年2月20日初定于北京

7月16日修定于北京

【附录】 寄语北京

——北大荒垦荒人特写之一

每天、每天,我读着从祖国各地,从地球不同的经纬度里,飘到北大荒的信件。写信人,有守卫在椰子林里的祖国卫士,有平炉、高炉旁的钢铁工人,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也有刚刚学会写字的小孩……有穿过西伯利亚来自莫斯科人的祝福,也有跨过海洋来自印度尼西亚青年的问候。他们都带着母亲般的虔诚、朋友般的真挚,询问北京青年拓荒者在北大荒的战斗生活。

亲爱的朋友们!读着这些来信的时候,我激动;当我伏在稿纸上给这些朋友写回信的时候,心情就更加激动而不安。朋友们!应当告诉你们什么呢?这里动人心弦的事情太多了。我想:我只告诉朋友们,荒原上的野草怎么像童话似的变成金光闪闪的大豆,在渺无人烟的荒原上怎么会出现蓝烟缭绕的房屋吧。仅仅这些平凡而又艰难的战斗过程,已经构成沸腾时代的壮丽诗篇。

朋友们!垦荒队队员是在1955年9月到达北大荒的。当垦荒队队员在辽阔草原里,支起第一个帐篷的夜晚,成群的野狼聚集在帐篷周围饥吼,好像告诉垦荒队队员北大荒是它们的世界。但是垦荒队队员向天空开了几枪,宣布:草原的真正主人到了。斗争的日子从这里开始了。草原上没有水喝,垦荒队队员捧起河沟的水就喝,一边喝一边给这浑浊的河水起着名字,有人说叫“芝麻酱”,有人说叫“酸梅汤”。草原上没有木料搭床,垦荒队队员把荒草割来铺在身下,有人说这叫“草褥子”,有人说“这是北京找不到的沙发床”。

乐观,自豪,“北京”这个荣誉的字眼,支持他们向草原进军。他们的生活多么有意思啊!每天,星星还没有隐去,垦荒队队员就起来了。他们不是出来同星星谈心的,而是来耕耘肥美的处女地的。可是,朋友们,这里的处女地是非常顽强的,两三头牲口拉不动一张犁,必须套起八匹大马,处女地才向队员让步。可是还经常因为枯树根太硬,犁身猛然一震,扶犁的队员就会跌个跟头。朋友们!也许你们还记得垦荒队五个发起人的照片吧!里边有个胖胖的姑娘名叫庞淑英,她在扶犁的时候,犁身一震就把她甩出一丈来远。但是姑娘掸掸身上的湿泥,擦擦脸上的泥花,起来之后又继续扶犁。荒地上的一切困难,都被他们看为平常的事,尽管犁不随心,马不合套,荒原上还是出现了黑油油的土地。她,静静地等待着主人把种子播到她的躯体上长出粮食。

第一个艰难的秋天就是这样度过的。这秋天的日子,虽然苦点,还是容易度过的,漫长的冬天是那么难耐啊!当北京天安门前金水桥畔树叶还没有飘落,御河桥里的绿水还荡着天安门夜晩的灯波的时候,这里——北大荒——已经是大雪纷飞、河水冰冻了。草原就像温顺可爱的姑娘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冷酷疯狂的泼妇。西伯利亚卷过来的寒风,在大地上喧叫着,气温经常在零下三四十度。北大荒成为冰天雪地的封冻世界。

亲爱的朋友们!往年在这样严寒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年轻人,有的坐在教室里听着地理课老师讲四季如春的江南的故事;有的坐在办公室里办公,暖气把屋子烤得像春天……但是在北大荒的冬天,他们为了在荒原上盖起房屋,要整日与森林为伍,与风雪交战。伐木的帐篷搭在森林里,冰硬的山坡是他们的卧床。

一个垦荒队队员,这样记载当时的生活:

×月×日(阴)

零下三十度了,真冷啊!吃饭的时候大师傅一端出饭来,饭粒上边立刻结上一层冰碴儿。虽然冷点,吃着可像冰糖。咱出来干什么来啦?吃不起苦还算北京青年?现在吃点带冰碴儿的饭,将来就能吃热饭;眼前在冰天雪地里伐木,将来就能住上舒适的房子。……

×月×日(下“白面”了)

天越来越冷,只能拿铅笔记了,晚上睡觉,棉衣棉裤都不能脱,要把毛帽子戴上,扣上扣儿,再钻被窝,这样做还是冷啊!雪花从帐篷口飘了进来。我冷得难受,就想起了来北大荒时,垦荒队表示的决心。那时候说:……一千条困难,一万条困难,比起社会主义伟大的建设来说,那不过是大海里的一丁点水。我们的祖先已经给我们耕出了十六亿多亩的土地。他们经历了艰苦,耗尽了鲜血,我们这点困难怕什么!

清早起来,被窝口被自己哈的气都冻成了冰。听见哨子声赶紧起来离开冰冷的山坡往山下跑,活动活动比躺着强。可真有意思啊!这个篮球架安得真不坏,一边是一根长棍,一边借着歪脖子树,上边绑上个硬荆条圈儿,球碰上都摇动。这可跟北京的球场大不同哩!北京球场里有平平整整的木球板,铁圈上还挂着红绿网儿。在北大荒真是样样困难,样样都得用人去创造。听说明天还要在这里举行篮球比赛哩!

亲爱的朋友们,这就是从你身边出发的一群年轻儿女在北大荒和冰天雪地战斗的一幅真实写照。其实,限于文化,他们远没能把冬天伐木的艰苦描述出来。他们身上总是湿的,中午是热汗,黄昏冷冰冰。他们的脸上,总是凉的,冷风和汗在他们脸上凝聚。尽管这样,一到黄昏,森林里依然飘出热情而浑厚的战斗歌声:

告别了母亲,背起行装。

踏上征途,远离故乡,

勇敢地向困难进军。

不怕冰雪风霜。

亲爱的朋友们!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当我这篇寄语飘到北京的时候,恐怕北京真正的冬天已经到了。也许会有人因炉火烧得不旺,感到不满;也许有人因暖气烧得不足,而牢骚连篇;也许还有人仍然没有改掉吃馒头剥皮的浪费习惯;也许还有人总是对生活不满,叫苦连天!来吧!让这些朋友在我们年轻的垦荒队队员的面前站上几分钟吧!他们会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们年轻的拓荒者在这样冰天雪地里常吃着煮不熟的玉米面粥;因为,我们年轻的拓荒者,有时运输伐木因路途难走误车时饿得啃着豆饼。十八岁的小青年周俊,冻掉了七八个脚指甲盖也不哭。

五六月,北京已经是柳絮扬花、麦子金黄的时节了,田野里翻滚着金黄色的麦浪,有红色巨大的康拜因在游泳。但是在北大荒,这时节里,冬天还保存着它的相当势力,冰雪刚刚解冻,荒原刚刚苏醒,解冻的河流里漂着冰碴儿和冰排,荒原上还难找到绿色的春意。

在这和北京冬天温度差不多的日子里,耕地和播种的时间到了。草原上的拖拉机,要开到荒地上来开地;垦荒队队员,要到去年秋天开拓出来的处女地上去春播。他们都要经过鸭蛋河的浮桥,可是浮桥塌了,拖拉机和大车走不过去。鸭蛋河,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可是它也要来试试垦荒队队员的勇气和力量,垦荒队队员坚决要修好这座桥。

“为了草原上的第一个丰收!跳下去!”年轻的集体农庄主席杨华,第一个脱去棉袄棉裤跳下去了。接着,其他三个垦荒队队员也跳了下去。水,带着小块冰排和冰碴儿袭击着他们的身子,像数不清的钢针扎进他们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里。他们脸变得油青,牙齿敲打着牙齿,哆哆嗦嗦地在桥身上铺递木料。

“加油!”他们互相鼓励着。

“怎么样?”杨华问大家,“忍得住吧?”

“没什么!”垦荒队队员开玩笑地说,“这跟在北京什刹海洗个澡差不多!”

“比什刹海还强哩!游泳池人挨人哪!”

他们都笑了。

时间过得是那么慢啊!当他们把桥搭成,从水里爬上岸来,围起老羊皮袄的时候,好像失去了知觉似的,浑身淌下来的不知是水还是汗了。

桥,终于搭成了。

拖拉机冒着淡蓝色的烟花,高声唱着激昂的前进曲,从桥上开过去,垦荒队队员的大车通过这座桥,把种子运往肥沃的处女地。

朋友们!多么有意思啊!后来有一支勘测队从这儿经过,不知是怀念、感激这群北京的修桥人,还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想念首都,在桥栏上标上“北京桥”三个大字。从此,草原上出现了“北京桥”。每每垦荒队队员走过这座桥的时候,就会想起金光闪闪的天安门,每每想起天安门,心里就像吃了冰糖似的那么愉快。疲倦的队员有了力气;走累了的垦荒队队员加快脚步;逆着寒风走路的垦荒队队员感到温暖;在炎热草原上奔走的垦荒队队员感到心里又凉又甜。

北京,活在草原上每一个垦荒队队员的心里,“北京青年”这四个字,推动着他们征服草原上一切的困难。亲爱的朋友们!他们不愧是北京优秀的儿女,他们灼热的青春,能够融化冰雪,他们坚韧不屈的意志,能战胜北大荒多雨炎热的夏天。

夏天!北大荒的夏天!它又有多么艰难啊!天空变化无定,一块浪头云忽一下滚上来,就是一场雨。每当阴雨之前,被垦荒队队员称为“三宝”的苍蝇、蚊子和小咬就多了起来。也怪!这里的苍蝇也咬人哩!一到夏天,垦荒队队员把脸全包起来,只剩一双眼睛。尽管这样,他们的脸上、头皮上还是肿起大包。有的垦荒队队员说:“一到夏天,就找不到漂亮姑娘了!”“漂亮姑娘也变得不漂亮了!”因为再没有更好的办法逃脱这“三宝”之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