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2)
“不知道。”邹丽梅无心了解这些。她专注地凝视着手中桦树皮的小包儿,这块桦树皮里,包藏着她的全部欢乐与悲哀。不久,她青春年华中的第一个梦幻,将随着这个小包儿到地下去长眠了。想起这些,她不禁叹了口长气,眼圈又红了起来。
“当你趴在俊友胸膛上昏过去以后,伙伴们都吓呆了。”唐素琴不管邹丽梅想听不想听,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当时,天下着瓢泼大雨,伙伴们都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在麦田里抹泪。平日蔫不唧的贺大个儿,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突然抖着嗓子喊了一声:‘哭能把小马哭活过来吗?还是赶紧抢救活人吧!”说着,他弓下身子,先把你往他背上一背,顶着大雨就朝家里跑来了。丽梅,咱们来荒地以后,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感情煎熬,因而大伙都乱了手脚:伙伴们看你到了家还昏迷不醒,有人主张去请医生,有人主张马上把你送到县城医院。可是窗外雷鸣电闪,大雨倾盆,这道儿可怎么走哇!贺大个儿不知向哪个乡村医生学来的土偏方,走到你旁边说了声‘叫我试试’,伸出大拇指狠狠压了你人中一下,这真是歪打正着,你‘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伙伴们都为你这一声哭而感到欣慰,可是贺大个儿却激动得像个大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那眼泪如同散了串的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男同志们离开咱们这间屋子时,已近半夜,姐妹们先七手八脚地给你换上干衣裳,又把你平放在床上。当姐妹们正换自己湿淋淋的衣服时,外边有人叩门,我说:‘有事明天再来吧!’贺大个儿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进去,你把门打开个小缝就行了。’我打开门,贺大个儿浑身滴着水,从门缝里递进来一碗热姜汤,说了声‘让她喝了吧’,扭身就走了。姐妹们都为这个粗中有细的贺大个儿行为所感动,小春妮顶上一顶草帽,跑到灶房,就把她那只芦花鸡杀了……丽梅,你能记起这些情景吗?”
“朦朦胧胧的像是个梦。”邹丽梅喃喃地说,“我感谢同志们的情意,我……我……要很好地生活。”
“这就对了!大姐就等你这句话哪!”唐素琴紧紧地攥着邹丽梅的手,似乎这样可以给邹丽梅以力量似的。
邹丽梅如同被狂风暴雨袭击后的一株小草,把头依偎在唐素琴肩上,姐妹俩泪脸相贴,静听着房檐上垂落下来的水珠声: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那连续不断的声音,像是谁在拨弄着忧伤的古筝……
六
马俊友壮烈地献身于拓荒。
迟大冰费尽心思地南逃。
在鹤岗市,他没有去医院检查身体,直接奔向火车站,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在大雨倾盆的时刻,他趴在列车的小桌上,望着车窗上滚落的雨珠。他告别荒地时,采摘的那朵留作纪念的野百合花,虽然还插在上衣兜里,但早已枯萎。他对此并无觉察,他全神贯注地写着一封给马俊友的信。
支部马俊友同志:
你好!
在凤凰镇的十字路口分手后,我下了长途汽车,立刻去医院进行肺部检查。
医生说我是开放期肺结核,建议我到大城市治疗。哈尔滨算是省内的大城市了,但我在那儿没有亲友,想来想去,还是回北京治疗为好。说老实话,我并不愿意回北京去治病,但这小地方又治不了我的病。列宁说,身体是革命的资本。毛主席也说过,在世界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最可宝贵的。遵照这些指示,我考虑还是先回北京治病,是当务之急。
这里要向你汇报的是:我在鹤岗市医院的诊断证明,在火车站买票时,顺手掏丢了。好在我在凤凰镇医院的诊断证明,你和宋书记都亲自过目了。因而,请你向同志们解释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很遗憾,不能和同志们一起参加麦田的收割了。
请相信我对组织的真诚。
祝你健康!
迟大冰
×月×日
这封盖着哈尔滨邮戳的短信,飘到垦荒队时,适逢垦荒队为献身于黑土的烈士——马俊友,召开盛大追悼会的日子。
这个和伙伴遗体告别的仪式,是在麦田边上老橡树下举行的。这天,百花垂首,鸿雁哀鸣。当卢华、贺志彪、诸葛井瑞、李忠义……把林场工人特意为烈士赶制的红油松棺木,徐徐放入墓穴时,当唐素琴、俞秋兰……把鲁洪奎大爷特意从百里之外驮运来的石碑,矗立在坟前时,会场肃穆得如同静无一人。
县委书记宋武,眼里含满了泪水……
为马俊友治过腰椎骨折的医生,垂下了头……
和马俊友一块儿扑打荒火的老乡,淌下热泪……
垦荒队队员的队列里,传出嘤嘤哭声……
只有邹丽梅没有哭——这几天,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用一把理智的铁锁,牢牢地锁住了感情的闸门。她的脸消瘦了,她的眼窝凹下去了,严峻的生活给她开阔的前额,增添了一道浅浅的皱纹——但她承受住了命运的沉重打击。
白黎生正指挥着文工队奏哀乐时,一辆车身上沾满泥浆的美式吉普车,停在离会场不远的荒地上。一个身材瘦削、目光炯炯的中年人,从车厢里跳出来,就匆匆奔向了默哀的人群。他不声不响地站在垦荒队的队列后,低下头来,静听着回荡在广漠荒野的哀乐声。直到默哀完毕,排在队尾的叶春妮,才发现身旁站着一个陌生人。最初,她以为是县委会的干部,站到垦荒队的队列中来了。她揉揉哭得红肿的眼睛,仔细朝这个人盯了几眼,不由得大声呼叫起来:
“同志们!苏……苏……苏坚书记来了。”
卢华早就把团中央书记要来草原视察的消息,传达给垦荒队了,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来得这么早,而且偏偏赶上了这个追悼大会。霎时间,会上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苏坚看去。那不是他又是谁呢?一年前,他曾主持了那次“奇特的宴会”,又为垦荒队队员们在前门火车站送行,现在,他依然和在北京时一样,但脸上没有笑容——在这悲恸的日子,他怎么会有心思笑呢!
垦荒队队员们都想朝苏坚拥过去,但苏坚的脸色和笼罩在荒地上空的悲凉气氛,使他们止步。只有宋武从队列的夹缝里,向苏坚走去,他神色肃穆地向苏坚伸出去一只手:“我是宋武。省里来电话说你两天以后才能到荒地呢!”
苏坚双手握着宋武的一只手:“我马不停蹄,像打仗时的急行军那样赶来了。感谢你在这群北京儿女身上所花费的苦心。”
“我没把工作做好,你看——”宋武扭头看了看墓碑,“我很难过。”
“接到你们拍给团中央的电报,我特意去看望了马俊友的老妈妈。老妈妈说宋武同志是一个优秀的老党员,一个称职的父母官。”苏坚松开宋武的手,目光转向垦荒队队员们说,“你们寄给老妈妈的信,老妈妈接到了,她说她有你们这么多的儿女,不会寂寞了。她托我转给同志们两句话:‘中国要强大起来,在建设的岁月,不可避免地要有人为之献身。’她为儿子牺牲而难过,也为儿子的献身精神而自豪!”
卢华激动地问道:“老妈妈为什么不来?”
“她是要来的,等学院放了暑假,她要来看望一下她这七八十个儿女。”苏坚在队列的夹缝中,缓缓地向前走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问道,“邹丽梅同志呢?”
“我在这儿。”邹丽梅答应着。
“还认识你的入团介绍人吗?”
“苏书记,您……”
“这么瘦,是哭的吧?”
邹丽梅诚实地点点头。
“应该哭,那么好的一个同志牺牲了,怎么能不哭呢?”苏坚说,“当年,小马的爸爸在解放战争中牺牲时,小马的妈妈也哭得像个泪人儿,但是抹干了眼泪之后,还得冒着硝烟前进!”
邹丽梅强压下涌上眼窝的泪水,回答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老妈妈还对你有个希望。”苏坚若有所思地说。
“您说吧!我一定不会使老妈妈失望。”邹丽梅坚定地回答。
“真的?”
“是的。”
“老妈妈说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她希望你尽可能早地从感情的沼泽中,拔出腿来,抬头挺胸走自己的路。”苏坚关切地凝视着邹丽梅,“当然了,你会问我:‘那老妈妈不是一个人生活过来的吗?’我要回答你:是的,但是老妈妈失去爱情的时候,已经年过五十了,她是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人,在处理个人感情的问题上,多多少少带着点那个时代的烙印。你嘛,人正年轻,是在新中国阳光雨露下成长起来的,处理个人问题,应当有新一代人的风采……小邹,你能理解我们老一辈人的心吧?”
“我理解。”邹丽梅悲恸地垂下了头,“您要容许我考虑一下,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苏坚还要对邹丽梅说些什么,卢华已经站在他面前了。这个黝黑脸膛的汉子,在悲痛的煎熬中,脸庞瘦了一圈,颧骨凸出了双腮,他在苏坚面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又不知道该不该在这追悼会上倾吐出来,因而张了张风干的嘴唇,又闭上了。苏坚慈爱地注视了他老半天,开口道:“有话就说嘛!闷在肚子里可容易得癌。”
“我要向团中央检查。”卢华嗓音沙哑地说。
“你们干得很不错嘛!有什么需要作揖磕头的?”苏坚用手指拨下卢华脸上的一块泥巴,亲切地回答。
“不,我没能干好工作。一场荒火,不仅夺去了马俊友同志的生命,还烧毁了我们一大片麦子,也烧焦了垦荒队队员的心。一个垦荒队,不能向国家上缴粮食,是……我……工作的严重失职。”卢华难过地向苏坚汇报,他两眼盈出了泪光,“剩下的麦子加上秋粮,可能只够我们自己吃的了……”
“你们事先做好了准备没有?”苏坚问道。
“你看——”宋武指指光秃秃的防火道,“他们做了充分的防火准备,防火道比要求的还宽出来两三米。”
“这也怪了!大火怎么会隔着防火道烧进麦田里去了呢?”苏坚觉得十分诧异。
“老苏,就连我这个在草甸子上滚了一二十年的老北大荒,也没想到这棵老橡树上的鸟窝,能从高空中把火星抛到十几米以外的麦田里去。”宋武把苏坚带到了半截老橡树跟前,“北大荒非常难斗,到现在我们也没完全摸透它的脾气秉性,马俊友同志为此而献出了年轻的宝贵生命!”
苏坚久久地凝视着立在马俊友坟墓前的碑文——上边刻着: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马俊友烈士之墓。然后,拿起一把铁锨,亲自为马俊友的墓培土。当他把铁锨靠在石碑上,把头转向垦荒队队员时,他的眼里,盈出了晶莹的泪光,他没有掏出手绢去擦眼泪,任凭两行热泪,从他瘦削的脸上流淌下来,过了会儿,他对卢华说:
“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你过去当过兵。”
“在志愿军里当过坦克手。”卢华不理解苏坚为什么问起这些。
“参加过大战役吗?”
“马良山的反击战。”
“部队有伤亡吗?”
“有。”
“掩埋过战友的尸体吗?”
“掩埋过。”
“当时,你们是守着尸体哭呢,还是掩埋过同志尸体之后,向敌人冲锋?”苏坚眼里的泪光消失了,炯炯目光停留在卢华脸上。
“冲锋!”
“好了!那你就别耷拉着脑袋了。同志们!你们也都抬起头来。”苏坚声音朗朗地说,“眼泪是征服不了北大荒的,我们必须像马俊友同志那样,用青春和热血向大自然搏斗。荒火夺走了我们一部分小麦,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它使我们更了解北大荒的暴戾,更加丰富了我们人和自然斗争的知识和阅历。像有些电影里写的:姑娘们欢天喜地地播着小麦,那麦苗像气吹的一样,立刻变成一片麦海,接着是康拜因收割,大车小车排着队去往国库里缴粮食。那是对生活不负责任的编造,是人世间并不存在的童话。征服荒地是硬碰硬、冒火星的工作,我充分估计到了你们的各种困难,比如:雨涝、冰雹,但我没有想到荒火也是天敌,北大荒真是有北大荒的个性和脾气!同志们,尽管天火烧掉了你们一部分麦子,你们还能自足,这个成绩就很了不起了。更了不起的是,从北京飞来的这队‘白鹤’,已经吸引了全国青年的眼睛,南到大陈岛北到哈尔滨的热血青年们,他们已经步你们的后尘,组成了青年志愿垦荒队,到北大荒和海岛去艰苦创业了。党中央决定,明后年要有一大批复员的干部战士,开赴北大荒,和你们一块儿垦荒。将来,这儿成了大型国营农场,拖拉机、康拜因满地跑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因为你们是新中国第一批拓荒者。你们的后代会把草原采摘来的野花,献到马俊友的墓前——因为他是第一批拓荒者中的第一个献身黑土的烈士。”
卢华昂起了头。
垦荒队队员们昂起了头。
参加追悼会的县委干部、医生、老乡,激动地望着面色肃穆的苏坚。苏坚如火一样的目光,掠过每个垦荒队队员的面孔之后,奇怪地问:
“带队来的迟大冰呢?”
卢华掏出迟大冰的来信,递给苏坚说:“小马同志牺牲前,曾把他对迟大冰的疑虑告诉了贺志彪,我们派诸葛井瑞骑马到鹤岗市去找他,想把他挽留下,但是没有能追上他。诸葛井瑞跑遍了市里的几个医院,证明他根本就没去医院检查。从迹象上看,他可能当了逃兵!”
“逃兵?”苏坚不禁一愣。
“是的。”
“还有其他证据吗?”
“他走了以后,我们整理了他的行李,发现他临行前把一切该带的都带走了。”卢华向苏坚汇报着,“特别说明问题的是:在地铺的乱草底下,发现了剪去两个圆洞的牙膏皮。苏书记,我当过矿工,有个别矿工不愿在井下劳动,有意制造假肺病时,就把这玩意儿贴在背心或小褂上,对付X光透视,蒙骗医生。我们估计凤凰镇的医生,也被他欺骗了。苏书记,他来荒地后,受过党的纪律处分,我们竭尽全力帮助他、爱护他,到头来他还是给我们脸上抹了黑。这是我们垦荒队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