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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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6)

“‘别谢我!’太阳神的儿子说,‘我还要谢谢你哩!’

“‘谢我个啥?’仙女脸红了。

“‘我常在天上看你给秃尾巴老李跳舞,你的善良把我召下人间。’太阳神的儿子说,‘我们也在黑龙江边安个家吧!让我俩一块儿监视着这个秃尾巴老李!’

“‘它只怕你身上的火,并不怕我呀!’

“‘那好办。’太阳神的儿子走近仙女身旁,在她嘴巴上亲了一下,‘让我俩都变成红嘴巴白羽毛的天鹅,永世在黑龙江边这片草甸子上做夫妻吧!’姐妹们,天鹅嘴巴儿就是这样变红的。完了!”

“哟!玉枝姐,这是你瞎编的神话吧!”刘霞霞双手扶着铁锨把儿,两眼斜瞟着鲁玉枝。

“老辈子传下来的。”鲁玉枝认真地说。

“真的?”

“谁要瞎编,谁舌头上长疔疮!”

“那可就怪了。”刘霞霞挑着尖细的嗓子喊道,“玉枝姐,你的嘴巴儿也是红红的,那是谁亲的?是不是小白他……”

姑娘们叽叽呱呱地放声大笑起来。

鲁玉枝嗔怪地喊道:“死霞霞,提问题的是你,拿我开心的还是你,你……你……你这个丫头心眼最坏!将来呀,叫你找个秃尾巴老李那样的男人,好好治治你那张嘴。”

姑娘们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声把盘旋在菜园上空的天鹅吓跑了。俞秋兰看看女伴们笑得前仰后合,有意转换话题说:“哎!姐妹们!在北大荒没见过黑天鹅呀!可是苏联芭蕾舞剧《天鹅湖》里边,怎么会有黑天鹅呢?”

“那可能是编剧瞎胡编的。”唐素琴扭头问鲁玉枝说,“玉枝,你见过黑天鹅吗?”

“我爹说他多半生只见过一只,没舍得开枪打。”鲁玉枝说,“说是黑天鹅,实际上是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杂种儿。”

“听说它有一个红冠子?”俞秋兰好奇地问。

“嗯。我爹说它还是天鹅群里的头头呢!”

“怎么能叫红冠黑肚的黑天鹅当头头呢!”小皮球插嘴说,“要我是白天鹅就罢它的官,它就像——”刘霞霞猛然看见俞秋兰制止她再说下去的目光,便一伸舌头闭住了嘴唇。

菜园里顿时安静下来了,有几个姑娘本能地把窥视的目光,投向了迟大冰。迟大冰低着头绞着辘轳把,仿佛对姑娘们说的话都没听见。其实,她们的每一句话都灌进他的耳朵,每一瞥目光,都直戳他的心肺。连迟大冰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变得那么敏感,他似乎感到鲁玉枝说的“秃尾巴老李”和黑天鹅,都是在暗暗地影射他。他一边摇着辘轳把,一边琢磨:“红冠黑肚”是什么意思?这不分明是拐着八道弯地点我迟大冰嘛!他刚刚忘却了的心事,波涌浪卷般地重新闯进他的心扉。他站在高出地面的井台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桦树林里那座屈死的小马驹之墓,他把姑娘们的每句开心的话,都和那个凸起的圆土丘联系在一起。在迟大冰看来,好像每一个姑娘都知道了他和那圆土丘有着什么内在关系,不然,她们为什么说“红冠黑肚”这个字眼呢?

为了忘却心事,解除心头的烦恼,休息时,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披上褂子,离开欢闹的“女儿国”,信步朝绿野走去。广袤的大地,黄草已经枯萎了,新生的绿草,从枯黄的草心中钻了出来,已经淹没了那毫无生气的黄褐颜色。他感到他就是那卷曲萎缩了的枯草,任凭怎么挣扎,也难于还原成原来的绿色了,而遍地一团团、一丛丛的新绿,在这草长莺飞的五月时节,正在向上拔节猛蹿。

“看!这花好看吗?”谁知道土生土长的草妞儿,是什么时候溜达进草原来的,她举着一朵不大的红花喊着。迟大冰刚想答话,立刻发现草妞儿手里的花儿,不是举给他看的——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白黎生。

“好看。”白黎生回答。

“洋秀才,你知道这叫什么花儿吗?”

白黎生摇摇头。草妞儿撇撇嘴,用老师开导学生一样的口吻,一字一板地说:“这是北大荒的达子香。”

“好看是好看,可惜太艳了。”白黎生把达子香看了又看发表评论说,“我想找雅净一点的插进花瓶。”

片刻工夫,草妞儿又捧着一簇粉红色的花朵过来:“给你,这花儿比大红要淡一点,你喜欢吗?”

白黎生看了一眼说:“这不叫榆叶梅吗?北京有的是,粉的,黄的……没有什么新意。”

“洋秀才,你可真难伺候。”草妞儿嘴上抱怨,两条腿却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绿草间的花丛。不一会儿,她第三次把野花捧献到白黎生的面前,“我猜,你一定喜欢这束花儿。”

这是一束像马莲草似的东西,窄长箭状的绿叶中间,挺立着几朵由六个花瓣组成的白色花朵。白黎生凝神细看,花朵洁白似雪,他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幽香沁入心肺,他高兴地拢拢披到额角上的黑发,欣喜地问:“这叫什么花儿?”

“北大荒人叫它兰花草。”

“明明是花儿嘛,为什么叫草?”

“兴许是因为它长在漫荒野地里,才叫它草。”鲁玉枝两只晶黑的眸子,望着白黎生俊逸的脸,“你这洋秀才,到北大荒半年多了,还不知道这疙瘩的习惯?比如我吧!叫妞儿就行了,可我爹偏偏在妞儿前边加上一个‘草’字,叫我‘草妞儿’!真透着点野气。”

“这叫自然美,不叫野气。”白黎生把兰花草接在手里,用老乡说话的口气说,“你要是没这疙瘩野气,咱俩兴许对不上象呢!”

鲁玉枝笑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哪疙瘩气?”白黎生仍然学着北大荒人说话的腔调,“我又不是个气篓子!”

“秋兰姐批评我了。”鲁玉枝低下了头,“说卢华打死马驹的那天夜里,我不该当着大伙的面,胡乱猜疑是你干的!”

“我都忘了这件事了。”白黎生用手托了托鲁玉枝的下巴颏,“你快别难过了。”

“你真忘了?”鲁玉枝不相信地追问。

“过去,我把个人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自从我在会上坦白了我和卢华的‘君子协定’以后,我下决心,撇开个人虚荣,追求真正的荣誉,挑粪的活儿,是我主动要求来干的。”

“小白,你把花儿先放下。”鲁玉枝一边说着,一边闪到一棵老枫树后,“你……过来。”

白黎生把花儿放在地上:“干什么?”

“你过来呀!人家有事……”

白黎生脸上泛起红晕,匆匆走了过去。迟大冰感到不该再往下看了,忙转过脸来,往草原深处走去。

也许是这两个在草原上采摘野花的情侣,刺激了迟大冰的缘故吧,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他想:连白黎生在这儿都找到了幸福,而自己来北大荒却一无所获,自己得到的唯一东西,却是一个党内警告的处分。他懊丧地垂下了头,记忆开始像流水般地冲撞他的思想闸门:在团中央招待所写垦荒倡议书的时候,在被卢华、马俊友、贺志彪……选为支部书记的时候,在他领着垦荒队登上北行火车的时候,在他站在队列前作开荒动员报告的时候,他曾对自己怀有多大的自信啊!他从不曾怀疑自己会有所成就,他坚信有一天照片会印在报纸上——趴在北京团区委办公桌上的小小组织干事,到了荒地会成为全国青年心目中的英雄。他甚至幻想过,垦荒队里的姑娘,都会主动向他倾吐衷情,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邹丽梅争取到手。梦!完全是个虚幻的梦!生活和草原,似乎对一切人都十分慷慨地给予了“收获”,唯独对他十分悭吝。他不但一无所有,反而失掉了他最不愿意失掉的那些东西:支部书记的位置、发号施令的权力、垦荒队队员的尊重、邹丽梅对他的崇敬……

迟大冰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遥望着广漠的绿野。“与其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如当初留在办公室,当个庸庸碌碌的小干部为好!”他低声地自语着,“现在落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该怎么办呢?”他在一丛野花前边,停下脚步,突然从野蔷薇和映山红的花丛中,看见了一株他从童年时就极为厌恶的、吐着淡蓝色花穗的狗尾巴花:“这不像你吗?一个立志当花中之王——牡丹的青年人,竟然当了花丛中的狗尾巴花!命运为什么偏偏和我作对呢?”迟大冰本能地把这株扎眼的花草拔了下来,向远处一抛,“狗尾巴花是离开这块黑土了,迟大冰你能走吗?”他自己立刻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惊呆了,马上反驳着自己说,“你怎么能想到离开北大荒呢?倡议书上有你的签名,荒地上有你播下的种子,你当初是怎么耻笑白黎生的逃跑行为的?噢!白黎生经受住了荒地上大雷雨的考验,你反而当了逃兵,这……不会导致你被开除党籍吗?”迟大冰的脑袋大了,他用手指顶住了太阳穴,苦思冥想着自己的出路,“你不走又能怎么样?尽管在小马驹的问题上,你在卢华身上出了一口怨气,可并不能解救你自己呀!你还能恢复你刚到荒地时所拥有的一切吗?不能!既然是这样了,你迟大冰真想在这儿充当一辈子狗尾巴花?老伊喂养‘六虎’,见他的鬼去吧!我姓迟,不姓伊!当时你说要学习老伊,不过是个退身之步!我不是那样的傻瓜,你年轻你来日方长,你必须早点找个合法的理由,离开这块地方,既不会被他们扣上逃兵的帽子,又不会为此而丢了党籍。”迟大冰扒拉开自己的小算盘了,他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主意,也没想出一条两全其美的锦囊妙计来。正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吆喝:“老迟——”

他猛然一惊,回过头来,身后跑过来体态修长的邹丽梅。她气喘吁吁地说:“已经干活老半天了,你怎么还在这儿转悠?现在,小俞正替你摇辘轳呢!”

迟大冰遮掩着他慌乱的心情说:“我来看看小马驹的坟,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饲养了它半个多月,感情很深,一有空便想往这儿溜达。”

“快走吧!姑娘们都对你有意见了。”邹丽梅扭头便走,“霞霞站在菜园可着嗓子地喊你半天,你就是听不见,我才跑来叫你了。”

“谢谢,你对我挺关心的。”迟大冰追上邹丽梅,向菜园边走边说,“小马的腰怎么样?见好吗?”

“身上箍着钢背心,弯不下腰去。”

迟大冰试探地问:“你就想一辈子……”

邹丽梅骤然停下脚步,两眼冷冷地直视着迟大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来叫你,是出于同志之间的关心,并不存在超越同志之间的任何含意。”

“我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嘛!”迟大冰尴尬地笑了笑,“我祝你们幸福!直到白头到老。”

邹丽梅气得心里怦怦乱跳。她真想开口骂两句,可惜她缺乏许多姑娘都有的那种泼劲,她想挖苦他两句,可惜她又没有诸葛井瑞的口才,她只好瞪了他两眼,用目光表示了她的愤愤之情,就匆匆跑回了菜园。

小皮球眼睛猴精猴精的,她一眼就看见邹丽梅脸上的泪痕,问道:“丽梅姐,你这是怎么了?他又……他欺侮你了?”

邹丽梅笑笑:“没有。”

“那脸上怎么一圈一圈的?”

“跑出来的汗。”邹丽梅掏出手绢,在水沟里拧了一把,擦着脸上的泪痕。她深深知道,一旦她把迟大冰的话端出来,热气腾腾的菜园会变成批判迟大冰的天然会场——她不愿意这样做。

“我说迟大冰同志,今后我希望你自觉一点,歇歇儿的时候,别往草甸子里跑了。”刘霞霞用眼角斜瞟着他,尖刻地说,“你的任务不是去草地放马,是摇辘轳把浇菜园!”

迟大冰低垂着头,重新摇开辘轳把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心情沮丧,这台辘轳,比刚才绞水时沉重了不知多少倍。他心想:“这哪儿是一台绞水的辘轳?它分明是一台精神的绞刑架,直到把你这株狗尾巴花汁液绞干了为止。你——一个垦荒队的发起人,难道就这样听任命运的摆布吗?”迟大冰真的以为是神灵显圣了,就在他无计可寻的当儿,突然他头脑里如同亮起一道闪电,唤醒了他几乎忘记了的记忆!这个记忆的复活,仿佛使他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抓到了一个救生圈,迟大冰激动得不能自已,竟将绞上来的一柳罐水,魂不守舍地又倒回到井里去了。

那是在迟大冰要奔赴北大荒之前发生的事情。迟大冰的爸爸——专门种花养花、在北京市内开过花店的小业主,为阻拦儿子去志愿垦荒,曾和迟大冰发生过几句口角。

爸爸:“看你平日挺精明的,想不到办出这样的傻事。”

儿子:“爸爸,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你以为我是甘心去受罪吗?我还不至于愚蠢到那样的地步。我想的比你多得多,我是想在那儿蹚开一条我在北京根本蹚不开的路!”

爸爸:“你别异想天开了,在那满地野草荒树的地方,你能有多大蹦儿?就算你能蹦到锅台上去,也不过是蛐蛐戴上纱帽翅儿——当个不起眼的芝麻粒大的小官儿,有什么奔头?”

儿子:“爸爸,路得一步一步地走嘛!全国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所以在全国出了名,不是说她有多大能耐,而贵在她是‘第一个’。记者采访,报纸拍照,不比我窝在团区委一张小办公桌上强百倍?眼下,全国还没有一支青年志愿垦荒队,这个尖我不去冒叫谁去冒?我比那些从中学、从农村来的小青年,多少有点处世经验吧!不然的话,第一次党员会上干吗选我当支部书记?!爸爸!你们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我们的年代了。在这个年代像你那样走路是行不通的,只有善于拐弯,并且付出一点自我牺牲的人,才能出人头地。这年头奸子就是傻子,傻子就是奸子,我不奸也不傻,我要走我的路。”

爸爸从儿子的话中,似乎悟出了一点道理,因而口气松动了一点:“要不,你去闯荡一下吧!我担心你到了那儿,万一工作不能得心应手,后悔可就晚了。”

“爸爸!你放心吧!对付这群小青年我绰绰有余。”

“根据我活了半辈子的经验,干什么事都要留一条退路,不能净想‘过五关’,也得防备‘走麦城’,万一到那儿以后,你不能百事如意怎么办?”老谋深算的爸爸问着儿子。

迟大冰年轻气盛,自信地一笑说:“明天我就要上火车了,爸爸你别说这败兴的话吧!一年以内,你会在报纸上看见你儿子的名字,三年以后……”

尽管迟大冰这么说,比儿子多扒拉过几十年算盘珠儿的爸爸,还是低声告诉了他一条退路。当时,迟大冰只当耳旁吹过的风,听也没听,今天,爸爸那些低语,竟如同一声声响雷,在他耳畔隆隆轰鸣。他的思路活了,他仿佛从浓雾中看见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虽然它是那么曲曲弯弯,但那是绝路逢生的小路啊!迟大冰为此而感到振奋,连那两条摇辘轳的手臂,也好像增加了不少的力气,他索性甩去小褂,光着瘦骨嶙峋的脊梁摇起辘轳来了。

“瞧!老迟抽风了!”改畦口的刘霞霞低声和女伴们说,“刚才他打了一斗水,不知为什么又倒回井里去了,现在,他又像机器人开了电钮,怪不怪?”

姑娘们面面相觑,谁也摸不透迟大冰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