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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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4)

“也不能因为死了一匹小马驹,就天天哭哇!”迟大冰不阴不阳地回答。

“你不心疼?”疙瘩李梗着粗壮的脖子叫道,“它是咱们垦荒队身上的肉。”

“你怎么知道我不心疼?”迟大冰觉得可以直起腰杆子和疙瘩李对阵了,便反唇相讥说,“你夜班喂马,为什么叫它溜了缰?农村里死了老的,还有个排五、排七、出殡、送葬,你见过谁穿一辈子孝袍子?哼!”

“老迟……”疙瘩李气得浑身乱颤,“难道这里边没你的责任?你那天半夜解手回来,干啥告诉我外边好像跑着一只狼?我才喊开了有狼!”

“李忠义同志,我说‘好像跑着一只狼’,并没肯定说就是一只狼啊!你、诸葛井瑞和卢华,难道都是瞎子,不会走上去看看?”

李忠义一下被顶到南墙上,脸红脖子粗地叫道:“到跟前去看,它不就跑了吗?”

“那就怨不着我了。”迟大冰得意地说:“谁的黑锅谁背,想把黑锅烟子往别人脸上抹呀,那叫缺德。”

李忠义没词儿了。是啊!为什么自己不去分辨一下是不是狼,然后再扯着嗓子喊“有狼”呢。李忠义深感自己太冒失了。他受了迟大冰的讥讽之后,不但没对迟大冰产生任何怀疑,反而觉得迟大冰提醒了他的缺点。为这件事,他找到马俊友那间单人宿舍,对马俊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检查自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俊友从李忠义嘴里,第一次知道最早发现“狼”的原来不是李忠义,而是迟大冰,只不过迟大冰没有大喊大叫,只对李忠义一个人说了。这种“报警”——“好像跑着一只狼”,既不承担任何责任,又刺激了李忠义的好奇,李忠义朝雾里一看,果真像只“狼”,于是就咋呼起来了。马俊友由此推想:很像是迟大冰利用李忠义的莽撞,导演了“小马驹之死”的一幕戏剧。马俊友不便把他的想法告诉李忠义,只是告诉他以后遇事要冷静,就把他送出了房门。

马俊友是个非常内向的人,他从不捕风捉影地去揣度一个同志,尽管迟大冰个人品质不好,报复意识极强,他也没有把“小马驹之死”和迟大冰联系起来。出事的当天夜里,他想迷糊一会儿好去出工追肥,刚刚合上眼皮,石牛子就悄悄溜进他住的屋子:

“支书!”

马俊友身上穿着“钢背心”,坐起来很费力气,便躺在床上朝石牛子点点头:“有事?”

“有很重要的事。”

马俊友见石牛子神色紧张,确实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他想:也许正像大伙猜测的那样,石牛子喜欢和那头小马驹玩耍,是他解开那头小马驹的缰绳,刚才在大伙面前不便承认,这会儿找到他屋里来承认错误了。他立刻手扶着床沿,慢慢地坐了起来,同时对石牛子说:“坐!坐下说。”

“支书,这小马驹开缰的事,你大概以为又是我干的荒唐事吧?告诉你,从我采‘猴头’砸伤你的腰以后,我可不像从前那么猴头巴脑的了。今年我已经迈进十八岁的门槛了,算是个真正的青年人了,我立志改掉我那毛手毛脚的毛病。”石牛子自我表白说,“刚才你在死马驹的现场上问:是谁和小马驹子玩来着,大伙目光一下都转向了我。不瞒你说,要是在往常,我早就骂开街了,骂完大街之后,我会把那个进马棚的人,当众给拉出来。”

“你看见有人进马棚了?”马俊友急切地问,“为什么不当场指出来呢?”

“支书,你慢慢听我往下说嘛!当时,我就想:石牛子呀石牛子!你毛手毛脚地闯了不少祸了,被‘北京九号’甩进铃铛河,打天鹅时差点把伙伴脑袋打开了花,后来终于在采‘猴头’时捅了大娄子。这回,我也要稳当着点,所以我在当场愣是压住了我滚到舌尖的话。支书,你想,我要是在现场一抖搂,现场不就乱了阵吗?不如事后找你一个人来说比较妥当,现在我就向你汇报来了。”

马俊友怎么也没料到,石牛子成长得这么快,思考问题这么周到,霎时间,石牛子在他面前,似乎高了一截。马俊友忘记石牛子是来向他谈情况的了,他用手拍着石牛子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嬉皮笑脸的孩子,而是正经八百够分量的青年人了。

“支书,你干吗这样看着我?”石牛子笑了。

“我高兴。”

“在森林伐木时,我造成那次大事故,够我记一辈子了。”石牛子露出少见的严肃神色。接着,他向马俊友谈起了有人进马棚的事儿,“那天,文工队演出散场后,我都躺在地铺上要睡觉了,忽然肠子咕噜噜一阵叫唤,我便披上衣裳起来,想到灶房去取个窝头吃。刚出帐篷几步,我看见大雾里有个人影,也奔灶房那儿走着。我想这小子也一定是饿死鬼投生的,便快走几步想追上他。其实,我完全是一片好心,灶房黑灯瞎火的,我怕他摸不到我存放窝头的地方。但我紧赶慢赶也没撵上他,那个人的两条腿太长了,我仔细朝雾里一看,原来是迟大冰。我想喊住他,领着他进灶房,免得他被地上一堆堆的劈柴绊倒,可是他并没有进灶房的意思,擦着灶房外桦树条子编成的篱笆,向厕所走去了。我心里暗笑:我是个饿死鬼,半夜到炊房去寻食,他倒是个撑死鬼,深更到厕所去‘卸车’。真有意思!但是,迟大冰没有进厕所,从厕所拐了个弯子,朝马棚走去了。我当时只是想,老迟是不是有点神经病?初中的几何学上写得清楚,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他上过高中,怎么走开了弧线?必是他本来想去大便,走到厕所那儿大便又缩回去了。支书,我对他去马棚并没有多想什么,饲养员嘛,当然要经常去喂马。可是你说他为什么绕着厕所走,而不直接去呢?这是在小马驹出事之后,我想到的第一怪。第二怪嘛,我是调查研究之后,才想到的,据说,疙瘩李和老迟分工相当明确,老迟负责白班牲口放青,疙瘩李负责夜班给牲口添草加料,老迟从没在夜里去喂过牲口,偏偏这天他去了。第三怪就更使人纳闷了,你在会场上问谁去过马棚,明明我亲眼看他去过,他居然一声不吭,脚正不怕鞋歪嘛!他干吗装哑巴不吱声?支书,老迟虽说受过处分,可还是共产党员嘛!他不会有意去搞什么名堂。可是这‘三个怪’一直在我脑瓜里打架,我左思右想也解不开这个疙瘩,就叫小春妮一个人在灶房熬粥,我跑到你这儿来了。”

马俊友沉默了老半天,也没有能为石牛子解开疙瘩。他相信石牛子的话都是真的,但他还不能对迟大冰有个清晰的结论。这天李忠义向党支部沉痛地检查自己时陈述的情况,等于从另一侧面为马俊友提供了迟大冰当夜的言行。他把石牛子的话和李忠义的话,往一块儿一碰,头脑里“轰”的一声,如同爆炸了一颗重磅炸弹,他自己都被这可怕的结论惊呆了。当天晚上,他把支部委员找到屋子里来,摊开了这些具体情况,倾听同志们的意见。尽管卢华、贺志彪等都不相信迟大冰会有意进行破坏,但谁也答不出石牛子提出的三个问题。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最后大家意见趋向一致了,那就是:迟大冰表面上承认了他过去的错误,骨子里还在顽固地坚持他那一套人生哲学,他把小马驹当成一张牌、一把刀,对揭发过他错误的卢华、诸葛井瑞、李忠义进行报复。只不过这种报复比过去更隐蔽、更圆滑了——他没给人们留下可以抓住的把柄。

迟大冰完全沉浸在兴奋状态之中,他低着的头仰起来了,他佝偻着的腰板挺直了。在他看来,尽管他身上背着处分,也可以和卢华匹敌——也不叫他活得那么痛快。这天早晨,他照例比其他垦荒队队员早起半个小时,喝了两碗苞米粒粥后,去马棚牵马拉驹。贺志彪正在那儿解牲口缰绳,他走上去说:

“谢谢你,我自己来吧!”

贺志彪不咸不淡地说:“甭谢,这是我的分内事情。”

迟大冰听贺志彪话里有话,疑惑地问道:“你要套牲口出车?”

“不,我要赶牲口去放青。”贺志彪蔫不唧地说,“队委会决定我当饲养员了,叫你去摇辘轳浇菜园。”

迟大冰把脸一板:“为什么?”

贺志彪一边给牲口抓痒理鬃,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这有啥新鲜的,工作调动呗!就拿我来说吧,赶爬犁、赶大胶轮车、点豆子、种苞米,不是哪儿扒拉往哪儿去吗?我把我当成一个算盘子儿,怎么扒拉怎么好,只要垦荒队能扒拉出粮食来,不给北京人丢脸,把我这个算盘子儿扒拉到哪儿,我也没二话。”

“调我去浇菜园?”迟大冰第二次提问。

贺志彪为小马驹之死憋了一肚子火儿,他恨不得拍上迟大冰一铁锨。可是马俊友特别告诫过爱牲口如命的贺志彪,不许感情用事,他只好支应着迟大冰说:“咋了?你不愿意去干那个活儿?咱们来开荒可不能挑肥拣瘦,哪项活儿都重要。你说是秤杆重要,还是秤砣重要?我看都重要。”

“我和疙瘩李配合得很不错嘛,为什么……”迟大冰脸色白了。

贺志彪避开具体问题,着三不着四地慢吞吞地说:“老迟,一个党员对队委会决定,不能挑挑拣拣的,摇辘轳把浇菜园,不也是重要的工作嘛!”贺志彪看迟大冰还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儿,便眨眨眼睛来了新词儿,“想当初,咱们刚到荒地时,你作服从工作分配的动员报告时,讲了个多有趣的故事!这个故事到今天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你说:从前,古辈子时有个老石匠,他在太阳地里刻石牌,太阳像团火一样,烤得他一头热汗。于是他对太阳说:‘太阳,太阳,我要是你多好!’天上的神,把老石匠变成了太阳。可是那天太阳刚探出脑瓜儿来,遮天盖地来了一片黑云彩,把它遮了个严严实实。老石匠感到不自在了,便对着云彩说:‘哎呀!我要变成云彩多好!’天上的神,依从了他的心愿,马上把它变成天空中的一片乌云。可是风来了,一下把云彩吹得七零八落,这个老石匠又羡慕风了,对风请求说:‘你修修好,把我变成风吧!’天上的神又应了他的要求,把云彩变成一股旋风。这风可真厉害,吹倒了树,吹翻了船,就是吹不动石头。老石匠心又动了,索性不如当块石头,既不怕太阳晒,又不怕云彩遮,更不怕大风刮。天上的神来了火气,对他说:‘变了石头,可不能再变了。’霎时间,老石匠当真化作一块石头。另一个快乐的石匠,把它搬了去,用铁钎和手锤叮叮当当地在它身上敲打起来,它感到浑身疼得难忍,便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呀!我受不了啦!还是叫我当个石匠吧!’……老迟,你不会忘记你在开荒之前,在动员报告上讲的这个故事吧!”贺志彪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套。他自己也知道文不对题——因为迟大冰并不是存心挑剔活儿,而是想摸清调他去摇辘轳把的原因,他故意云山雾罩地东拉西扯,发泄心中的闷气。说完之后,他不想再和迟大冰多啰唆,赶着牲口径直向草原深处走去了。

迟大冰的喜兴劲儿一点也没有了,他望着空荡荡的马棚,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正在他举棋不定时,卢华朝他走了过来,他立刻决定对卢华进行摸底,因而不等卢华开口,他就愤愤地说:“你还把我迟大冰当成人吗?调动我的工作为什么事先也不打声招呼?”

卢华抖抖肩上披着的褂子:“我刚到小帐篷里去找你,谁知道你到这儿来了。”

“我放马一向早出晚归。我又犯了哪条禁令,你撤了我的职?”迟大冰往前迈了两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前几天,支部还表扬过我,几天后,就给我小鞋穿!这是对待一个犯错误同志应有的态度吗?”

卢华定了定神儿回答说:“鲁大爷那头小白驹子,刚进咱们的马棚,眼生不合群,怕它跑了,或万一出点其他毛病,对你,对咱们垦荒队都不合适。贺大个儿摆弄牲口有门道,还是派他照管着更妥当一点。”

“经验!经验!你跨过鸭绿江,是扛过枪杆子的人,不能说没有经验吧!”迟大冰的话锋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子,直接捅向卢华的“疮疤”说,“可是你倒一枪打死了马驹子。我说卢华,都说你肩膀上勇于挑担子,这回干吗自己腿瘸偏赖地不平,自己摔了跟头怨门槛,拿着我迟大冰当出气筒?”

卢华顿感烈火烧心,浑身血液立刻沸腾起来,连心跳的速度也突然加快了几倍。他那有力的五指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恨不得挥拳照迟大冰的脸上打过去。但在这霎时间,他发现迟大冰乱草堆一样的头发上,沾着几根地铺上的草叶,脸上还挂着没有洗去的泥巴,他好像比初来荒地时更瘦削了,细长的脖子伸长着,就像北国荒原上的一根藤条。他两条胳膊哆嗦了一阵,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为了平息一下自己焦躁的心情,他把头掉转过去,躲开迟大冰那张使他百感交集的脸颊,望着一片充满绿意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