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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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2)

诸葛井瑞和白黎生从木料垛后边钻出来,李忠义早已像离膛子弹一样奔向猎物,诸葛井瑞和白黎生还没走到现场,突然听见李忠义扯着嗓子哭喊起来:“卢华……卢华……打死的不是狼,是……咱们那头宝贝马驹——”

刚才的枪声已经把沉睡的垦荒队队员惊醒,李忠义这一嗓子,无异于一声炸雷,整个青年屯立刻乱成一团。猎狗“闪电”狂吠着,垦荒队队员一窝蜂似的从房里、帐篷里奔跑出来,当人们跑到出事的现场后,李忠义正搂抱着死马驹,哇哇地号啕大哭呢。

卢华手中的枪滑落到地上。

白黎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诸葛井瑞沉痛地闭上眼睛。

垦荒队队员都被这突然的事件惊呆了。

迟大冰最后一个挤进人群,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小马驹的鬃毛,难过地说:“这是咱们垦荒队的头一匹马驹,我和李忠义精心喂养了快一个月了,想不到……”

“今天夜里谁值的班?”在这种场合下,第一个跳起来的永远是小皮球刘霞霞。

石牛子马上接上了火:“谁给你们的权利,把马驹当靶子打?”

“谁打死的谁赔。”早在京西山区就和毛驴结下不解之缘的贺志彪,对打死马驹一事尤感愤怒。这个从没有皱过眉头的大老蔫,此时破例地发起了脾气,“这不仅仅是一头小马驹,它是咱们垦荒队的头一个‘第二代’,是咱们垦荒队的家业呀!你们两个‘秀才’咋就有眼无珠?”

卢华抬起沉重的头,他一字一板地说:“大家不要屈赖他俩,这枪是我开的。”

“卢华,你可别往自己脸上抹狗屎。”俞秋兰焦急地说,“我就不相信你能干出这号事来。”

马俊友深知卢华勇于为伙伴们承担责任,在“马拉犁风波”中,他曾为迟大冰承受过宋武的尖锐批评,他认为卢华此时又在有意地为伙伴承受群众的指责和压力,便说:“老卢,打死马驹的责任问题,可不能囫囵吞枣。一是一,二是二,应该责任分明。”

“是啊!队长……”

“怎么会是你干的啊?我们不相信。”

“是不是因为诸葛井瑞戴着眼镜,看不清楚是狼还是马驹,冒冒失失地开了枪?”唐素琴单刀直入地问。

诸葛井瑞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唐素琴这句问话提醒了他。他马上顺口搭音地说:“同志们!素琴说得对!是我……是我开的枪。”诸葛井瑞感到自己把担子挑起来,比卢华承担责任要得体得多,因为在人们的认识里,跨过江、扛过枪的卢华,是垦荒队中最完美的人,他不愿意看到卢华因为偶然的失误,而失去形象上的和谐完美。

白黎生在诸葛井瑞的启发下,也好像“茅塞顿开”,他想到卢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次一次地为他解了围,现在自己肩膀上也该为队长分担一点压力,从感情上偿还卢华对他的关心爱护,他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用身体挡住卢华说:“打死马驹的事儿,我也有责任。简单地说吧,是……是这么一回事,同志们也看见了,雾下得这么大……诸葛井瑞用枪瞄得准,我……我……是我扣动的枪上扳机……就就是这样。”

草妞儿早就猜疑是白黎生这个冒失鬼干出的荒唐事儿,白黎生有根有叶地这么一编,她马上信以为真了,她用食指点着白黎生的脑门,尖声尖气地训斥道:“你呀!你才好了几天,又捅了这么个大娄子。我早就猜到是你干的,你……你……你就这么不争气?真是一百斤面蒸个寿桃——废物点心!”她数落完白黎生,一捂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卢华到这时候头脑才清醒了一些。他多次夜巡,都看见小马驹是拴在马槽立柱上的,不知为什么在下大雾的夜里,小马驹偏偏溜了缰,跑到草原上溜溜达达。本来,他并不知道有“狼”,是李忠义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出了帐篷,确信无疑地朝雾影中的“狼”开了一枪,以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过失。眼前,诸葛井瑞和白黎生又拼命分担他的过错,这反而使卢华感到格外难过。他把鲁玉枝捂脸哭泣的手,猛然往下一拉,镇静着自己狂乱的心说:“傻妞儿,你哭也得哭对了坟头哇!我告诉你,打死马驹一事和诸葛井瑞和白黎生同志无关。”卢华把头转向垦荒队队员,声音沙哑地说道,“同志们!开枪打死马驹的是我。你们可以动脑筋想一下,垦荒队里除了鲁玉枝有这么准的枪法以外,谁还能在影影绰绰的大雾里一枪就击中目标?诸葛井瑞和白黎生有这样大的本事吗?大伙不要凭印象以假乱真,真正犯了错误的是我卢华。大伙如果还不信的话,李忠义当时在场,可以出来为这件事当旁证。李忠义同志,你别守着马驹哭了,为证明这件事和诸葛井瑞他俩无关,说句话吧!”

健壮如牛的李忠义,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他用手背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是……是……卢华队长开枪的。”

“那是谁谎报军情,把马驹说成狼的呢?”诸葛井瑞头脑一旦冷静下来,就开动了他缜密的思维器官,开始寻觅酿成打死马驹事故的起因了,“你夜里喂马的时候,没注意小马驹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小马驹还拴在槽头立柱上,我还拍拍它的脖子呢!”李忠义不再哭了,愣愣地回答说,“贺大个儿知道,我们庄稼人往槽头拴牲口时系的扣儿,只会越拉越紧,它咋会溜了缰呢?大伙都还记得,在石牛子驯那匹‘北京九号’儿马蛋子时,那匹儿马蛋子只能凭力气把缰绳挣断,跑到铃铛河把石牛子扔进河里去,牲口本事再大,自个儿也解不开那个缰绳扣儿呀!难道这头小马驹命里注定该吃枪子儿,它咋就会溜了缰呢?”

“瞧,你嘴里又吐出迷信的词儿来了!”诸葛井瑞说,“以后不许你再说这些词儿。”

“是。诸葛老师,我只是觉着有点怪。”李忠义认真地回答。

“依我看,一点也不怪。”迟大冰插嘴说,“小马驹生性爱动,它不像老马那样,老老实实听你摆弄,想必你是扣儿拴得不紧,它在立柱上蹭痒痒,把扣儿蹭开了。我认为,事儿既然已经出了,就该总结教训,以免今后有人把老马也当成鹿打死。”

“没查清原因,怎么总结教训?”诸葛井瑞听出迟大冰话里有幸灾乐祸的味儿,愤愤地说,“难道把小马驹一埋就完事大吉了吗?你为什么对查找小马驹溜缰的原因,显得那么不耐烦?”

迟大冰这两三个月以来,一直低头走路,笑脸迎人,这时候像抓住了理似的,发开了邪火。他岔开两条长长的鹭鸶腿,双手叉腰朝诸葛井瑞嚷道:“你夜里值班值哪儿去了,是睡觉去了,还是和小白下象棋去了?你怎么不去看看雾里的影儿,是狼还是马驹子?我是饲养员,我有权利对小马驹之死发言。犯了错误不认账不行,不能对别人错误用掸子把,对自个儿错误用掸子毛。直截了当地说吧,你和白黎生对小马驹的死,都负有责任,卢华责任最直接,应该受到处分。”

卢华锁着双眉,沉痛地表示态度说:“迟大冰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我除了要向县委检查工作失职外,还要请求处分。我和大家不同。我当过兵打过仗,又是垦荒队队长,把马驹当成狼打死,错误是十分严重的,我除了请求处分之外,还要用我个人的分红,赔偿这个损失。我请求同志们答应我一个要求,把这匹小马驹,埋在小桦树林里,让我卢华时时刻刻记住这个教训。”

迟大冰像吃了顺气丸一样,从胸腔里偷偷地吐出一口闷气。其他垦荒队队员,却纷纷嚷了起来:

“雾这么大,有客观原因嘛!”

“卢华又不是成心打死马驹,他疼它还疼不过来呢!”

“要赔的话,秋后分红人人一份。”

“我们不同意赔。”

“人有失误,马有漏蹄,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呢!”

“……”

围观死马驹的垦荒队队员,七嘴八舌地发表着各自的意见。马俊友看看天边已经露出了蛋青色,他拄着那根帮助他支撑腰身的枣木棍子,高声地对伙伴们说:“同志们,不要吵吵了。根据垦荒队的队章,谁损伤公物谁赔偿的原则,卢华虽然出于无心,还是应当赔偿这匹马驹,不然的话今后再出类似的事情,垦荒队的章程就失去了威力,这点用不着再议论了。值得我们大伙想一想的是:这头马驹子溜缰溜得太怪了,大月亮地的时候没溜过缰,偏偏在下大雾的天它溜缰了,是夜班喂马的李忠义失职,扣儿没有系紧,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我和卢华几次查夜,重点检查过李忠义同志的夜班喂马情况,他忠于职守,勤勤恳恳,别看他在别的方面有点呆愣,对饲养牲口上,他可是一丝不苟。这几匹马所以肥得滚瓜流油,和白班放马的迟大冰同志分不开,也和李忠义夜班精心照料分不开。大伙回去想一想,是不是因为咱们都喜欢这头小马驹,有人和它去逗着玩,把缰绳给解开忘了系上扣了,或是扣儿没有系紧,使小马驹溜了缰?天快亮了,同志们先去睡一会儿吧,今天咱们还要去给小麦追肥呢!”

垦荒队队员们心情懊丧地散开了。

当天,在桦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小土丘,小马驹的坟前插着一块木牌。上写:

让我永远记住这次过失

卢华于五四之夜

短短几天,卢华一下如同长了十岁。

他那张本来就不丰满的脸颊,变得更加瘦削,不但颧骨显得外凸出来,乱蓬蓬的头发覆盖着的前额上,还出现了三道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抬头纹。

黄昏时分,他最后一个离开追肥的麦田,路过这片桦树林时,他不由自主地在小马驹的坟前停下脚步。本来,那座小坟头已经修理得很好了,他怕夜里被饿狼扒开嚼尸,便用肩上的铁锨给屈死的马驹坟上加土。初夏的黄昏,风还冷飕飕的,他扒光上衣,赤着脊梁,咬紧牙根,“嘿——嘿——”地使劲往坟上扔土。坟头已经老高了,他还像个掘土机一样,机械地挥舞着铁锨,把夹杂着绿草野花的黑土堆在坟头上。直到脊梁上冒出汗珠,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锨,然后转圈围着坟头拍打起来,好像只有这样,他心灵上才能得到一点慰藉似的。

桦树林的边缘上,站着俞秋兰。她一手拿着窝头、一手端着菜汤,深情地凝视着卢华。她不忍心叫卢华饿着肚子,把饭菜端到这片桦树林子来了。她看他那么专注地修理小马驹的坟墓,像被钉子钉住了双脚,接着泪珠儿滴落在她手里端着的汤碗里。她性格是倔强的,从不像邹丽梅那样轻弹眼泪,但卢华挥汗给坟头培土的神态,竟然使她的眼泪滴下睫毛……她深知卢华是不喜欢看别人眼泪的,放下饭碗,用袖口抹了两下,重新端起饭碗向卢华走来。她很想告诉他一个使他兴奋的消息,但当她走到他身后的时候,心情忽然踌躇起来,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下午,女伴们挎着施肥篓儿,沿着滴青流翠的麦垄,给淹没脚背的春麦追肥时,邹丽梅挎着篓儿,走到她的身旁:

“小俞,别耷拉着脸儿了,不然,你也会像卢华那样很快出抬头纹的。”

“我恨那个解开小马驹缰绳的人。”俞秋兰毫无快意地说,“你想没人解开缰绳,何至于闹出这件荒唐事来。大伙都估计这事可能是石牛子干的,这小子非常喜欢玩那头小马驹。”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自从出了砸伤俊友的事后,石牛子不再那么猴头巴脑的,他开始像个大人了。”邹丽梅微笑着说,“小俞,你别总为那头死了的小马驹懊丧了,说不定就在明天,咱们队里还会出现一头小马驹子呢!”

俞秋兰只当邹丽梅有意宽她的心,认真地回答说:“别说笑话了,咱们队里那匹母马刚生过驹,其他八匹马都是儿马蛋子,你哄谁?!”

“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你举个例子来。”

“这次就是个例子。”俞秋兰拢拢耳边的短发说,“丽梅姐,我知道你关心我,关心卢华,你放心,我们经受得住这次事件的打击。”

邹丽梅若有所思地笑了:“我不是给你们吃宽心丸,你看着咱们姐妹群里少了个谁?”

“这和小马驹有什么关系?”

“有。”邹丽梅说,“你就看看吧!”

俞秋兰有意无意地抬头朝女伴们望了望:“玉枝没来。我知道她今天身子不方便,来‘例假’了。”

邹丽梅提醒俞秋兰说:“你忘了?当初你偷偷开出拖拉机的时候,不也是说身子不方便换我去烧荒的吗?草妞儿这一手是跟你学来的,她……今天下午骑着一匹马回屯子去了。”

俞秋兰还是没能理解邹丽梅的意思,一双晶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你……这是说些什么呀?”

“俊友叫她回屯子去买小马驹。”邹丽梅亮出了底牌,“俊友说,虽然买回来的小马驹和死了的不一样,但可以安慰卢华的心,安定伙伴们的情绪。”

俞秋兰一愣:“钱从哪儿来?”

“老妈妈临走时,给我们留下三百块钱,我俩正愁没地方去花呢!这回可算有了个正经用处。”邹丽梅亲昵地对俞秋兰说,“俊友怕卢华不同意,事先没和他商量,也没对其他伙伴透露消息,他想给大伙来个意外的惊喜。”

“卢华不会同意你们这样做。小马穿着‘钢背心’,生活很不方便,卢华把那单间空房让小马住,就是想一举两用的:第一,当医务室;第二,给你和小马当结婚的新房。老妈妈留下的钱,应当留给你们结婚用的。”

“结婚?”邹丽梅羞涩地一笑,“你说到哪儿去了?在医院时,我就和小马商定了:即使青年垦荒队到了家大业大、骡马成群,满地跑着拖拉机、康拜因的那一天,如果咱们男男女女八十二个人都成眷属的话,我们俩人也是八十二个人里的第四十一对儿。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