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8)
迟大冰忽然想到,邹丽梅上午是去过县委办公室的,或许知道有关那封信的事情,便把皮袄往身上一披说:“真是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居然有人诬告卢华。”
“我听宋书记读那封信时,肚子都快气炸了。”
“在哪儿读的?”
“在小礼堂啊!你不是也听见了吗?”
“宋书记对这个写信人,有个揣摩没有?”
“没听说。”
“你不是去过宋书记的办公室吗?”
“去过。”
“宋书记没有谈这件事?”
“老迟你是怎么了?”邹丽梅若有所思地睞睞眼睛,“宋书记怎么会跟我说这些事情!”答话之后,邹丽梅突然产生一种本能的惊觉:迟大冰为什么对这封信如此关心?难道是他……不,不能胡乱猜疑一个同志,他刚刚受过处分,这样揣测是没有依据的。
迟大冰还想说些什么,垦荒队队员们穿着清一色的老羊皮袄,从院内蜂拥而出,就像一群草原上的羊,嬉笑着奔向了汽车。迟大冰无法再多说一个字,迈着两条螳螂腿,混在垦荒队队员之中,跳进了汽车槽帮。
这时,邹丽梅才突然想起马俊友还在食堂的小车上,忙跑向食堂,她想把马俊友推到门口,和伙伴们告别,但等她推着小车出了县委门口时,汽车已经离去,除了宋武和老妈妈在向远去的卡车招手外,在白雪皑皑的街道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孩子,我们也在这儿告别吧!”老母亲伸出手来握着邹丽梅的手,“我在学院很忙,看看你们都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您多待上一天,我们再谈谈心吧!”马俊友恳求着。
“喏,你们看——”老母亲指了指旁边的一辆破旧的吉普车,“老宋要亲自开车送我去鹤岗火车站,百十里路哪,两天后我要赶回北京,参加一个医学科学讨论会。”
“妈妈……”邹丽梅悄声说,“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老母亲低头想了想:“我回北京后,想到你家去看一看。”
“您别去。我到这儿就给他们写过一封信。”
“丽梅,思想上的决裂不等于断绝家庭关系嘛!你父亲和后母身边无人,给他们带个好去,他们也高兴啊!”老母亲淡淡地笑了笑,“过两年,等你们这儿有个模样,你和俊友回北京探亲还得去看看老人,明白吗?”
“您要是非去不可,带一个口信就行了。您告诉他们别再往这儿寄吃的,我们又不是饿死鬼托生的,北大荒的五谷杂粮足够我们吃的。”邹丽梅认真地说。
宋武笑了。
老母亲笑了。
连坐在小推车里的马俊友也笑了。
“听俊友说,这几个月你为伙伴们做了许多好事,为俊友做的就不说了,听说连家里寄来的鸭绒被,你都让给‘小不点’盖了。”老母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在邹丽梅的掌心说,“这是三百块钱,留给你们俩应急时用,这钱是妈妈工作挣的,不带剥削味儿,收下它吧!”
“妈妈……我们不要。”邹丽梅推拒着。
“这儿冰天雪地,有钱也没处去花。”马俊友说,“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能在劳动中自立了。”
“收下。你们知道这钱留给你们是啥意思吗?简直是一对傻瓜。”宋武用手比了个吹喇叭的姿势,嘴里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阵,“北大荒老乡虽说不富裕,可是结婚时总要吹吹打打,明白了吗?”
邹丽梅的脸腾地红了,她用目光询问着马俊友。宋武从老母亲手里拿过纸包,顺手塞进邹丽梅的棉衣口袋里:“瞧你们这腼腼腆腆的劲儿,再要耽误下去,可要误老妈妈赶明早的火车了。大姐,来,上车吧!”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亲人们团聚还不到一个昼夜——二十四小时,就分别了。尽管时间那么短促,马俊友和邹丽梅都感到十分充实,特别是邹丽梅,这是从她亲生母亲去世之后,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真挚的母爱。因而在推着小车返回医院的途中,她的泪水在脸上结了一串冰珠……
马俊友半个多月以来,很少主动和邹丽梅说话,这时却忍不住先开口了:
“丽梅,你怎么不说话?”
“我太高兴了。”
“高兴就该说话嘛!”
“我在想……”
“想什么?”
“我……我……重新有了一个好妈妈。”
“你喜欢她吗?”
“嗯。”邹丽梅明知故问,“她喜欢我吗?”
“不喜欢。”马俊友流露出少有的幽默,“把你的一只手伸给我。”
“干什么?”邹丽梅还是把一只手伸进他的掌心之中,她用另一只手和向前移动的身体,推着小车,在结了冰的小路上往前走。
马俊友把邹丽梅的手,在他掌心里暖了一阵,放在嘴边亲着,他吻完她的手心又吻手背,最后连每个手指都吻了一遍。
“你不是要离开我吗?”邹丽梅的脸贴着他的耳梢呢喃地说。
“前几天,我背的包袱太沉了。妈妈狠狠批评了我,你不是知道嘛!”马俊友把邹丽梅那只冰冷的手,塞进自己温暖的皮袄袖口暖着说,“其实,就是在那几天,我也几次想亲你给我端水的手,因为它为我做的事情太多了,只是理智提醒我不能去亲它罢了。”
“当时你痛苦吗?”
“痛苦。你呢?”
“和你一样,看着你闭着双眼装睡的样子,我真想哭。”
“现在你别哭了,笑吧!”
邹丽梅嘴角一翘,真的笑了。
夜,静极了,北国冰铺雪盖的小镇,家家户户早已熄灭了灯火,唯有医院的几排病房,还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在街心停一会儿吧!”马俊友请求说。
“为什么?”
“回到病房,有小诸葛他俩多不方便。”
邹丽梅看看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一点,悄声劝解说:“今天你太累了,不能停留了。”说着,把小车推进了医院。
邹丽梅搀扶着马俊友,走上病房的台阶。在他俩的想象里,唐素琴和诸葛井瑞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一定会走出来迎接病友,可是邹丽梅和马俊友已经登上第四层台阶了,里边还是鸦雀无声。邹丽梅奇怪地推开房门,两个人双双愣在门口了:诸葛井瑞那张病床还在那儿,人已经不见踪影了。邹丽梅扭身跑到那间“小冰窖”一看,唐素琴随身带的花书包和针线袋都不见了。她急忙回到病房,向马俊友报告消息说:“他俩很可能跑了!”
马俊友穿着“钢背心”,坐在床沿上巡视着空荡的房子,摇着头说:“不会吧!医院说他再休息一个星期才能出院呢!”
“你以为小诸葛也像你那么老实吗?”
“可总该告诉咱俩一声啊!”马俊友仍然疑信各半。
“瞧——”邹丽梅从插着蜡梅花的玻璃瓶下,拉出来几张折叠着的白纸,她急忙打开一看,正是诸葛井瑞和唐素琴的告别信。邹丽梅用头发上的卡子,拨了一下灯芯,豆大的火苗立刻伸长了腰身,邹丽梅和马俊友凑到灯下,读了起来。
俊友、丽梅:
怕你俩“告密”,我俩没敢事先向你们公布我们的归队计划。如果你们看到了我们这封信,就说明我们已坐在奔往青年屯的汽车上了,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就提前回医院来,把这封告别信撕掉,不留任何痕迹。
不知为什么,青年屯那几个帐篷和那片桦树林,是那么牵动我们的神经。当我们确知今天夜里是用汽车送伙伴们回家时,我们就订了这个以乱裹乱的计划。我们是这样设想的:咱们伙伴人人一件老羊皮袄,在黑夜上车时,即使有孙悟空那双火眼金睛,也难于分辨张三、李四,只要一登上汽车,我们把大皮帽子往眉毛下一拉,身子往老皮板子里一缩,浑身滚成个“刺猬”样儿,挤坐在伙伴们中间,就算到家了。
俊友、丽梅,我们的好伙伴、好同志、好战友,我们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是荒地在等待着我们开拓,你俩就原谅我们这次的行动吧!这些日子,我俩特别感谢丽梅,她帮助我(诸葛)结束了寻觅的苦闷,她帮助我(素琴)开始了新的生活。尤其使我们感动的是,丽梅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刻,为我们搭起爱情的彩桥的。你千方百计拨响我(素琴)心上那根情弦,使你这位想来荒地上当不穿教衣的修女的大姐,从思想上还俗,重新行使爱的权利。想想看,我们能不感谢丽梅你嘛!
至于俊友的自我折磨,我们认识这种折磨的价值,只有懂得深爱别人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崇高品德。我们可以担保,如果迟大冰是俊友的话,这个道貌岸然面孔下,装着一脑门利己主义的伪君子,会做出和俊友完全相反的行动来。他会因为他致伤而怕你跑掉,因而他会千方百计地把你拴住,让你为他付出青春,甚至付出生命。当然,这是我们的一种假想,丽梅,你千万不要为我们这种设想而噘嘴生气,行吗?如果你真噘嘴生气了,俊友会为你泄了这股气儿的——因为我们都看得出,他是多么深爱你啊!
俊友,我们也想对你提出一点意见:从今天会后,你停止对丽梅的感情折磨吧!你下肢神经的恢复是个天大的喜事,即使你要穿着“钢背心”保护腰背,那也会生活得很好,不会贻害丽梅的青春。丽梅这些天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真想叫她美丽的面孔上早出现忧郁的皱纹,叫她乌黑的头发里过早地出现不该出现的银丝吗?我们向你呼吁:珍惜她对于你的感情,珍惜你们的青春吧!
当然,不起波浪的小河几乎是没有的,那种平平稳稳地相爱、平平稳稳地结合的爱情例证,只有在平庸的小说和电影中才能找到,在社会现实生活中是很难发现的。不是吗?我们俩,你们俩。抛开我们不说,就拿卢华和俞秋兰来说吧!俞秋兰不是自比为北大荒彻夜啼鸣的打更鸟儿吗?白黎生和“村姑”的相爱,在人们的概念里,最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了,但他们的爱情之舟,也不是在没有波浪的河流中航行,为了白黎生“扛白桦树”的问题,不是也闹过一段日子的风波吗?只不过表现的方面由于性格相异,而各不相同罢了!
为了给你俩留下我们的肺腑之声,我俩放弃了这顿年饭,只从食堂拿了四个馒头,就匆匆跑回医院坐在床头边吃边写了。虽然我们没有尝到肉味,也心甘情愿。物质生活对我们是次要的,对理想的追求则主宰着我们的灵魂,要是贪图享受留在北京多好,何必到这儿来“受罪”呢!
怕赶不上汽车,不能多写了。祝愿俊友腰椎骨早日完全愈合,祝愿你们的感情像草原日出一样不断上升。对了,还要叮嘱你们几句:你们可不能仿效我们,非法离开医院。丽梅你学过护士,一定知道俊友的腰椎骨一旦挪位,将会引起什么样的恶性后果。
切切!
我们在盖成的新房里迎接你们!
诸葛井瑞、唐素琴
邹丽梅读完这封信后,两个人久久地陷入沉默之中。事情如此出人意料,而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邹丽梅把摆在空病床前的蜡梅花,端到马俊友床前的小桌上,花儿多了一束,人却少了一半。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沉默了半天之后,马俊友低声自语着。
“你疯了?在会场上你只站了两三秒钟,就支撑不住了。”邹丽梅说,“要是你坐在摇煤球一样的汽车上,怎么拉你去的,还得怎么把你拉回来。”
“伙伴们在冰天雪地里搭窝盖房,我倒不错,在医院里养膘。”马俊友愁楚地垂下了头,又突然把头昂了起来,“丽梅,你不能去找医生通融一下,就说——”
邹丽梅毫不含糊地回绝了马俊友的请求,她说:“伤筋动骨和冻伤皮肉不一样,你要是感情用事,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延缓你的出院日期。”说着,邹丽梅弓下身子,给他解大头鞋上的鞋带。
马俊友想自己去解它,刚想弯腰,“钢背心”立刻限制了他。邹丽梅仰起脸来抱怨着:“你……这是干什么,想在医院住一辈子,是吧?”
“丽梅,你太辛苦了。我……”马俊友感叹地说,“想不到我这二十多岁的人,返老还童成了幼儿园的娃娃了,连解鞋带儿还得别人动手。”
邹丽梅有意解除马俊友的烦躁心情,她把两只大头鞋脱下来,又脱他两只棉袜子,然后从炉火上端来一盆热水,笑吟吟地说:“幼儿园的娃娃都特别听话,你也得乖着点,现在给你洗脚,你可不准再乱动了。”邹丽梅试了试水温,开始给马俊友洗脚。
尽管马俊友不能弯腰,那两只脚已恢复了知觉,还是能自由摆动的,他把两只脚从热水盆里抽出来,恳求着说:“我的两只脚互相搓搓就行了,不用你动手了。”
邹丽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在医院实习时,不只给一个重病号洗过脚,人家都乖乖听护士的,怎么就你这个病号难伺候?”
“叫你为我洗脚多不好意思……”
“把脚快放在盆里。快——”邹丽梅下着命令。
马俊友无奈,只好把脚放到水盆中去。
“这就对了。”邹丽梅蹲在水盆旁边,一边为马俊友洗着脚上的污垢,一边温柔地对马俊友说,“洗过脚,按时把鲁大爷留下的虎骨酒喝上半杯。明天,我请示一下医生,问问你下肢有知觉了,能不能甩掉小车,我搀扶着你慢慢练习走步。”
“还用问医生?”
“当然啦!医学也是科学。一是一,二是二,这不能打一点折扣。”邹丽梅扶他脱衣上床,掩好被角说,“今天我也省挨冻了,诸葛井瑞这床上也有被子,我囫囵个儿一躺,或许会梦见青年屯呢!”她“噗”地一口吹灭了灯。
九
诸葛井瑞和唐素琴在卡车上颠簸着。
这是国民党军队遗留下的一部老掉牙的卡车,除了汽车喇叭不响之外,没有一处不响。尽管挤满车厢的垦荒队队员,都变成了电筛里的煤球一样,被卡车摇来摇去,他们还是又唱又喊又叫,似乎他们正走在北京宽阔的长安大街上,而不是午夜之后的茫茫雪原里。
只有诸葛井瑞和唐素琴不敢吱声,他俩竖起老羊皮袄的领子,拉下狗皮帽子的耳扇,像两只把头缩进脖子里的鸵鸟,弓着背依偎地坐在一起。大概世界上的姑娘,在儿女情上都比小伙子敏感,卡车左摇右晃之际,唐素琴用胳膊肘,捅了诸葛井瑞一下:“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