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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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6)

就在这时,江沿上有颗火亮儿,一明一灭地朝这儿晃来。狂啸的北风里,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喊声。白黎生手扶着草辫墙听了听,竟是呼唤他的声音:

“白——黎——生——”

“白——黎——生——”

他的心狂烈地跳了起来。他不相信会有人到这儿来寻找他,屏气细听,不是呼唤他又是呼唤谁呢?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喊,使他兴奋,也使他不安。他惶惶地退回到茅草屋里,用后背靠着柴门,思考着该怎样迎接雹子雨般的批评。

寻找他的那个伙伴,显然是跑累了,想到这间草棚子里歇脚避风,一下推开了屋门。由于他用力过猛,白黎生被推了个趔趄,当他从茅草里站起来,来者已经用手电辨认出他来了,兴奋地叫道:

“叫我好一通找,总算把你给找到了。”

手电的强光,晃得白黎生睁不开眼。但他从声音里听出了来者——他是卢华。

“队长!你……”白黎生尴尬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在这儿?”

“诸葛井瑞把他祖宗那套神机妙算,传给了我,”卢华一边喘气一边笑道,“我掐指一算,白黎生一准到黑龙江边来了。”

卢华见面就说笑话,用意在于缓和白黎生的紧张心理。其实,这几天他连诸葛井瑞的面也没见过。扛运木料的竞赛以后,他跳上“斯大林80”想试试车,怎么踩油门,也踩不着火儿。因此几天里,他找了个小伙子当帮手,一直在远离伐木队的山洼检修拖拉机,草妞儿和白黎生之间的矛盾激化,他一无所闻。下午,他披着老羊皮袄,回到伐木现场,俞秋兰告诉他白黎生不见了。几个月来,卢华对他部下这个“兵”,可以说得上了如指掌。他知道白黎生虽然有周期发作的“个人主义病”,但这种病总是发作在争强斗胜上,何况又有草妞儿拴住他的双腿,卢华不相信白黎生真的会逃离草原。后来,俞秋兰忽然想起来,白黎生在上午曾经站在山坡上,直眉瞪眼地眺望过黑龙江,卢华知道这一情况后,断定白黎生是到黑龙江边解心烦来了。他当即告诉俞秋兰三件事:第一,不要把他到黑龙江边寻找白黎生的事情,向伙伴们宣布。如果伙伴们询问,就说卢华把白黎生叫走,他俩一块儿去修理拖拉机下山的道儿了,要在木料堆的小棚里过夜。卢华所以这样做,是怕第二次酿造成“白黎生逃跑事件”,增加白黎生归来后的苦恼。第二,他叫俞秋兰用跑百米的速度,去伙房拿几个窝窝头来,顺便告诉两个小火头军,不用往木料堆旁的小棚子里去送饭,以免多嘴石牛子去送饭时,因为找不到卢华和白黎生,而到处喧嚷“卢华和白黎生失踪”,弄得伐木队不得安宁。第三,卢华叫俞秋兰去找草妞儿谈心,告诉她对白黎生不能急躁,疾风暴雨虽大,只能全部流失;毛毛细雨虽小,却能点点入地。白黎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草妞儿要多对他下点毛毛雨。白黎生一旦归来,两个人还恢复合拉一盘大肚子锯。

俞秋兰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卢华,当听完卢华全部叮咛后,她的脸颊绯红了一片:卢华虽然是批评草妞儿对白黎生的态度操之过急,俞秋兰敏感地联想到了自己,假如上午没有她对白黎生那场剑拔弩张的谈话,白黎生或许不会溜之乎也吧?卢华是个黑脸膛的小伙子,却有着老母鸡孵育幼雏的耐性;我俞秋兰是个姑娘,却缺乏卢华那样的韧性。她从这个问题上,再一次发现卢华比她成熟。俞秋兰二话没说,迅速跑向伐木队的伙房,她把窝头咸菜取了回来,笑吟吟地递给卢华说:

“我好像更了解你了。”

“你不是早就了解我了吗?”卢华反问道。

“过去,我只看到你的力量;今天,我看到了你的……”俞秋兰低垂下头来,“原来,你这黑脸汉子,还像老母鸡一样护雏呢!”

卢华觉得这个比喻挺有意思,不禁嘿嘿地笑了。

俞秋兰脸上没有笑意,她含蓄地说道:“你这个队长,对每个‘兵’都是太阳,唯独对那只‘打更鸟’儿总是月亮,什么时候你能给她一点余热呢?”说完这句话,俞秋兰感到脸上发烧,她不等卢华答话就转身跑了。

卢华看了俞秋兰背影一眼,把窝头咸菜往皮袄里一揣,就匆匆下山直奔黑龙江边而来。他一路琢磨着“打更鸟”这个词儿,究竟谁是“打更鸟”呢?“打更鸟”是从入夜一直啼叫到五更天明的苦寒鸟儿,俞秋兰说的是谁呢?忽然,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自言自语地说:“她是怨我对她太冷了。嗐!秋兰,咱们要在这儿开一辈子荒,何必那么着急呢!”他马上把脑子里那只“打更鸟”轰走,开始呼喊白黎生了。

白黎生不知道卢华早已在他头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忧心忡忡地说:“队长!咱们直说了吧!你准备怎么处分我?好叫我先有个思想准备。”

“处分?”卢华在手电的光束下,看见白黎生脸色青紫,忙把老羊皮袄给他披在肩上,和他并肩坐在茅草堆上说,“要说处分,先要处分我卢华。草妞儿你们俩合拉一盘锯,是我分配的,你们俩闹‘分家’,我这当队长的一点都不知道。你说,这样的‘小官僚’,该不该摘掉他头上的纱帽翅儿?嗯?”

“你修理拖拉机去了,这和你没关系。”白黎生手里揪着一根茅草棍儿,心情仍然非常紧张。

“小白,你还不知道吗?我这个人就有爱挑担子的毛病,连做梦还扛着粮食包入仓哩!没担子压着,我就浑身难受。”卢华边说边从棉袄兜里掏出了窝头咸菜,递给白黎生,“一提粮食,我就想起这窝窝头来了,我身上热气串着,还能咬得动,来,先喂肚子吧!你两顿没吃饭了。”

卢华大口大口地嚼起窝头。白黎生刚才饿得肚肠子咕噜叫,此刻见到窝头咸菜,他倒难以下咽了。不是他不饿,也不是他不想吃,而是恐惧心理抑制住了饥饿。“桦木事件”已经使他大丢脸面,这次这事儿,将把他的面子丢得一干二净。因此,他一手拿着窝头,另一只手拿着咸菜疙瘩,直愣愣地对着茅屋出神。

“吃呀!”

“……”

“你这是怎么了?”卢华放下手里的窝头。

“队长,要是因为违反纪律批评我,我接受,要是说我到江边来,是想借水路逃走,那可是天大的冤枉。秋耕的时候不就……”白黎生忧虑地瞧着卢华。

卢华看白黎生疑虑重重,只好把他下山之前对俞秋兰的布置,一条条地讲给他听。白黎生凝神听完后,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

“卢华说过假话吗?”

“队长,那你可算救了我的命了。”白黎生情绪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边把窝头往嘴里填着一边说,“我吃!我吃!我把这两个窝头都装进肚子,待会儿好有劲归队。”

卢华刚要说什么,风吼中传来“呜呜”的客轮鸣笛声。他俩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隔着那块破玻璃向外望着:江心中一艘小客轮,在风浪中缓缓而进。大地是黑的,江水也是黑的,轮船客舱里和船桅顶端则亮着橘红的灯光。

“瞧哇!多美——”白黎生索性跪在茅草上,神往地向外望着。他想:要是没有这间茅草房,我这时候说不定真上了这艘客轮呢!上边有能睡觉的卧舱,不,即使是没有卧舱,也有靠椅可坐,先沿黑龙江夜航,然后转乘松花江上的船只,很快就能抵达佳木斯,那将给生活增加多少色彩呀!

卢华看见白黎生神往地盯着客轮,早把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拍了他肩膀一下,问道:“哎!小白,当初你们一家人返回祖国时,是从天上飞来的,还是漂洋过海回来的?”

“坐轮船的甲等舱。”白黎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们在那儿生活得不是比中国好吗?”

“当然比中国好。”白黎生两眼追逐着那艘渐渐远去的客轮,直到它的灯光在江面上变成一线流萤,才惆怅地把头掉转回来,重新坐在茅草上。

“那你们干啥还要回来?”

“爱国呀!我爸爸有句口头禅:宁愿回国去住矮小的泥巴房,也不住外国的高楼大厦。因为它不是我们的祖国。”白黎生不知卢华为什么要问起这些,这和他俩目前躲风的这间茅草屋,气氛和色彩都很不谐调。

“我很敬重你爸爸妈妈。他们舍弃自己的小汽车,来挤中国的公共汽车;他们舍弃了牛奶、面包,来吃中国的小米饭。”卢华往白黎生身旁挤了挤,和白黎生合披上那件老羊皮袄,以抵御草墙间隙中钻进来的冷风,“小白,如果叫我说一句实话,我感觉你在这一点上,比不上你的父辈人。”

“我怎么比不上他们呢?”白黎生深感诧异地白了卢华一眼,“我都到中国最苦的地方来了。”

“你别激动。咱俩摸黑说话,没有第三个人旁听,丢不了你的面子。听我慢慢地说嘛!”卢华握起白黎生的一只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你爸爸妈妈是受爱国的信念支配毅然返回中国的,这和你从北京到北大荒的意义不完全相同。说句老实话,咱们来北大荒的伙伴,登上火车前的动机千差万别。有一部分伙伴,确实是受理想和信念的支配,比如马俊友同志,他带着他爸爸过草地时嚼剩下的半条皮带,登上了北行的火车。他来北大荒的目的很明确:献身!再比如唐素琴同志,她初来北大荒时,并不是受信念和理想的支配,而是因为在生活中受了强烈刺激,怀着到荒凉草原寻找安静、医治心灵创伤的目的来的……”

白黎生马上插嘴说:“老大姐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是很好,不然她怎么会赢得老大姐的称呼呢!”卢华说,“不怕来北大荒之前,没有坚定的信念,就怕到北大荒之后,不去树立坚定的信念。老大姐说过,就是有人用木棒子赶她,她也不离开北大荒了。小白,你怎么样?”

“我……”白黎生敏感地觉察到卢华说了半天,目标是冲着他来的,一时之间语塞了,“我……”

“现在,你和草妞儿对上象了,我可以这样说你了。”卢华用劲摇摇白黎生的手掌,“你是把浪漫色彩的梦,误当成了理想,‘叽噔哐当’地坐着火车来北大荒的。一旦那个梦,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美好时,你准会闹点毛病。第一次你跟着拖拉机夜耕,小俞对你冷漠了点,你就非和诸葛井瑞换班不可,结果你遇到了北大荒的暴风雨。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没有遇到你喜欢的‘村姑’,你该怎么对待生活?是留下,还是走?是朝南走,还是朝北走?”

白黎生无言以对——他低垂下头。

“第二次,救了你一命的‘村姑’,直率地批评了你避重就轻、只扛白桦不扛红松的劳动态度,也是为你好嘛!当然,北大荒土生土长的姑娘,不会拐弯抹角,话说得尖刻了一点,这下可扎到你的肺管子上了。你宁要面子,不要真理;加上俞秋兰同志对你态度生硬了一点,你就跑到黑龙江沿上消愁来了。小白,你想想,你的信念、理想、追求究竟表现在哪儿?嗯?”卢华掰开揉碎地向白黎生讲着道理,“你是有热血的青年人,开荒的艰苦生活能挺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看在这一点上,我卢华再包庇你这一回。咱俩订个‘君子协定’,只要你努力去改正这些毛病,我把你跑到黑龙江的事儿,烂在肚子里。怎么样?”

白黎生被卢华的一片诚心感动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队长,你对我……我……真好!真好!我愿意把肚子里的话都掏出来,讲给你一个人听。”

“说吧!小白。我的嘴上有把锁,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你相信吗?”卢华给白黎生放下狗皮帽子上的两个耳扇,关切地凝视着白黎生的眼睛。

白黎生犹疑了一下:“我有点害怕。”

“怕个啥?咱们俩不是订了‘君子协定’了吗?”

“我刚才产生过去佳木斯的想法,我想用手表换……换……钱打船票。说心里话,我和北大荒有了点感情,但思想上没有扎根,所以,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就……”

卢华察觉握在他掌心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知道白黎生动了真情,忙安慰他说:“你一个劲儿地盯那只客轮,我已经揣摩出你的心思来了。你能把这话吐出来,证明你很诚实。其实,我也想念北京,想念京西煤矿那帮煤黑子朋友,但我知道,在北大荒蹬着跳板,往粮库里倒整麻袋的粮食之前,我是没脸去见他们的。你想想,你要是从佳木斯坐上火车回了北京,你爸爸妈妈如果问你:‘哎!你怎么回来了?’你该怎么回答呢?编瞎话,我想你干不出来;讲实话,你说得出口吗?”

白黎生双手托着滚烫的脸腮,陷入了沉思。

“小白,天不早了。咱俩躺下聊吧!”

白黎生一愣:“睡在这儿?”

“怕什么?”卢华说,“在煤矿井下,干不成活儿的时候,四片石头中间夹着一块肉,还照睡不误呢!这儿比井下强多了,你看地下茅草这么厚,赛得过‘席梦思’床,把大皮袄往咱俩身上一盖,比咱们那四面进风的帐篷也不差嘛!”

“我的意思是回骑马岭。”白黎生说。

“天这么黑,道儿难认哪!万一走错了道儿,可就走不出深山老林了。”

“叫你跟我一块儿受罪,我……”

“快别说这不沾边的话,咱们不是异姓兄弟嘛!有马同骑,有罪同受。你先囫囵个躺下,我去解个小手。”卢华站起来,推开柴门走了出去。

白黎生刚刚躺下,卢华匆匆走了进来,着急地说:“我说小白,起来吧!咱俩睡不成觉了。”

白黎生奇怪地坐起来:“怎么,你又变了?”

“不是我变了,是老天爷变脸了。你看——”卢华朝柴门外一指,晃了晃手电,“北大荒下头场大雪了,要是下上一夜,封了山,埋了道,咱们就算兵困黑龙江岸,十天半个月进不了山,那还了得!没别的,老天爷不让咱们在这儿过夜,咱俩就开动‘11号’吧!”

白黎生看了看夜空飘落下的鹅毛大雪,有点畏难地皱起眉头。他转念一想,万一真是大雪封了山,卢华封锁他来黑龙江的消息,就会露了馅儿,他只好从茅草上爬起来,走出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