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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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1)

唐素琴想不到心情沉重的邹丽梅,居然还有心思想到她和诸葛井瑞的事。她望了望邹丽梅因熬夜而凹进去的大眼睛,默默地给她披上一件老羊皮袄,感慨地说:“小邹!你心上的那块石头够沉的了,别再分心考虑别的事了!啊?”

“大姐!你在初来荒地的火车上,身上背着生活的十字架,不是比我还沉重吗?”邹丽梅握住唐素琴一只手,低声地说,“当时,你帮助我认识生活,后来,又提示我警惕伪君子……我最近一段,生活是不够愉快,可是比大姐你那时候的心情还要好得多呀!我怎么能不考虑大姐的事儿哩!”

“快别说了。”唐素琴立刻封闭了自己的心扉,“我永远当你的大姐,而不会做你的嫂子。”

“大姐,你为什么要自我折磨,还要折磨诸葛井瑞呢?诸葛井瑞是个多好的同志啊!”邹丽梅摇着唐素琴那只温厚的手掌。

“是个不错的同志。可是你知道,世界上好人那么多,好人和好人之间并不一定都能产生爱情啊!”

“秀才非常爱你,这是全队都知道的公开新闻,你说的不符合实际状况。”

“可是……我不爱他。”唐素琴脱口而出。

“大姐……”

“小邹!你别说下去了。”

“不!我偏要说。你说你不喜欢他,那是自己欺骗自己。”邹丽梅披着老羊皮袄从床上站起来,深情地注视着唐素琴那双眼睛说,“你的目光告诉我,你对我说的不是实话。”

唐素琴用手拢了拢耳旁的头发,反问说:“大姐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话?”

“过去没有过,今天是第一次说谎。你想听听我的‘揭发’吗?”

唐素琴犹豫了一下:“你说。”

“咱们姐妹对小伙子的心看不透,姐妹之间的心事,可谁也瞒不住谁,我能举出四件事情来,说明你喜欢诸葛井瑞。”

唐素琴掩饰不安地摇摇头。

“第一,我听秋兰告诉过我,有一次你俩在铃铛河边洗衣裳,她第一次告诉你,诸葛井瑞说你长得端正娴静,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时,你面对着铃铛河笑了。你还把河水当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影儿。大姐,你不觉得这和你沉郁的性格不太统一吗?”

唐素琴避而不答。

“第二,在青年屯帐篷中间那块空场上,全队举行‘白黎生问题的辩论会’上,诸葛井瑞针锋相对地和迟大冰展开舌战时,大姐,你这个寡言少语的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声为诸葛井瑞的发言喊‘好’!当时,你这一个‘好’字,吸引了会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你的脸羞成一块大红布。不用说姐妹们看出了你的心思,就连南海之滨来的‘小尾巴’都觉得奇怪了。她问我:‘丽梅姐!你看大姐姐今天是怎么了?’我还没有说话,小皮球就抢先回答说:‘你还小哪!长大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叶春妮不依不饶,刨根问底地说:‘丽梅姐!难道大姑娘和小姑娘还有什么差别?不都是女的吗?’我被她逗笑了,对着她耳梢说:‘姑娘大了要谈恋爱,唐大姐眼光很高,她在全队最欣赏诸葛井瑞,所以枪走火了,叫出了一声好!’大姐,你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吧?”

“小邹!你记性真好。”唐素琴半低下头,微露窘态地笑笑说,“我都把它给忘记了,真的!”

“你不会忘。”邹丽梅校正着唐素琴的话。

“我……我……真的……忘了。”

“就按你说的,把两三个月前的事儿忘了,最近的事,你总忘不了吧!”邹丽梅步步为营地逼近了唐素琴的心扉,“那天,‘秀才’抬着担架离开伐木队的时候,头戴皮帽,穿着棉衣棉裤,外加老羊皮袄,他把御寒的东西都穿上了。你是怕他冷,还是……怎么忽然一反常态,追上去把你织的毛线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呢?女儿家贴身的东西,是随便送给小伙子的吗?”

邹丽梅这一“枪”,似乎打在“靶心”上了。唐素琴圆圆的脸腮上,飞起一片绯红。在这间犹如冰窖一样的小屋里,她如同感到了难耐的燥热一般,下意识地解开了老羊皮袄的上领大扣子,当她意识到自己神态失常时,又把三颗纽扣匆匆系上。她避开邹丽梅的目光,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慌乱,回答说:“我……是怕他半路上冷,才借给他围的!”

“借?”

“是啊!”

“他进医院快半个月了,你怎么宁愿自己脖子受冻,而不向‘秀才’讨债,要回你那条毛线围巾呢?!”

“……”

邹丽梅趁唐素琴无言以答的瞬间,火速地抛出她的第四个问题。她说:“大姐!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嘴里说不喜欢‘秀才’,心里却深深思念着‘秀才’!你天天在病房值班,明明看见你那条蓝毛线围巾,就放在诸葛井瑞的枕头边上,那长长的毛线茸茸紧挨着‘秀才’的脸,甚至诸葛井瑞在睡梦中都能从围巾上,闻到你躯体上的温馨,大姐你却视而不见。这不显得太奇怪了吗?”

唐素琴的眼帘闭合了。她大概觉得这样还不足以遮挡邹丽梅的目光追逐,索性低下头来,用双手捂住了她红涨的脸颊。

“大姐!”

唐素琴把头埋得更低,以至于邹丽梅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发了。邹丽梅弯曲着膝盖,身子伏在唐素琴的双腿上,仰视着唐素琴的脸儿说:“别自己折磨自己了,我求求你!大姐,在姐妹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了,对吧?那天黎明,你刚刚到病房时,诸葛井瑞有意试探一下你的心,他躺那儿‘装死’,你被夜风割红的脸,一下就变成煞白。连老猎人都瞧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把心事锁在心底,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唐素琴沉默着。邹丽梅看见她捂脸的手在轻轻颤抖,接着她的整个身躯都抖动起来。很显然,邹丽梅的这番话,彻底搅乱了她心中的平静,泪珠儿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

“大姐!给你……”邹丽梅掏出自己绣着梅花的手绢,“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

唐素琴没接邹丽梅那块手绢,她从吊杆上拉下一条手巾,擦擦眼窝后,坐在床头坦率地说:“小邹!你看得很透。我承认心里很爱诸葛井瑞,可是我必须回绝他对我的感情。”

“哟!大姐!那为什么呀?”

“你该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比他大三岁?”邹丽梅略想了一会儿,自问自答地说,“这一点年岁差异,不应该是爱情的界碑呀!”

唐素琴摇摇头:“这不是根本问题。”

“还有‘根本问题?’”邹丽梅莞尔一笑说,“你别耸人听闻了。”

“我已经不是一个姑娘了。”唐素琴庄重地对邹丽梅说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的情况,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刚刚走向人生时,由于天真、幼稚,被一个华而不实的男人欺骗了……小邹!你想想,我是这样一个人,而诸葛井瑞是个纯洁的人,我怎么能……能和他……结合呢?当然,我心情矛盾得非常厉害,因为在我眼睛里,他和我有着许多方面的共同语言,但由于我的这个污点,我总是强迫自己对他说出心口不一的话来,你明白了吗?”

“明白,也不完全明白……”

“在伐木队,我和他合用一盘锯,共伐一棵树。”唐素琴打断女友的话说,“他在劳动中非常照顾我。当我胳膊酸了,腰也没了劲儿的时候,他叫我不要推呀拉的,只管扶着锯把,起个力学中的支点作用就行了。所以,表面上看去,是我们俩伐倒一棵树,实际上他花五分之四的劲儿,我能使出五分之一的劲儿来就算不错了。劳动之余,他画了我许多张肖像素描,画得真是棒极了,平心说,我真想一张一张都留下。可是转念一想,不,我不能收下,连一张也不能收,我必须给自己设立一个防洪堤坝,防止奔腾在我心窝中的感情潮水把我自己吞噬掉。越是在我深深迷恋他时,我越做出冷淡他的样子。只有这次他要抬担架走夜路时,我的理智的堤坝被冲开了一个缺口,把我亲手织的、总围在我脖子上的毛线围巾送给了他,可是他走后,我悔恨死了——我怎么能用它来玷污诸葛井瑞纯洁的身心呢?”

“大姐!我很理解你的心。诸葛井瑞也一定理解你的心。他——”

“他……知道我过去的那件事情?”唐素琴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

“你怎么知道?”

“这些天,我在病房值夜班的时候,他对你回绝他的原因,曾做过多方面的分析。言谈话语之间,他曾含蓄地提到过这件事。大姐!在垦荒队这个大集体里,大家亲如手足,没有什么个人秘密。但我相信,把那件事告诉给他的同志,绝不包含轻蔑的意思在内,而是想找到你拒绝他感情的原因,力促他能觅到一把钥匙,打开你的心扉。”

“谁对他说起的?”唐素琴不安地问。

“诸葛井瑞为爱情苦恼,去请求团支部的帮助,团支部书记——俞秋兰同志告诉他的。你不会见怪吧?”

唐素琴痛心地摇摇头:“不!这是我自己写成的历史,怨不得别人。只是我一直认为诸葛井瑞并不知道我的那次过失。”

“他知道,并且相信你是无辜的。”

“为什么他没对我提起过?”唐素琴像是询问女伴邹丽梅,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们伐木时,几个小时面对面地拉一盘锯,他什么都问过我,唯独没提过这件事。”

“他不愿触动你那颗受过创伤的心,这不更证明他的感情十分真挚吗?你却把这种纯洁的感情,拒之门外,既折磨自己,又折磨诸葛井瑞,大姐!结束这种彼此折磨吧!我是受‘秀才’之托,特意早回来一会儿,和你谈这个问题的。”

唐素琴两眼直直地望着墙角,半天没说一句话。过了足有几分钟,她突然转过脸儿来,专注地凝视着邹丽梅说:“你说一句真心话,我还值得他爱吗?”

“大姐,你不呆不傻,怎么问这个问题!要是你不值得爱,为什么他那么追求你?像雷达追踪飞机那样?!”邹丽梅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轻声地笑了起来。

“我表面上很自傲,实际上非常自卑。”唐素琴毫无快意地叹了口气,“我到荒地上来,就是想不再看见我过去的影子,我开拓新的生活,呼吸新鲜空气,想独身过一辈子,想不到……又陷进感情的沼泽中了。”

“大姐!新的爱情生活,不也是开拓新生活的组成部分吗?诸葛井瑞不是大城市里的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那类青年,他聪明,富有正义感,对垦荒和爱情有着忠贞不渝的执着追求。你把你心底埋藏着的爱,对‘秀才’公开吧!”

“……”唐素琴没有回答。

“说句话呀!大姐!”邹丽梅娇嗔地催促着。

“我怕……我过去那件事会成为我和他之间的障碍。”唐素琴忧心忡忡地说,“现在他不提那件事,将来有一天……”

唐素琴的话突然被打断了,两个女伴谁也不知道诸葛井瑞什么时候溜进这间小屋来的。他脸色苍白地靠在门框上,激动地说:“素琴同志!原谅我冒冒失失地进来。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我……只想说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不认为在那件给你心灵留下创伤的事情上,你有什么责任,你不过扮演了一个被生活欺骗了的角色,即使责任都是你一个人的,我也不会嫌弃,因为那已经是死去的事情了。第二,既然事情早已过去,我今后决不提起它,让我们在那座废墟上,播种上新的种子,叫它出土、发芽开花。如果让我再说上第三句话,那就是:诸葛井瑞把内心的一切都倾吐出来了。现在,我等待着命运的宣判!”诸葛井瑞想像个男子汉那样,尽量把身子挺直一些,但因身体还很虚弱,他脊背刚刚离开门框,就又身不由己地靠在了门框上。

邹丽梅忙跑上去,把唐素琴披在她肩上的老羊皮袄,给诸葛井瑞披上,然后扶着诸葛井瑞,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坐下。她说:“大姐!你们在这小屋谈谈,我先去病房看看。”说着,拉开房门跑了。

唐素琴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慌乱之中。她不知面对“兵临城下”的诸葛井瑞该进还是该退,她面红耳赤,惶惶不安地问道:“这儿没有炉子,你又是冻伤……干吗到这冷屋子里来?”

“这儿有被囚禁着的火神普罗米修斯。她一旦解禁,就能给我温暖,给我力量。”

“假如她不想解禁呢?”

“那我就一直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

“白了头发。”

唐素琴已经意识到,自己为自己制定的禁锢,正在被诸葛井瑞突破。她感到她几乎没有任何一点理由,来回拒诸葛井瑞诚挚的感情了,便感叹地说:“你很富于幻想,但生活中不一定都是诗!”

“我们应当把生活谱成一首美好的诗。用热血,用青春,用生命。”诸葛井瑞勇敢地拉起唐素琴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掌之中,“不要再忧伤过去了,当你解除了自我束缚之后,你会感到北大荒更美丽,荒原的空气更新鲜,诞生在这儿的爱情更美好。大姐……不,素琴,让我们的真正爱情,就从这间被冰雪包围的小屋开始吧!”

唐素琴那颗结冰的心,在诸葛井瑞炽热的感情烈焰中融化了,她感到诸葛井瑞手上的电流,直直地流向她冷寂的心扉。她没有把自己的手从诸葛井瑞的手中挣脱出来,反而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坐得和诸葛井瑞挨近一些,以给身体虚弱的诸葛井瑞增加温暖、增加一点他早就应当得到的热力……

立志到草原上来当“修女”的唐素琴,重新萌发了儿女情怀,邹丽梅内心感到安慰。她从诸葛井瑞锲而不舍的执着爱情追求中,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她踌躇了几天,决心按照诸葛井瑞给她出的锦囊妙计,去恳求县委书记帮忙。

县委大院在这个小镇的中心。在遍地皆白的街道上,县委大院门口那面五星红旗,显得格外鲜艳夺目。街道上行人很少,只有那家唯一的小饭铺里,冒出股股热气,还有几挂朝鲜族老乡的牛拉爬犁,在街市上缓缓而行。

“嘿!小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