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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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9)

邹丽梅已经两夜一天没合眼了,虽然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她却毫无睡意。她睁着酸涩的眼皮,望着两个卧床的病友,回味着这十几个小时内感情的沉浮,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她从马上掉下来,顾不得掸掸身上的雪尘,就踉踉跄跄地跑进医院。当时的情景是多么可怕啊!宋武、卢华、贺志彪、白黎生,以及鲁家父女,围在手术室的玻璃窗外,神色肃穆地向里张望着。马俊友面色灰白,像早已停止了呼吸似的趴在手术台上,他的双足被悬空吊起在手术架上。邹丽梅只看了一眼,眼泪立刻淌下脸腮,她拍着玻璃窗呼喊了一声:“俊友——”室内的医生拉上了窗帘,走出手术室对垂泪的姑娘说:“姑娘,这儿虽说是小医院,也有规矩,你怎么能这样不冷静呢?”

邹丽梅低垂下头:“医生,我担心他……”

任何一个称职的医生都是个心理学家,他似乎从邹丽梅的情态里,捕捉到了病理之外的东西,便耐心地向她解释说:“马俊友同志患的是腰椎第一节屈曲性骨折,我们给他打了麻醉,正进行‘双足悬吊复位’的救治,你明白了吗?”

“有瘫痪的危险吗?”卢华焦急地询问。

“这很难说。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他下肢已经失去了知觉……”

“医生,你救救他吧!”邹丽梅低垂的头,仰了起来,她的声音像颤抖的弦子。

“您行行好。”贺志彪恳求着,“他是独子……”

“……”

医生笑了:“我的话刚说一半就叫你们给插断了,你们听我说嘛!从照的片子来看,好像没伤及脊髓,很可能是由于强大外力刺激,而引起的脊髓震荡。如果我们诊断得正确无误,再经过精心护理,在几小时、几天或几周内下肢可以恢复知觉。”

邹丽梅当即向医生表示:“您把护理任务交给我吧!我学过护士!”

医生疑惑地摇摇头:“姑娘!我不太相信你的话。”

“医生!我当证明。”白黎生说,“我们全体垦荒队的人都知道她的学历。”

医生眯眼一笑:“学过护士的人,还能捶窗户玻璃?不像。”

“当事者迷嘛!”站在旁边的宋武说话了,“我们把她驮到医院来,就是为照顾这两个伤号的,其中的马俊友同志,是这位姑娘的……你想,她办出点反常的事来,不也是合乎逻辑的吗?”

有县委书记做证,邹丽梅才被允许留在了小镇医院。医生匆匆回到手术室里去了。他为了叫关心两个伤友的伙伴们和县委书记了却心事,把窗帘重新拉开半分钟。在这短促的时间内,邹丽梅看见了躺在另一张急救床上的诸葛井瑞:他床前立着一个输液瓶,滴滴答答的葡萄糖液,正通过导管流进他的躯体。他仰卧在床上,闭合着眼睛;头发蓬乱,额头上沾着雪泥。昔日的书卷气质和一副秀才风度,已经被北大荒的风雪扫荡尽净。几个医生撩开棉被,正忙着往他冻得紫迹斑斑的大腿上,涂着药膏,缠着药布。由于他的双脚伸向窗户,邹丽梅清楚地看到他发青的脚趾上,十个指甲全部被冻掉了。

邹丽梅一阵心酸,她捂起了双眼。

想起这些,邹丽梅似乎更理解了白黎生留下那首《咏梅》诗的深切意义。现在,马俊友和诸葛井瑞都已经从急救室里搬到这间病房里来了,生命的忧虑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另一种痛苦却在邹丽梅心中升腾而起。一天多来,马俊友始终沉默不语,她多次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也唤不起马俊友感情上的回声。邹丽梅抚摸过他的额头,并有意向苏醒过来的诸葛井瑞问候——以向马俊友暗示,她就在这间病房之内,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可是这些炽热的电流,如同碰在绝缘体上,没有产生一丝火花——这使她陷入迷惑不解之中……

诸葛井瑞的情绪,恰好和马俊友相反,在他刚刚恢复了知觉之后,就朝邹丽梅点头、微笑,就好像不应该是她来照料他,而应当是他来安慰她似的。

“俊友真的意志消沉了?”

“别胡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也许他昏昏迷迷的,不爱说话吧!”

“可是他总该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哪!”

“你真自私,干吗这样苛求俊友呢!”

邹丽梅心里自问自答。她心绪很乱,总预感着有什么不吉祥的东西,要突然降临到她面前似的。此时,她见旭日已经东升,知道在唐素琴来到医院之前,临时顶替唐素琴值白班、照顾两个伤号的鲁洪奎大爷快要到病房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马俊友的床边,想把他喊醒,说上两句他们之间该说的那些话,可是她看见马俊友熟睡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搅他的睡眠。这种难言的痛苦,撕裂着邹丽梅的心,她正俯视着马俊友那张瘦削的脸,房门“吱扭”一声,鲁洪奎穿着一身鹿皮裤褂走了进来。他发现邹丽梅红着眼圈,奇怪地问道:

“姑娘!是不是小马出啥问题了?”

“他睡得很香,看样子熬过危险期了。”邹丽梅掩饰着内心的不安,露出一丝微笑说。

“你应该高兴嘛!为啥……眼里含着泪花?”鲁洪奎惊异地看着邹丽梅,小声地追问,“姑娘!你有啥心事,不妨跟大爷我唠唠!”

“没有。”邹丽梅回避着鲁洪奎的目光,顺手拿起插着蜡梅花的玻璃瓶说,“鲁大爷,我去给花儿添点水。”

“这花喜寒,别往瓶子里倒温水!加点冷水就行了。”鲁洪奎叮咛着。

“嗯!”

邹丽梅到医院伙房的水缸旁,给两束蜡梅加了点水,转身回到病房时,她忽然听见了马俊友的轻微说话声。她高兴得心里嗵嗵乱蹦,伸手去推病房房门,但当她推开房门一条窄缝时,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她后退了一步,又把门合上了。她屏住气,静听着马俊友和老猎人的对话。

“谢谢您,鲁大爷。”他的声音很细弱。

“别谢我,你该谢谢医生和小邹。”鲁洪奎回答,“她一夜没睡,守在你们俩旁边。你们睡熟了,大概啥也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知道。”

“她眼里直转泪疙瘩,你也知道吗?”

“知道。”

“那为个啥?”

“……”

“你欺侮那姑娘了?”

“……”

“为啥哑巴了?”鲁洪奎声音高了些,他似乎在为邹丽梅鸣不平,“听老宋说,你们正对着象呢!是吗?”

“是。”马俊友声音仍然那么细微,“大爷,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从现在起,我该忘记过去的事情。”

“你是说胡话吧?”

“不……不是胡话。我昨天躺在X光机下,就下了这个决心。您没听说吗,医生说我是腰椎骨折,往好里设想也是个半残废了。您想,我还能把自己的不幸,传染给她吗?大爷,您说呢?”

“别胡思乱想了。我给你拿来自己酿的真正虎骨酒、麝香膏,等你身体恢复点,医生给你骨折的地方合上位,再用上中医的偏方,说不定会完全复原哩!你咋能自己先咒自己呢?!”

“大爷!”马俊友的语音颤抖了,“要是我不能复原呢?能叫小邹和我这个半残废在一起……在一起……生活吗?我不怕自己身子残了,怕影响同志们开荒的情绪,怕耽误小邹未来的幸福。我向您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吧!从我苏醒过来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马俊友呀马俊友!过去战争年代,为了打出一个新中国,要有人牺牲。现在开拓北大荒,也要有人献出青春,献出热血!对于这一点,我心甘情愿。对于小邹的感情,你要横下一条心,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她的一生。她纯洁、善良,陪伴她的应当是个最出众的小伙子,而不能是个残疾人。’所以,我紧闭嘴巴,对她一言不发。鲁大爷,您了解我了吧!”

邹丽梅的心紧缩在一起了,到现在她才知道马俊友冷落她的缘由。听着马俊友颤颤嗦嗦的絮语声,她真想推门而进,但她冷静想了想,如果这时她破门而入,将使马俊友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甚至导致马俊友彻底封闭自己的心扉,那就连他任何一点心声都难以听到了。邹丽梅最担心出现这样的结局,但又急于想看到马俊友谈话时的神态,便把插花的玻璃瓶放在窗台上,用手绢擦着窗玻璃上的灰尘。她擦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把玻璃擦干净了,这时她才发觉北国小镇的窗户,都是双层玻璃,外层玻璃窗虽然擦净了,里边那层玻璃窗上却结满哈气凝成的冰花。那晶莹的冰花,有的像怪兽,有的像云朵,有的像流淌着的小河,有的像重重叠叠的峰峦……邹丽梅失望地摇摇头,她仿佛感到马俊友和她的心田之间,真的耸立起一座峰峦似的——马俊友在用这座高山隔绝她对他的感情。

严冬之晨,荒原上冷得透骨。邹丽梅站在病房门口,泪珠儿迅速在她脸腮上结成冰滴。她忘记了寒冷,把脸贴在门框上,默默地听着屋内的谈话。大概是老猎人和马俊友的对话,把诸葛井瑞惊醒了,诸葛井瑞在病床上也参加了爱情问题的讨论:

“小马!我不同意你对小邹采取这样的态度。”

“为什么?”

“你这样做,自认为是对她最深的爱,可是小邹会接受你这种爱吗?她会说‘好吧!咱们就这样分手吧’?我想,这只是你的幻想,你这样冷落她的结果,只能增加她的精神痛苦。”

马俊友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这样做也许会增加小邹的痛苦,但从长远来说,正是为了解脱她一生的痛苦啊!小诸葛,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的腰椎骨被严重砸伤,你该怎样对待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呢?你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使别人痛苦一生吗?”

能言善辩的诸葛井瑞语塞了。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说:“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变成残废?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你没留下任何伤残,这么早你就在你和她之间开凿天河、修筑路障、铺设壕沟……不是会造成人为的互相折磨吗?”

“小诸葛!你重幻觉,我重实际。”马俊友十分平静地说,“我妈妈虽说在医学院搞党的工作,家里却有许多医学书籍。那些医书告诉我,砸伤腰椎骨,十个有九个要致残的。即使医生给我把骨位接上,鲁大爷那些特效药又帮助我的骨骼复原,我侥幸地成为不留重残的十分之一,恐怕也要靠‘钢背心’来支撑身体的负荷了。与其那时叫丽梅受苦,还不如我早下决心。这一点对我也并不轻松,我是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才下了决心的。”

沉默。

老半天没有声音。

诸葛井瑞那挺“机关枪”似乎被马俊友道义的火力射击压了下去。站在窗外的邹丽梅,血液仿佛凝固了一样,一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时,屋内传出老猎人鲁洪奎的声音,他对马俊友说:“小伙子!眼下你的任务是养伤,不要胡思乱想。至于你和那姑娘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数的,还要看小邹的态度。当然啦!我喜欢你这男子汉的气概,遇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如果那姑娘是我的闺女,我就会对她说:‘丫头!这样好心肠的小伙子,打着灯笼也难找,他越是冷淡你,你越该热乎他。丫头!你就跟定了这个小伙子吧!没错!’”

邹丽梅如同受了什么启示似的,老猎人的话陡然使她有了勇气。她抱着那两束蜡梅花,推门而入。马俊友看见邹丽梅,马上闭上双眼,诸葛井瑞忘却伤痛,用胳膊支撑起身子,兴冲冲地喊道:

“啊!蜡梅?”

“嗯!”

“哪儿来的?”

“卢华和大个子留下的,他们昨天晚上回了伐木队。”邹丽梅尽量装出欢快的样子,“你看!白黎生还在墙上留了一首《咏梅》诗呢!”

诸葛井瑞虽说鼻子上少了眼镜,但墙上的几行大字,他还能看个清清楚楚。他匆匆读了一遍,不禁喊出了一个“好”字。

“小伙子,安静点!”老猎人鲁洪奎提醒他说,“你的伤势也不轻,医生吩咐只能卧床静养,不能胳膊腿乱动。”

“鲁大爷,您也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我们不正处在不会安静的岁数吗?您别向医生报告就行了。”诸葛井瑞虽然这么说,还是把身子躺平了。他瞧了瞧邹丽梅脸上没有融化的泪疙瘩,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白黎生这首诗,不单单是写给我和小马的,也是留给你的!”

“留给我?”邹丽梅惊异地睁大眼睛。

“没错。”

“我没叫树砸伤,又没冻坏腿脚,怎么是留给我的呢?”

“有的人伤在外表,有的人伤在内心。”诸葛井瑞斜瞟了马俊友一眼,“小马!你说我的话对吗?”

马俊友除了喉头蠕动了一下以外,没有任何反应。

“你看,这首诗叫作《咏梅》,你的名字里不是有个‘梅’字吗?那意思就是说,这首诗不单是为两个伤号写的,也是为你写的。”诸葛井瑞寓意深长地说,“小白祝愿你像这束蜡梅一样对待生活,特别是在爱情上要经得起风雪的考验。这样,你才对得起你名字中的那个‘梅’字!对吗?”

邹丽梅正愁没有一个表白自己心情的机会,经诸葛井瑞这么一暗示,她立刻接上了话茬,说:“谢谢你的鼓励。我一定要对得起小白这首诗,我一定要对得起我名字中的那个‘梅’字。记得我在护士学校的时候,女伴中曾传阅一个苏联抒情诗人的爱情诗。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在爱情中寻找安宁的人未免天真,爱情没有安宁,——就算找到也不要轻信!我祝贺相互钟情的人们,心儿永远心心相印,爱情既是一首优美的歌曲,但也是难谱的乐章、难弹的琴……

“我想:这就是爱情两个字的全部含意。因而不论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我的心始终如一。”

邹丽梅激动地凝视着紧闭双目的马俊友。

诸葛井瑞也翘起身子向马俊友望去。

老猎人虽然不懂什么是诗,但却品出了诗中的主要含意,揣摩透了邹丽梅读这首诗的心思。他用两只大手,爱抚地摸了一下马俊友的脑门说:“小伙子!你听见了吗?这姑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