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1)
“后来那浑小子去找白黎生,要求白黎生给他赔松鼠。白黎生只会一个劲儿地道歉,他到哪儿去给他找松鼠呢?这时候,就看出玉枝的真本领来了。她说:‘傻小子别哭了!小白毁了你支‘鸟枪’,我赔你一门‘大炮’还不行吗?’小伙子和姑娘们都想看看稀罕事,她身后跟了一群人,踏着没了膝盖的深雪,向老林深处走去。我猜不透玉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跟她去了。约莫走了半个钟头,她似乎从雪地上发现了什么痕迹,接着两眼盯在一棵枯树的树洞口上。她悄声告诉我们说:‘看见了吗?这树洞里有一只刚离奶窝的小黑熊。’石牛子半信半疑问:‘你两眼又不是X光,怎么会知道里边是什么玩意儿呢?’玉枝抿嘴一笑说:‘熊冬天睡在树洞里,你看洞口像个碗口大,说明里边是只刚断了奶的小熊。’白黎生对她的推断也提出了疑问:‘这儿树洞多了,你怎么知道这里住着熊,而别的树洞没有熊呢?’玉枝瞟了白黎生一眼,嗔怪地回答说:‘哎哟!我说洋秀才,你白喝那么多墨水了。你瞧这个树洞口,比别的树洞口多一圈白的东西,这是熊崽呼出来的热气凝成的白霜。来!石牛子,张开你那条麻袋吧!’说着,玉枝手拿着木棍,往洞里乱捅起来,‘要是出来的不是一只小黑瞎子,我卷铺盖下山。没这点本事,还敢给你们北京青年当伐木队的向导。哼!’
“果然不假,玉枝用棍子戳了好一阵子之后,树洞里有了爪子抓树的声响。石牛子平日那点硬劲,不知飞哪儿去了,他把麻袋塞进玉枝手里,躲在人群背后踮着脚跟张望着。玉枝有意锻炼白黎生的勇气,她把麻袋往白黎生手里一拍说:‘你和狼已经打过交道了,这回再和熊崽交个朋友吧!’小白对玉枝的话言听计从,马上骑马蹲裆式地往树洞口前一站,抖开麻袋,等着小黑熊入‘瓮’。那只小黑熊,黑茸茸的脑瓜探出树洞一看,见这么多人围着它的‘宅院’,马上想缩回头去,但是为时已晚,玉枝一把揪着它的天灵盖,往上一提,就扔进白黎生的麻袋。
“白黎生如释重负地把熊崽递给石牛子说:‘鸟枪换炮,这回你高兴了吧?’
“‘这是你赔的吗?’石牛子撇着嘴、斜楞着眼,耍赖说,‘这是玉枝姐送给我的,那只松鼠的欠账,将来你还得还我!’
“玉枝说:‘小兄弟,你可真够胡搅蛮缠的。这只小熊崽,是经过小白的手给你的嘛!’
“石牛子嘻嘻一笑说:‘玉枝姐,暂时你还代替不了他。等到你们合盖一条被子,在新房里闹‘开荒’的时候,这笔账才能勾销!’”
“石牛子这句粗话,把伙伴们都逗得哈哈大笑。玉枝脸红得像朵石榴花,从地上攥起几个雪团,朝背着麻袋逃之夭夭的石牛子掷去。石牛子回过头来,和白黎生取闹说:‘你看见了吗,王宝钏抛‘彩球’选夫,‘彩球’都抛在我身上了,这是什么意思?’
“伙伴们‘哗’的一声又笑了。
“诸葛井瑞凑热闹地怂恿白黎生说:‘普希金不但写了大自然的女神《村姑》,还写了一篇出名的小说《决斗》。决斗者一只手握着枪,一只手托着帽子里的樱桃,一边决斗,还一边惬意地吃着樱桃,姿态真是高傲极了。普希金就像他笔下的勇士一样,死在了决斗场上。我说咱们‘打狼捉熊’的勇士,你能亮两手给我们看看吗?’
“丽梅姐,我怎么也想不到白黎生真的拉开了架势。这个在村姑面前不愿流露一点懦弱的‘洋秀才’,朝石牛子喊着:‘哎——石牛子!你站住!看看你那牛犄角到底有多硬!咱们比试比试。’石牛子本来就闷得难受,难得找到一个和他较量的对手呢,听白黎生一叫阵,把麻袋口扎好了,往雪地上一放,捋胳膊挽袖子地朝白黎生走来。这时候就看出玉枝对白黎生那片挚情来了,她跨上一步,把白黎生挡在背后,说:‘石牛子!你别吓唬‘洋秀才’,干脆咱俩摔上一跤吧!不过,我们屯子老乡有句俗话,‘好斗的公鸡脑门上总是带着血的’,现在退回去还不算你输。’
“‘退?’石牛子来了那股子邪劲儿,‘宁叫你摔死,也不能叫你吓死。我是天桥宝三的徒弟,今天要和你这替杨宗保打头阵的穆桂英试巴试巴。’
“‘要是你输了呢?’
“石牛子一拍胸脯:‘三拜九叩,认你为师。要是你被我摔倒了呢?’
“‘再给你逮一只小黑瞎子!’
“在诸葛井瑞为首的啦啦队助兴下,玉枝和石牛子选择了一块平坦一点的雪地,开始了摔跤比赛。别看石牛子叫得欢,脑瓜还挺封建的呢!他只是拉着玉枝的棉袄袖子,前推后搡地拖她,企图用蛮力把玉枝弄倒。玉枝不愧是咱姑娘中的一面旗,她一把抱住了石牛子的后腰,上前一个绊儿,石牛子闪过去第一个绊儿,没想到玉枝接着又是一个绊儿,他腿还没抬起来,就‘咣’一声倒在了雪地里。玉枝不用劲地按着他:‘当着大伙的面,三拜九叩磕头拜师吧!’石牛子笑嘻嘻地说:‘你得叫我先站起来,趴在雪地上怎么磕呀!’玉枝一松手,石牛子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他背起那个麻袋,跑了老远才回过头来喊道:‘伙伴们!你们看过《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这出戏吗?杨宗保打了败仗,就是向他媳妇穆桂英三拜九叩的!’”
邹丽梅忍不住在被窝里轻声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感慨地说:“伐木队的生活真有色彩,小俞,你接着往下讲吧!”
俞秋兰亲昵地抚摸着邹丽梅一条光滑的胳膊,突然笑出声来。
“小俞,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小马着急的样儿。”俞秋兰还是笑个不住。
“他……他怎么了?”
俞秋兰抽出胳膊,摸摸邹丽梅的短发说:“那儿的伙伴们都知道你把辫子送给他了。”
“真的?”邹丽梅的心猛烈跳了起来。
“嗯!”
邹丽梅摇摇头:“小马不是那样的轻浮人!”
“你听我说嘛!”俞秋兰想使邹丽梅更温暖些,把身子紧贴着邹丽梅,饱含笑意地说道,“在这一点上你还要感谢石牛子哩!没有他,小马会找歪脖子树上吊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玉枝领着我们掏小黑熊时,卢华、马俊友、唐素琴等几十个同志,在家里处理着被刮到树杈上的帐篷,清扫‘宿舍’的积雪和冰碴。他们看着太阳出了山,天放晴了,便在森林的空隙之间拉上铅丝,为伙伴们晾晒像是尿了炕一样的被褥。小马这个人,一向是先人后己的,他先去晒掏熊伙伴的东西,等到他搬自己的被褥时,已经有人为他把被褥挂到铅丝上去了。当我们掏熊回到家里时,小马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额头上滚着豆粒大的汗珠儿,正在雪地上转来转去找什么东西。我有点奇怪,问他说:‘丢了什么?我帮你找!’他神色恍惚地说:‘桦树皮……桦树皮……’我以为他是寻找铺在铺位下隔潮用的桦树皮,便说:‘这儿白桦、黑桦有的是,何必费劲找它呢!从树上剥几块铺上不就完了吗?’小马欲言又止地说:‘不,不,我得找……我非找着它不可!’说着,他抄起一把铁锨,摊开了刚才铲起来的雪堆。丽梅姐!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寻找你的辫子,直到后来石牛子逗那只小黑熊玩的时候,那小黑熊从绑着铅丝的大橡树下面,似乎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一下叼起一个桦树皮包着的小包儿。这时候,这小包儿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大伙觉得挺好玩的,用欣赏动物杂技表演那样的目光,盯着那只胖嘟嘟的小黑熊。忽然,小马挤进了人群,他风风火火地闯到那只小熊面前,就从熊嘴里‘夺食’!小黑熊还真有点拧劲,叼着那桦树皮包儿死不撒嘴。伙伴们都以为小马和小熊在取闹,因而还为这别开生面的场面拍手叫好呢!那只小熊到底没有小马的劲儿大,那小小的桦树皮包儿被马俊友从它嘴边夺了下来。不过,小熊的小牙尖咬破了桦树皮,包儿一下子散开了。马俊友像个大魔术家那样,从小熊嘴里拉出来两根细长的辫子。围观小熊的伙伴们,愣了半天,终于醒过‘酒’来了,‘小诸葛’第一个喊起来:
“‘大伙想想,谁的辫子这么长啊?’
“‘邹丽梅的!’”
“‘哎呀!都热乎到这样的火候了,消息封锁得可真叫严哪!’
“‘我还以为小马丢了手表呢!’
“石牛子上前一把拉着辫子梢说:‘马哥!这可是小黑熊立的功,将来你怎么报答它吧!你不说,这辫子可不能归你!’
“马俊友本来就不大会说话,汗珠子顺着他脸膛一个劲儿往下掉,他连连对着小熊鞠躬说:‘将来……将来……我请它吃糖!’”
邹丽梅在被窝儿里用双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两脚踢蹬着被窝,边笑边说:“真是羞死人了……”
俞秋兰掰开邹丽梅的指缝说:“我为你高兴。”
“多难为情啊!我那双辫子成了展览品!”邹丽梅柔声地说,“都怨他太马大哈了!他……”
“怎么能怨他呢!”俞秋兰凝视着邹丽梅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为马俊友开脱说,“如果他有什么‘错’的话,就是‘错’在他心中无私。他忙着先为别的伙伴晾晒被褥,而没想到自己。他把你给他的那两根辫子,压在自己枕头边上,伙伴们抢起他的被褥去晾晒时,把那桦树皮包儿掉在了那棵大橡树下。看!小马对同志多么热诚,对你又有多钟情啊!”
邹丽梅脸贴着俞秋兰的脸,笑了。
夜已更深,两个女伴在这冰封雪冻的北国之夜,静听着垂挂在帐篷周围的冰槌的断裂声。那嘎巴嘎巴的声响,和掠过夜空的野鸟寻窝的苦苦啼鸣声,使邹丽梅和俞秋兰更加感到热被窝儿的温暖。
“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在叫吗?”
“不知道。”沉醉在遐想中的邹丽梅说,“那一长一短的叫声,叫得人怪难受的。”
“听玉枝说,这叫打更鸟,一更时分叫一声,二更光景叫两声,刚才叫了三声,说明已经到了半夜了。”
邹丽梅看看腕上的手表:果真时针正指向零点。她奇怪地问道:“它躲在窝里报更不行吗?干什么总得在半天空报时?”
“该怎么对你说呢?据说,报更的都是雌性鸟儿,它必须用它的声音呼唤起雄性鸟儿的回答才能进巢。如果那个雄性鸟儿,一夜也没有回声,它就要一直叫到五更天亮。你看,它要获得一点点爱情该有多难!”
“那雄鸟太残酷了。”
“有点。”
“它为什么那么冰冷无情?”
“不是说,树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吗!”俞秋兰感叹地说,“人也是一样啊!并不都像马俊友那样,用感情回报感情,冷冰冰的人也还是有的……”
“谁是那号男人?”
“……”俞秋兰沉默了片刻说,“你听,打更鸟都报了三更了,咱们睡吧!”
俞秋兰翻了个身,想把脊背甩给她,但这条棉被太窄了,背对背地睡觉,被窝儿四处冒风,她只好又把身子翻转过来。
邹丽梅那双探询的眼睛望着她:“你在影射什么人吧?是不是说咱们大姐?”
俞秋兰伸出手来,用手指强硬地合上邹丽梅的眼皮说:“丽梅姐!睡吧!素琴大姐处境正好相反,诸葛井瑞扮演的是打更鸟儿的角色,‘圣母’对他冷得像块冰。”
“难道诸葛井瑞配不上她?”邹丽梅重新睁开眼睛,她有些吃惊。
“人和人不一样,因此世界上没有一支笔,能画出各式各样爱情的曲线来的。”俞秋兰说,“比如说白黎生,生活中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儿,碰到了他遐想中的‘村姑’,短短的日子,他们的感情像火箭一样升腾,使许多垦荒队队员难以理解的东西,竟成为一个铁的事实。相反地,大伙都认为诸葛井瑞是全队的秀才,他向大姐发动‘攻势’,一定能拿下这座‘感情碉堡’,而大姐却对他冷若冰霜。这事儿甭说我感到奇怪,丽梅姐你也会认为反常。你还记得吗?在讨论‘白黎生失踪事件’的那个会上,平日那么稳重的素琴大姐,第一个失声地为诸葛井瑞的发言叫好。咱们对男人心理分析不了,可是对咱们自个儿总能透视个八九不离十,我看得出来,在垦荒队的小伙子当中,叫大姐最动心的,莫过于诸葛井瑞了。那天,她为诸葛井瑞发言喝彩时,脸上泛起了少见的红晕,还用问嘛!那是她流露出来的真实心声……可是,还是这个素琴大姐,当‘小诸葛’把他偷偷画下她的几幅肖像拿给她时,她冷漠地拒绝了。瞧!多怪!怪得简直使人难以理解!大伙儿谁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诸葛山人’,在咱们素琴大姐面前吃了闭门羹。他那么聪明,可是他那把钥匙,就是捅不开大姐紧闭的两扇心门!”
“姐妹们帮帮‘小诸葛’的忙嘛!”邹丽梅惋惜地说,“男‘秀才’和女‘秀才’,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儿。”
“帮了,我和大姐聊过几回,她只是朝我摇头。事后我想,也许是因为大姐心灵上那块创伤还没有愈合吧!”
“也许……”邹丽梅轻轻地说,“她真是比我还不幸。”
“你有什么不幸?”
“我是说我过去的生活!”
“现在呢?”俞秋兰把邹丽梅额前的散发,向后拢了拢。
“在新生活里,我寻觅到了应当属于我的幸福。”她笑了笑,反问俞秋兰说,“你呢?你不是比我更幸福吗?你们一块儿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伐木,多有诗意!”
俞秋兰没有回答。
“对我还封锁消息呀?”邹丽梅追问着。
俞秋兰闭上了眼睛。
邹丽梅摇着她的肩膀:“讲讲你和他的生活吧!一定很有意思!”
俞秋兰睁开眼睛,涌出来两滴泪花。
“小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