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8)
邹丽梅承认迟大冰说的都是事实。初到荒地时,她为这一问题痛苦过。邹丽梅记得,在为天鹅蛋找窝的那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哭了,后来突然又从马俊友身边跑开,任凭马俊友怎么喊她,她也不回头。几天之后,马俊友琢磨出邹丽梅的痛苦起因,曾主动来找她,马俊友说:“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了。那种龙找龙、凤配凤的观点,是封建主义遗留下的旧玩意儿。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爸爸原来是地主家的一个羊倌,我妈妈是地主家的小姐。他俩先后都接受了革命思想,离家参加了红军。后来,我妈妈在部队卫生队里当护士长,碰到了我爸爸,于是他们结合了。这么多年,他们感情很好,一直到我爸爸牺牲。小邹,你不用苦恼,让我们在共同开拓新生活的路上,一块儿反击血统论的封建恶俗吧!”邹丽梅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从这时起,她像脱壳而出的雏鹰,感到天地无比广阔,她决心把整个生命献给荒地,献给她爱的人,爱她的人。
此时此刻,邹丽梅很想把马俊友说的话,奉告给迟大冰以代替自己的回答,转念一想,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何必把前辈人的经历,告诉这个貌似最最革命实际上心地并不干净的伪君子呢?索性不如顺水推舟,叫他把心里的东西都抖搂出来,看看这个人到底几两重。想到这里,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个现实问题。依老迟你看,我该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呢?垦荒队的男伙伴,都比我出身好,就连看马的那条狗——‘闪电’,也是穷苦的老猎人喂养大的……看样子,我得出家当尼姑了!”
迟大冰一笑,刀条脸显得长了三分:“我只是说你应该务实一点,并不是叫你自暴自弃。其实,咱们队里这么多小伙子,喜欢你的还不少嘛!”
“你说吧!谁?”
“这个嘛……”迟大冰仰脸看了看,又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脑门说,“该怎么对你说呢?”
“老迟,你平常讲话多利索!”邹丽梅故作惊讶地说,“今天是怎么了?”
“这话实在难出口。”迟大冰脸上窘态暴露,张开的嘴唇,又马上闭合了。
“有什么难出口的?该说谁说谁嘛。反正你对八十一个伙伴,家底儿都了解得非常清楚。”邹丽梅心里已经火得不行了,但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在生活中没演过“戏”,却强迫自己把这苦中作乐的角色演好,因为这有助于她更深入地透视迟大冰的灵魂。
严冬之夜,迟大冰额头上爬出了汗珠,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对其他同志的家庭情况并不摸底。我只了解我自己的家。我家过去种花卖花,土地虽然很少,经济收入却很可观。土地改革时,给我家定了个小业主,比你家稍微强点。”
邹丽梅马上明白了迟大冰的用意:他在从出身上缩短她和他的距离,暗示他和她的门庭相差不多,从而得到的结论则是,他才是她应当寻觅的合适对象。邹丽梅佯作不知迟大冰用意似的,摇摇头说:“老迟,你为什么只谈自己?谈谈别人的情况嘛!”
“我想使你了解我。”迟大冰抬起了汗淋淋的头。
“了解你?”
“对!”迟大冰狼狈地用狗皮帽子擦擦脸上的汗水,恳求的目光直视着邹丽梅。
邹丽梅实在无法压抑她的厌恶心情了,她避开迟大冰的视线,鄙夷地说:“老迟,你是垦荒队的支部书记,应当检点自己的言行。刚才,你不叫我对小马表示感情,却叫我多了解你。你们都是共产党员,你不感到这样做是缺乏道德吗?”
迟大冰看见邹丽梅脸色变了,双手揉着刚才摘下的狗皮帽子,极力缓和着紧张气氛说:“我不过是摆摆你和小马的家庭差距,并没有干什么不符合道德标准的事儿呀!我向你谈谈我的家,不过是加强同志间的了解嘛!垦荒队是个革命大家庭,彼此应当互相了解、互相帮助。我不是三更半夜巡查完帐篷,又帮你来烧火熬粥了吗?你干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对我!”
迟大冰几句话,就把邹丽梅变成了“被告”。她站在灶房门口,因气愤而两眼涌出了泪花。“不,我不能哭。”邹丽梅对自己下着无声的命令,她用手绢擦擦眼睛,咬着下嘴唇,庄重地说:“过去,我一直很敬重你。今天,我才算是了解你了。说穿了吧!你不过是想叫我把对小马的感情掏给你。刚才,你的理论说得多妙!叫我对小马要现实点,难道一个党支部书记追求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就现实吗?为什么对你自己,就不讲现实了呢?”邹丽梅真想骂一声“卑鄙”!但她骂不出口。为了不再和迟大冰纠缠,她裹了裹老羊皮袄,迎着北国的暴风雪,一头扎进了空旷的帐篷。
风吼着……
雪飘着……
单薄如纸的帐篷,在风中左摇右摆地跳着舞……
邹丽梅蒙上被子,哭了。
四
早晨,邹丽梅迷迷糊糊地正在睡梦之中,绰号“疙瘩李”的李忠义,站在帐篷外边喊她:
“小邹——”
邹丽梅撩开被子,才知昨天夜里是穿着老羊皮袄躺下的,她略略揉揉红肿的眼泡,对李忠义说:“你进来吧!外边多冷!”
“疙瘩李”挑开帐篷帘儿,走了进来。这个“脚踩黄泥瓣,头顶高粱花”,经历过塞外寒风吹打的来自长城脚下的农村小伙子,在这北国的严寒季节,既没穿老羊皮袄,也没戴狗皮帽子,他半敞着胸怀,摇着光葫芦头说:“老迟叫你去吃饭呢!今天太冷了,咱们九个人就在灶旁守着火堆吃饭。”
邹丽梅笑笑:“我还不太饿,你们先吃吧!”
这个缺少心眼的壮实小伙,扭身走了。邹丽梅刚想躺下,李忠义去而复来,他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高粱米粥,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窝头、一块咸菜,走近邹丽梅身旁放在邹丽梅面前的破木箱上:“趁热吃!喝下这碗热粥就不冷了。”
“谢谢你。”
“别谢我。”“疙瘩李”直愣愣地说,“我这个人,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根本就想不到你还没有吃饭,还是老迟说你可能冻感冒了,叫我把饭送来。”
本来,邹丽梅对这个满面青春痘的小伙子,并没什么好感。因为他在白黎生失踪后的辩论会上,公开站在迟大冰的立场上,和诸葛井瑞唱过对台戏;前两天,因为去铃铛河的挑水问题,他又和她抢过扁担。迟大冰任何一句话,好像对他都是法律,他毫无考虑地遵命照办。这在八十一个伙伴中,他算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因而格外引人注目。但在这冷得透骨的早晨,邹丽梅捧着一碗热粥时,她不感谢命令他来送粥的人,却有点被这个剽悍的“雪里送炭”人感动了。
“吃嘛!干啥总发愣?”李忠义督促着说。
邹丽梅开始喝粥。几口热粥下肚,她感到身上有了一点热力。她说:“谢谢你了,待会儿我把碗送回去。”
“不行,老迟交代给我了。这碗喝下去,再叫你喝上两碗热粥,才算我完成任务。”
邹丽梅被他的坚决样儿逗笑了:“我没有这样大的肚子,比不了你呀,一顿能喝一桶粥。”
“小邹,没有肚量也得吃。”李忠义认真地说。
“那为什么?”
“听党的话,不能打折扣。”李忠义脱口而出,“这是党对你的关怀。”
邹丽梅笑得合不上嘴了:“迟大冰一个人就能代表党吗?”
“坦白地说吧!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垦荒兵,就是跟党三心二意,总不是那么听话。”李忠义来了词儿,像大河拉开了泄水闸门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比如说俞秋兰吧,是个团支部书记,居然不听迟支书的话;诸葛井瑞狗掀门帘子——全凭那张嘴,还和迟支书唱洋梆子。你是个刚入团不久的青年团员,那天迟支书叫我去铃铛河挑水,你就敢抢我的扁担,这都是不尊重党的表现。我在长城根下农业社的时候,我们党支部书记说过,‘谁是党?我就代表党,听我的话就是听党的话。’别看我肚子里没有墨水儿,我对资产阶级的玩意儿,看得可清楚了,哪个是白瓤的葫芦,哪个是红瓤的西瓜,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的双眼,就是一杆不镶秤星的标准秤。”
“那我算白瓤葫芦还是算红瓤西瓜?”邹丽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青年人,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革命理论,惊异使她忘记自己内心的隐痛,因而一直专注地凝视着“疙瘩李”的面孔。
“你嘛,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李忠义说,“你是个白瓤葫芦。”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红瓤西瓜?”
“就像你这样不听党的话,说句不好听的,来世托生个贫下中农以后再说吧!”
邹丽梅丝毫也不见怪李忠义。邹丽梅认为:他赤裸裸地讲述他的“真理”,虽然带着明显的荒谬,却是极容易分辨的。而迟大冰则不同了,他读过一些革命理论书刊,总是善于把他个人的一切行为,用富有革命色彩的理论包装起来。和李忠义的愚昧相比较,邹丽梅越来越感到迟大冰的可鄙。她遵照李忠义之命,匆匆吃完第二碗粥,并把窝头咽进肚子之后,趁“疙瘩李”给她去端第三碗热粥时,她麻利地戴好狗皮帽子,从帐篷后边,独自奔向了茫茫雪原。
邹丽梅之所以离开帐篷,与其说是怕再听李忠义的刺耳语言,莫如说是怕迟大冰突然闯进帐篷更为准确。好在雪原上的狂风停了,太阳从灰蒙蒙的云缝里钻了出来,邹丽梅走进冰铺雪盖的草原,顿时有小鸟飞出了牢笼的欢快之感。
不是吗?在北京到哪儿去看这么多的白雪!记得在北京飞雪的冬天,她喜欢踏着吱吱作响的白雪,攀上北海的白塔,俯视粉雕玉琢般的北京城。可惜由于高大建筑物的阻拦,尽管她站在全城的制高点,视线仍然不断地被高楼大厦所切断。这儿多么开阔啊!极目四望,千里荒原银装素裹,绿树不见了,远山不见了,拖拉机和马拉犁翻出的黑土不见了,就连远看像一条绿色屏风似的骑马岭也消失了。大自然巨笔一挥,大地易色,一切都变成了白的、白的。太阳出来,那跳动着的晶莹光斑,比镜子的反射还要明亮,它几乎使邹丽梅难于睁大她的眼睛。
她躬身捧起一把白雪搓洗着她的脸。那冷得透骨的雪粉,使她昏热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许多。她突然感到,她的忧郁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个冰封的雪原上,在看不见的远方,有着多少心灵洁白得如同白雪一样的伙伴,在和她心贴心地开拓新生活啊!更使她欣慰的是,在这雪原下面,不但有她亲手开拓出来的黑土,也有她和马俊友共同播种下的爱情,这些种子,正在冰雪覆盖之下经受着考验,它们在沃土中,默默地萌发着嫩芽、叶片,等待着未来的收获。
邹丽梅心情豁然开朗了。身材矮小的苏坚书记,在前门火车站上送行时叮嘱的话“要叫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突然闯进了她的脑子。来年春天,新房落成,鸡叫狗咬的日子离得并不遥远。“孩子哭”的日子,使她感到朦朦胧胧,难以揣测。谁将是荒地上的第一个母亲呢?俞秋兰?鲁玉枝?刘霞霞?唐素琴?……还是自己呢?这种下意识的遐想,使邹丽梅感到充满神秘的快意,特别是当她头脑里的幻觉中,出现一个婴儿,噙着她的乳头时,她羞涩地笑了。
“哎呀!我说同志!你真叫我好找!”李忠义出现在邹丽梅的背后。
邹丽梅心中升腾起的母性感觉,随着这一声呼唤而烟消云散。她不知道迟大冰对李忠义又“颁布”了什么新的“圣旨”,她心神不安地望着他。
“这雪有啥看头?它又顶不了白面,蒸不成馒头,烙不成大饼,擀不成面条,捏不成花卷,一化一摊水,一冻一层冰,你可对它发什么愣,小邹?”李忠义毫不掩饰他对邹丽梅的不满,粗声粗气地说。
邹丽梅站在淹没膝盖的雪原里,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不想对他解释什么,因为这种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解释的。即使她寻找到准确的语言,把她站在雪原上的情思解释给他听,李忠义也无法消化、无法理解这些东西。
“你怎么不说话?”李忠义问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邹丽梅回答。
“难怪我们支书说你是……”一根筋的“疙瘩李”吭吭哧哧地说,“说你是……红色楼房(红楼梦)里做梦的林……林……啥玉。我学不了舌,可那意思我懂,就是资产阶级小姐的意思。”
“嗯。”邹丽梅点点头,“你找我有什么事?”
“啥事你还不知道?”李忠义觉得奇怪。
“我怎么能知道?”邹丽梅同样感到诧异。
“支书叫我给你送三碗热粥,你刚喝两碗就跑了,我还没有完成支书交给我的任务哪!哎!”李忠义摸摸葫芦头上被冻红的耳朵,长叹一口气说,“你不喝下最后那碗粥,我咋向支书交代?我沿着脚印找你来了,粥还在锅里热着,没别的,你回去喝了它。”
邹丽梅心里既生不起气来,又笑不出口,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李忠义才好。他是个撞到南山也不回头的固执人,要想用道理说服他,等于是白费唾沫。想来想去,她找不出妥当的办法,便推托说:“小李同志!我真心地感谢你了。可是我不能再吃了,医院离这儿百十里路,要真撑破肚子可就麻烦了。”
李忠义摇晃着光葫芦头说:“我执行支书的指示不能差分厘。如果你真的吃不下,去找一趟支书,只要他点了头,就没我的责任了。咋样?”
“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儿。”邹丽梅说,“你就说我吃了三碗热粥不就完了嘛!何必蹚着大雪,到这儿来找我呢!”
李忠义把脸一绷,脸上小米粒儿似的“青春痘”,显得格外醒目。他说:“你咋给我出这样的道道儿?这样做不是对支书说瞎话吗!支书代表党,那就是欺骗党。告诉你吧,从我钻出娘胎,对我爹、娘都说过瞎话,对我们那支部书记,可没撒过一回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