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2)
“‘你真坏!’她用拳头顶着低垂下的头,瞪了我一眼。我似乎看出她的心,对我萌发了姐弟之外的那种微妙感情。老实说吧,我也动了感情,这不仅因为感情有传染作用,而且因为我喜欢她的自然美。但是我拼命地克制住了自己。道理很简单,我曾追求过俞秋兰,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冲动,是人的本性流露,还是真的在感情上有了转移。何况鲁玉枝是个在北大荒长大的姑娘——尽管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无法预测和她有没有共同语言。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问。
“‘我在琢磨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我是问着玩哪!’她笑着。
“‘你那双像黑杜梨一样的眼睛告诉我,不是问着玩,而是很认真。’我转守为攻地说,‘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姐姐,我在家和在这儿,都没有你说的什么人!’说过之后,我脸红了,似乎觉得应该把我和小俞的事告诉她,可是小诸葛,我和小俞之间又有什么呢?我们同学三年,在荒地上又在一起一个多月,但小俞从没给过我一瞥爱的眼波,小俞给我的是同志之间的友爱。而在这个病房之内,和我巧遇不久的鲁玉枝,已经向我敞开北国少女的心扉了。我为什么要在她心上落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暗影呢?!
“我的表白,显然对她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她本来十分爽朗大方,忽然变得娇羞起来。她告诉我,她家是在旧社会时,从山东逃荒来荒地的。她只有高小程度,在凤凰镇上到五年级时,她爹把一杆猎枪塞给了她,从此弃学,父女俩常常到深山老林去打野猪和黑瞎子。她希望我能帮助她学文化,便从医院里借来一摞报纸书刊,叫我给她讲解。她很聪明,记忆力又非常好,我讲过的事情她从来不忘。比如有一次,她借来一本苏联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问了我一些她不认识的字,两天后,居然能通读下来。她高兴地说:‘小白,人家姐弟生活得多有意思!’
“我说:‘姐姐,咱们不也挺好吗?’
“‘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那为什么?’
“‘哪有弟弟当姐姐老师的!’
“‘你不是比我大一岁嘛!’
“她调皮地笑了:‘告诉你实话吧!当时我故意骗你,要不你不让我帮你端大小便,现在,你能下床自己走动了,可以告诉你实话了,我今年刚刚二十,生日还比你小四个月哩!今后,你叫我妹妹吧!’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用双手捂起了脸,并且羞涩地跺起双脚。过了会儿,当她把手从脸上垂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眼窝湿漉漉的——她竟然哭了。
“我拉过她沾着泪水的手,握在掌心:‘妹妹就妹妹,你干吗要哭一鼻子?’
“‘我……怕什么时候……再离开你。’她的手在我的掌心中微微颤抖着,‘我爹叫我草妞儿,你是大学堂出来的洋学生,我……我……胡乱想得太多了。’
“小诸葛,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她那么单纯、透明、朴素、自然,当时她就像一棵在暴风雨中颤抖的小树,如果我在这时候吝啬自己的感情,还能算个男子汉吗?我把她拉到我的身边,大胆地吻了她含着泪花的眼睛。我浑身战栗着,用行动对她的疑虑做出了勇敢的回答。这个纯洁的姑娘,被我这突然的表示弄呆了,她深情地望了我一会儿,便把头埋进我的胸前,嘤嘤地哭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有点慌了。
“‘我高兴……’她仰起了泪脸儿。
“‘人家高兴的时候都笑,你这么爱哭,还能打黑瞎子?’
“她破涕为笑了。好像阵雨过去,天空突然晴朗似的,她那泪珠挂在睫毛上,就像露珠镶嵌在草丛中,晶亮发光。她向我讲了一个打黑瞎子的故事。那年深秋,她刚十六岁,跟着她爸爸进了大森林。在满地都是坠落的橡子果的橡树丛中,父女俩碰见了一只蹒蹒跚跚的黑熊。老猎人首先开的第一枪,但没能打中黑熊的要害部位,这只熊发了脾气,它用前爪抓起一把碎枝乱叶,塞进受伤的肚子,凶狠地向她爸爸扑去。鲁玉枝为了给爸爸解围,从侧面连发两枪,都没能打中黑熊,这家伙扭头发现了树后的鲁玉枝,便转过笨重的身躯朝她扑了过来。她向后奔跑时,森林里的一棵倒木,绊倒了她,眼看她就要变成黑熊爪下的猎物了,她忙爬起来,急中生智爬上一棵大橡树。黑熊暴怒地摇撼着树干,把橡子果摇落了一地。没等黑熊爬树,鲁玉枝忙脱下自个儿的棉袄,把猎枪的枪筒裹在棉袄袖口里,慢慢地顺下去。这只‘黑瞎子’早已怒不可遏,没顾得上树,先张嘴叼住了鲁玉枝的棉袄,鲁玉枝扣动了猎枪的扳机,‘嘭——’的一声,弹丸顺着黑熊的咽喉,飞进它的五脏,这个庞然大物摇晃了两下,瘫倒在橡树根下。
“‘小诸葛’,这就是鲁玉枝的一幅肖像。爱哭鼻子是她的女儿气,可是在眼泪的背后,有着那么一股子豪爽劲儿。那所医院病房前,有一棵钻天杨,一群老鸹在树杈上搭了窝,每天‘呱呱呱’地叫得病员不能好好休息。有一天,我无意间谈起鸟类中最讨厌的莫过于乌鸦,玉枝当即扒去了鞋袜,光着脚丫跑出病房。我看出她的心思,便一瘸一瘸地追了出去,向她喊道:‘玉枝,你去医院问问再干,树这么高……万一……’她听也不听,身子一弓一伸地爬上了这棵钻天杨,到了上边就把老鸹窝给拆了。我仰着脖子向上望着,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她倒安然地坐在树杈上,向我投下来一抹野性的微笑。
“她溜下树来,我对她说:‘以后,别再耍这样的把戏了,让人提心吊胆!’
“她指着我的鼻子尖,调皮地说:‘你呀!一准是胆小的兔子托生的吧!看样儿,你只能在文化上当我的老师,在别的方面,都要当我的学生!对不对?’
“我能回答什么呢?只能回答一个字:‘对!’
“‘小诸葛’,你说这样一个北国女儿,怎么能不牵动我的情怀呢?!后来,我身体渐渐复原了,只剩下在榛子丛中扎坏了的那只脚,脓肿还没有消失。她每天为我洗那只伤脚,往伤口上抹药膏。我每天教她读报、看书、学文化。她在学习上非常认真,有时我在病床上已经睡醒了一觉,她还坐在那张陪住的长椅上,翻弄着书报,并用一支半截铅笔,在白纸上写出她不认识的字。我看她实在太疲劳了,为了叫她休息一会儿,常常教她唱一两支歌,那支《垦荒队队员之歌》,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教会她的。她嗓音很甜——刚才在‘酒会’上你已经听见了——比听那些打哆嗦的洋嗓子唱歌,心情要舒服得多,只是唱起歌儿来不讲节拍,没有板眼,我想,今后,我在这方面帮助帮助她……”
“想不到你小子因祸得福。”诸葛井瑞挪动了一下被夜寒冻得半僵的双脚,又把皮袄往身上裹了裹,神往地说,“这样的姑娘,比普希金小说里的‘村姑’更有色彩,不要说你,就是我碰上,我也不会让她跑了的。”
“真的?”白黎生语音里流露出欣喜。
“可惜,那天我和你换了班,不然的话,我挑着饭桶回来,碰上荒地上的大雷雨,我也许会迷路跌进那个防狼洞,那……”诸葛井瑞拍拍白黎生的肩膀,“那……完全是另一个罗曼蒂克的梦了。我祝贺你,在生活中找到这样一个知音。”
白黎生望着灿烂的星空笑了。
“后来呢?”诸葛井瑞追问着。
“看你,穿着皮袄还直哆嗦,干脆讲简单点吧!”白黎生往诸葛井瑞身上,紧紧地靠了靠,“我把我这段经历,在医院里写信告诉了我妈妈,为了表示我对玉枝的挚诚,我把信读给她听了。你知道,我妈妈是舍不得我来荒地受苦的,所以在信里编了点童话,我说荒地有鱼吃,有狍子肉吃,主食是白面、大米……粗粮只有一点点,以安慰她那颗心。我怕她接到信后,扔下教学工作,跑到鹤岗市医院来看我,就说发信的同时,已返回开荒火线,您只要把钱汇到医院就行了。鲁玉枝对我信的前半截很满意,对我信的后半截非常生气。她说她已经把卖兽皮、熊胆、鹿茸的积蓄带在身上。你想,她给予我的已经够多的了,我能再花她的钱吗?尽管猎人的收入并不算少,可那是从老虎嘴里掏出来的呀!为这件事,她和我闹了一场小脾气,最后,市里和草原的电话线接通以后,县委书记宋武决定,医疗费从全国青年支援的专款里拨,她才不对我噘嘴了。为了答谢草原一家人对我的深情,回荒地时我先去了她的家里。当时,老猎人鲁洪奎从深山老林打猎归来才一两天。老人告诉我们,县委叫他去垦荒队,给这群从没进过深山老林的北京娃娃当向导,玉枝便恳求老爹叫她去挑这副担子。最初,老人没有同意,但是他经不起女儿的死缠活磨,终于‘嗯’了一声。想必是玉枝也和他谈起了我和她的事情,当老猎人给我们牵出马来,送我们上路时,老人对我提出了直截了当的告诫:‘年轻人,我们闯关东来的山东汉子,最重品德,最重情义,要是成心戏弄我们乡下佬,对草妞儿办出缺德的事儿来,可别怨我们猎户人家心狠手辣。我要像对待狼崽子一样——赏他一颗枪子儿!’
“我的脸腾地红了,正想说些什么,玉枝抢在我头里说:‘爹!您……您这是说的啥话呀!’
“‘草妞儿,’老猎人瞪着她说,‘还没离家,心就野了?你可是个女孩儿家,要懂得自重。’
“‘您放心吧!我……’当时我不知道对老人下什么保证才好了,结结巴巴地说,‘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不辜负您和大娘那片心!’
“玉枝娘怕老头儿再讲出什么刺儿话来,便催促着女儿说:‘快走吧!多听你白哥哥的话,人家是大学堂出来的人,比你见识多。’
“‘上马吧!’玉枝向我递过来一个眼色。
“我迟疑了:‘这……’
“老猎人埋怨我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像戏台上的酸秀才,扭扭捏捏的没一点痛快劲儿!你那只脚不是还没好利落吗?你不骑马怎么归队?真呆!’
“原来这匹马是专为送我上路的,我骑在马背上时眼圈不觉红了:‘谢谢大爷、大娘一家人,我……’我本想说点更能表达我感激之情的话,但就是说不出来。小诸葛,别看我这个人表面上挺机灵,一到节骨眼上比谁都窝囊。就这样,我没说出一句完整的感谢话,就匆匆踏上归程了。
“玉枝挽着马缰绳,走着……
“我在马背上,坐着……
“马铃叮咚叮咚地响着……
“我们的身影儿湮没在一片草海之中。
“这时,她突然停步不走了,仰头对我说:‘你回头看看,还能看见我爹娘吗?’
“我扭转脖颈看了看,‘看不见了。’
“‘你往后坐一点。’她说。
“‘为什么?’我有点惊奇。
“‘你呀!让我当你的马夫,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说着,她翻身一跃,跳上了马背。
“我慌了:‘那叫我下去走一会儿,当当马夫吧!不然叫人家看见……’我心跳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你呀!真呆!’她在马背上回过头来,娇嗔地盯了我一眼,‘大草甸子百里无人烟,谁能看见?再说,有人看见能咋的?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咱俩骑一匹马?’
“‘……’我成了哑巴。
“‘你揪紧我的衣襟,不然马跑起来,可会把你从马屁股上摔下去的。’她命令着我,‘我可要抖马缰绳了。’
“马小跑起来,一开始,我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可是这匹雪青马越跑越快,有两三次差点把我摔下去,我……我……只好抱住了她的腰,我的前胸和她的后背紧紧地挨在了一起。风吹起她的头发,拂着我滚烫的面颊……我……我……我该怎么对你说出我当时的心情呢?我想不说你也能体会得到。”白黎生说到这儿,把头缩在老羊皮袄里,不说话了。
“我体会不到。”诸葛井瑞开了腔,“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没有准确的形容词,能表达我那时候的感觉。”白黎生坦率地说,“我朦朦胧胧从心底升起一个异常的念头……可是我同时,看见了老猎人的猎枪枪口。”
诸葛井瑞笑了:“我相信你的话。”
“后来,我们在马背上看见了垦荒队的帐篷,就一同下马,朝家里走了过来。完了!”白黎生结束了他的追述,然后叮嘱诸葛井瑞,“我把这些‘绝密’材料都掏给了你,你可得为我保守秘密。”
“如果你和‘村姑’不对别人泄露,将来再有别人知道了,你们可以拿我问罪。”诸葛井瑞对白黎生下着保证。
“还有一件事也得托你办。你和小俞一块儿先到荒地里来的,感情又不错,在你认为方便的时候,替我向俞秋兰同志道个歉。过去,我不断打扰她的平静生活,是很冒失的失礼行为……还求她多多帮助玉枝。”
诸葛井瑞心里暗暗发笑,生活多么有趣,这两个“对头冤家”都求到他一个人身上来了。他本想告诉白黎生俞秋兰的心情,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因为那会挫伤白黎生刚刚复萌的自尊心,便舌尖一转说道:“这真应了古人说的‘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看起来,爱情是个奇怪的数学函数,是几何学里的抛物线,虽有规律,但难以捕捉,你说对吗?”
白黎生无心研究爱情中的哲理,他忧心忡忡地说:“小诸葛,人家把你和我称呼为‘阳秀才’和‘阴秀才’,你这‘阳秀才’的称号受之无愧,我……我可是遇事则迷,今后,你多提醒我一点。”
“现在我就提醒你一件事!”诸葛井瑞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要花出心血去浇灌这朵爱情之花。土生土长的鲁玉枝,心地亮得像一块水晶,她重实际,轻虚荣,你要在开荒中埋头苦干,这就是给这朵花浇水施肥。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白黎生紧紧地握住诸葛井瑞的一只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皱起眉头说,“你通过小俞,向她的女伴们讲讲,叫她们不要向玉枝谈起我的过去,特别是我曾对小俞表示过感情的事儿,以免伤害玉枝的心。”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你放心!”诸葛井瑞摇着白黎生的手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去睡一会儿吧!”
天色已近拂晓,黎明前的苦寒笼罩着荒野。诸葛井瑞呼出的哈气,在眼镜上凝成一层薄霜,他把眼镜取下来,用皮袄上的柔软羊毛擦了擦,和白黎生一块儿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帐篷走去。当他俩路过简易伙房时,里边火光闪烁,在休整三天中义务担任帮厨的马俊友,已经开始淘米熬粥。熊熊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憨厚的脸,他正吃力地搬起一个大麻袋,把苞米粒往铁锅里倒。
“多好的同志!”诸葛井瑞对白黎生耳语说。
“我……我缺的就是这种踏实劲儿。”白黎生把老羊皮袄扒下来,往诸葛井瑞怀里一塞说,“你给我把它抱回帐篷去,我和马俊友同志去做伴儿。”他迈着一瘸一瘸的腿,向那熊熊的火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