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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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1)

帐篷里沸腾了。在这欢乐的时刻,有谁愿意对迟大冰的检查,去刨根问底呢?迟大冰在激流中,驾着飞舟,越过了横在他面前的险滩,便趁热打铁地说:“叫小白同志弹琴,咱们唱支歌吧!”

白黎生来荒地之后,还没受到过如此隆重的表扬,特别是没受到过支部书记迟大冰的表扬。青年人的荣誉感,升腾在他心田,爬上他的脸腮。他从帐篷上麻利地摘下六弦琴,吹了吹琴上的尘埃,兴奋地向大伙说:“弹个什么呢?同志们今天喝着大碗酒,我弹个《茶花女》中的《饮酒歌》给大家助兴吧!”

“那太‘洋’了,最好弹个‘土’一点的。”诸葛井瑞脸上出现醉红,用眼睛看看鲁玉枝说,“比如,什么东北民间小唱,或者……电影插曲什么的。”诸葛井瑞不露声色地把矛头引向了鲁玉枝。

没心没肺的石牛子,立刻上了“小诸葛”的鱼钩,他蹦起来叫道:“对!对!咱们这儿有个现成的北大荒大姑娘,欢迎她来一个怎么样?”

“欢迎——”

“鲁玉枝为我们唱一个!”

帐篷里沸腾了。

“叫白黎生用六弦琴伴奏。一个‘洋’的,一个‘土’的。俊逸的琴手弹琴,漂亮的‘村姑’伴唱,这叫土洋结合。”诸葛井瑞一反平日的腼腆,醉意十足地端着一个酒碗,大声地嚷嚷着,“大家知道‘村姑’这个词儿吗?这是俄国诗人普……普……普希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她美极了,就像刚才头上戴着一圈野玫瑰花的鲁玉枝……”

“你喝醉了?”俞秋兰从旁边夺下诸葛井瑞手里那只碗,“怎么胡说八道开了?”

唐素琴把碗从俞秋兰手里抢过来,又递给了诸葛井瑞说:“喝吧!今天是欢快的日子。”

“大姐,你……”

唐素琴对着俞秋兰的耳梢,轻声说:“你真傻!‘小诸葛’在装醉,他那碗里倒的是白开水。”

“那为什么?”俞秋兰不能理解小诸葛的行为。

“为你呀!”

“为我?”

“也是为白黎生。”

“大姐,我不明白。”

“告诉你,刚才大伙抬着白黎生游行的时候,刘霞霞把鲁玉枝的玫瑰花献给白黎生,就是‘秀才’在幕后导演的,”唐素琴声音轻得只能让俞秋兰一个人听见,“现在这家伙,当众又为白黎生和鲁玉枝穿针引线哩!目的很清楚,这是为了解除你的苦恼,给白黎生的感情寻找寄托嘛!”

俞秋兰顿时清醒了,她紧紧拉着唐素琴的手:“他真是个好同志,前两天我才对他说起过……”

“现在他正在表演月下老的本事呢!要是玉枝不唱,姐妹们可得给她烧一把火!”唐素琴说,“这个诸葛井瑞鬼点子真不少。”

鲁玉枝并没有大城市姑娘的扭捏习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自问自答地说:“我唱个啥歌儿哩?唱个《翻身五更小唱》吧!这是土改时,我当儿童团员时学的哩!”鲁玉枝喉头蠕动了一下,唱开了这支歌儿。

一更里,

月牙儿没有出来呀!

农会会员,

你们要听明白呀!

要诉苦!

在今天!

哎哟我说那个苦哇苦哇,

诉也诉不完哪哎呀……

二更里,

月牙出在正东呀!

……

白黎生忘记了弹他的六弦琴。

垦荒队队员们目瞪口呆。

一个悦耳的声音,震惊了整个帐篷。尽管她唱得不太合乎歌曲本身的节拍,但是她那圆润质朴的歌喉,使这些听惯了洋嗓子唱歌的北京儿女,耳目为之一新。谁也想不到这个草妞儿,竟然有百灵啼叫那样清脆而响亮的歌喉。因而,当她唱完小调之后,“疙瘩李”和石牛子不约而同地喊起来:

“再来一个——”

“简直气死了郭兰英!”

“欢迎——”

巴掌声和呼喊声摇晃着帐篷。鲁玉枝脸红了,求饶地说:“我就会唱这支歌,真的。”

“没新的,就再唱一遍这个小调吧!”卢华为鲁玉枝解围说,“看看,大伙把你比作民歌手郭兰英呢!没说的,再唱一遍吧!”

“寿星佬弹弦子——总是一个调,又有啥唱头哩!这么办吧!”鲁玉枝静静神儿说,“我和北京的兄弟姐妹们一块唱那支《垦荒队队员之歌》吧!这歌儿,是在医院的时候,小白同志教我唱的哪!”

诸葛井瑞见缝插针地说:“噢,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他还教你唱什么歌儿了?……”

白黎生猛然拨动了琴弦,六弦琴的悦耳音响压住了诸葛井瑞的声音,垦荒队队员们借着热酒烧胸膛的豪兴,随着琴音高唱起来:

告别故乡,

背起行装,

大雁南归,

我们北上。

再见,亲爱的母亲!

再见,天安门广场!

我们是——

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

建设祖国——

是我们的伟大理想!

前进!迎着那狂风暴雨!

前进!踩碎那千里冰霜!

俞秋兰正在激动地唱着歌,诸葛井瑞到她耳旁低声地说:“阿弥陀佛!我担保你再不会受到‘雷达’的跟踪追击了!据我观察,‘雷达’已经改变了跟踪的方向,你的警报宣布解除,‘雷达’的目标转向‘村姑’!”

正像诸葛井瑞判断的一样,白黎生这些天好像掉进了蜜缸里——他从鲁玉枝身上,得到了许多在俞秋兰那儿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那简直是个出乎他意料的、色彩绚丽的梦……

在迟大冰询问他离队后的情况时,他有意避开了许多环节。好在迟大冰当时无意去追查他和鲁玉枝的关系,他把这些记忆珍藏在心里。白黎生是这样想的:全队八十一个伙伴,都知道他在追求俞秋兰,而自己流露出感情上的突变,会叫人骂他是轻浮浪子。尽管伙伴们也都知道俞秋兰对他紧闭心扉,他心上那条河流被阻拐弯,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仍不愿意把它公之于众——这是自尊心在对他进行制约。“酒会”之前,冒失的刘霞霞把从鲁玉枝头上摘下来的野玫瑰花献给他,他已经非常尴尬;刘霞霞又提出他和鲁玉枝骑着一匹马归来的猜测,使他心里如荡秋千,既感到甜蜜,又感到“露馅”的恐慌。尤其是在“酒会”上,“小诸葛”三下五除二,单刀直入地直捣他的五脏六腑,白黎生简直是慌了神儿,他急忙拨动了琴弦,用代之而起的歌声中断了“小诸葛”对他的火力侦察。

“酒会”散了,帐篷里的伙伴们都进入了梦乡,白黎生怎么合眼也不能入睡:和草妞儿的突然相遇,归队后同志们给予的温暖,以及他面临的“摊牌”问题,像一堆乱麻,紧紧拴系着他那颗心。他躺在地铺上来回翻身,弄得茅草吱吱乱响,挨着他睡的诸葛井瑞,像是在说着梦话:

“心中若有疑难,请问卧龙先生!”

白黎生吃惊地望望他,诸葛井瑞睡得正香,顺着嘴角淌着口水。白黎生觉得蹊跷,仔细看看“小诸葛”的脸,他睫毛微动,分明是在装睡。白黎生捅了他一拳说:“你这小子,出什么洋相?”

“怎么是出洋相呢?小白,我的祖宗诸葛山人,在梦里常常口吐真言,预卜人生福祸安危。传到我这辈上,虽然没有‘草船借箭’的本事,在睡梦里无意道破别人心机也还是有可能的。小白,刚才我梦见一个死里逃生的人,明明是喜兆临头,他却愁锁眉梢,不觉说了句什么梦话。你告诉我,我梦话里讲了些什么?”诸葛井瑞从地铺上坐起来,正经八百地说道。

“你这套玩意儿,能骗‘疙瘩李’,”白黎生笑笑说,“我不会把‘海市蜃楼’说成是玉皇大帝显圣。”

诸葛井瑞扑哧一声乐了:“说实话吧!你翻身翻得我也睡不着了,有什么心事,能跟我说说吗?”

白黎生思考着。

“小白,你来荒地后,我对你怎么样?”诸葛井瑞发动了攻心战。

“不错。”白黎生回答,“马拉犁的时候,我赶不好牲口,你把鞭子接过去,把广播喇叭塞给我。那天夜耕,你去送夜班饭,又替换下我扶犁。”

“是啊!没有我你能走桃花运,碰上鲁玉枝?”

“嘘——”白黎生怕诸葛井瑞声高,惊醒了帐篷中熟睡的伙伴,便朝外一指,两个人穿上衣裳,一前一后走出帐篷。

夜,静悄悄……

风儿不动。

星儿不摇。

连老猎人留在马棚旁边的那只防狼狗,都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一钩新月,像把银亮的弯镰,挂在夜空,远处的骑马岭森林和近处的柞树丛,在幽暗的月光下,显得朦朦胧胧——整个荒原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这儿多美!”两个身披翻毛老羊皮袄的伙伴,在一棵老橡树下坐定之后,诸葛井瑞不无感慨地说,“你应当为它写一首歌。”

“别来浪漫的了,咱们谈点现实的吧!”白黎生紧紧靠着诸葛井瑞的身子说,“‘小诸葛’,你说什么叫爱情?比如,有那么一个人,他原来总追求一个人,在这个人根本不喜欢他的情况下,那个人碰上了一个更合心意的姑娘,于是就……就离开了原来的爱情跑道,这算不算‘朝秦暮楚’?算不算轻浮的行为?”

“当然不算。”诸葛井瑞响亮地回答。

“真的?”

“真的。”

“其实,我也明明知道不是问题。”白黎生长出一口气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怕有人戳我脊梁骨,骂我是浪荡公子。也许是‘当事者迷’了,你给我参谋参谋吧!”

“我是诸葛亮庙里的那块匾——有求必应。”诸葛井瑞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黎生急切地望着他。

“心诚则灵。你得竹筒子倒豆儿,对我抖落得干干净净,连头发丝那么细微的事儿,也不能漏掉。”诸葛井瑞本来就为斩断白黎生对俞秋兰那缕情丝而煞费苦心,眼前白黎生向他袒露心声,当然是诸葛井瑞求之不得的事情。

“该从哪儿说起呢?这样吧!凡是大伙知道的我都一笔略去,只说我和鲁玉枝的事情。”白黎生看了看满天星斗,回忆说,“这些天,我能够活下来,坐在这儿和你聊天,都靠了她。她从‘诱狼洞’里把我背上卡车,由于那医院人手不够,需要患者家属陪住,她和我在一个房顶下生活了半个月……”

“太简单了,说详细点。”诸葛井瑞提醒白黎生说,“我这张嘴是把铁锁,绝不会把这些儿女情泄露给第二个人。”

“那天我刚刚苏醒过来时,仿佛是在做梦,迷迷糊糊地看见身边有一个姑娘。这是在哪儿呢?她为什么两眼都噙着泪花?我恍恍惚惚感到她有点像俞秋兰,她为什么哭?忽然,我记起来了,我是在雨夜里掉进一个洞穴里去的,忙睁开一双酸涩无力的眼睛。这时我把一切都弄清了,我头上悬着输液的葡萄糖大瓶子,病床旁边站着一个俯视着我的北国少女——噢!这是医院,她不是荒地上的俞秋兰,也许是个没穿白衫的医院护士。我嘴唇翕动着,想询问些什么,可是没有吐出声音来,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身体软弱得说不出一句话。她看我还了阳,已经有开口说话的欲望了,便微微地笑了,同时向我摇摇头意思是告诉我不要说话。摇头之际,眼中噙着的两滴眼泪,一下滚落下脸腮,不偏不倚地掉在我的脸上。她有点慌了,不知是她没有手绢,还是没找到手绢,伸出手心在我脸上轻轻地抹着泪水。我仔细地端详着她,真是美极了,她那张又掉泪珠儿又在笑着的脸儿,马上使我想起了读过的普希金的《村姑》。小诸葛,我落生在巴黎,对于那种欧洲风格的美,我很厌恶,我喜欢宁静的田园美,也喜欢牧歌式的野性美,站在我身旁的这位北国少女,可以说是这两种美的谐和统一。她穿着对襟的土布上衣,乌黑的头发自然下垂,她对你笑时,好像不是眼睛在笑、嘴角在笑,而是整个身心都在笑。我认为在生活中一切奇丽的珍宝中,没有比没经过修饰、没经过雕琢的透明璞玉,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了。她——就是一块这样的璞玉。”

“她看我睁大眼睛望着她,没有一点扭捏的表情,她擦净脸上的泪花说:

“‘真是吓死人了,我以为你……’

“我睞睞眼睛,表示在听着她的话。

“‘我真担心抢救不过来呢!这回可好了。’不知为什么,她明明是在笑,眼角却又涌出泪花,‘我从你的穿着上看,是北京垦荒队的吧!’

“我轻轻蠕动了一下下巴颏,说明她猜对了。

“‘我爹认识你们里边的三只头鹰,一个叫卢华,一个叫啥诸葛……还有个女的叫俞秋兰。’她搬个凳子坐在我床头,显出十分欣喜的神色,忽然她脸色又阴沉下来,直溜溜地盯着我说,‘你不是想溜回北京的逃兵吧?要对我说实话。’

“我摇摇头。

“她马上相信了我,嗔怪地说:‘我想北京来的青年,个儿顶个儿都该是天上的鹰,而不会是遇着点风雨,就往草窝里扎的山鸡。’

“我点点头,并用目光表示了谢意。

“之后,她喂我吃饭,替我擦脸,在我不能下床的日子,连大小便都是她来收拾。我对后一点很难为情,因为我从她嘴里知道:她是猎人的女儿,是以患者家属陪住的身份来照顾我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护士。叫一个姑娘家干这些事,总是不太合适。可是鲁玉枝满不在乎,有一次她居然羞开我了:‘还是大城市来的青年人哩!比咱这草妞儿还封建!你今年多大咧?’”

“我回答她:‘二十整了!’

“‘那好,我比你大一岁,你就把我看成姐姐,就不会脸红了。’她虽然不叫我脸红,但我看见她说这句话时,脸上却飞起红晕,为了逃避我的视线,她把脸儿转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她把头扭回来,低声问我说:‘你家里有姐姐吗?’

“我说:‘有个哥哥,没有姐妹。’

“‘还有啥人哩?’她追问着。

“‘一个妈妈。’

“‘还有别的人吗?’

“我分明听出她问起的‘别的人’是个双关语,故意装作不明白似的,反问她说:‘……别的人,是指什么人?’

“‘是……’她语结了。

“我直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