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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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4)

那天,诸葛井瑞送画儿给俞秋兰,被她婉言谢绝后,诸葛井瑞把两幅画一块儿摊在卢华的面前。当时,垦荒队队员还没开到荒地,男帐篷只有他和卢华两个人,所以“小诸葛”说话非常随便:

“卢华,你看我画的两幅《草原日落》,哪一幅好?”

卢华漫不经心地看着。第一幅有草原、彩云、落日、低飞的鹭鸶和他们割起的一垛茅草;第二幅除有上述景物外,主要突出他和俞秋兰的背影。卢华拍拍“小诸葛”的肩膀说:“你不愧是个秀才,我看这两幅都不错,将来出壁报时,保证一鸣惊人。”

“小诸葛”龇牙一笑,试探地追问着卢华说:“别模棱两可嘛!你到底喜欢哪一幅?”

卢华仔细地看看画儿,指着没有他和俞秋兰背影的那幅画儿说:“这幅好,把北大荒的开阔劲儿,都画出来了。”

“小诸葛”说道:“你和俞秋兰审美观点可不太一样。”

“她喜欢哪幅?”卢华顺口搭音地问。

“当然是有人的那一幅了。”

“我不喜欢人,喜欢风景。”

“她呀,正好和你相反。”诸葛井瑞说,“她喜欢人,而不喜欢风景。画面上这两个人,她特别喜欢他——”诸葛井瑞指着卢华在画面上的身影儿,拿腔作调地说。

卢华纳过闷儿来了,瞪了“小诸葛”一眼:“别胡说八道,你再胡乱揣摩,我用镰刀剜去你的舌头。”

诸葛井瑞煞有介事地告诉卢华说:“不是吹牛,诸葛亮的后代,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会测人间的婚姻八字。在这点上,我比祖宗——卧龙先生多一招哩!”

卢华揪着“小诸葛”的耳朵说:“这儿可不欢迎你这小阴阳先生。”

诸葛井瑞“扑哧”一声笑了,他掰开卢华的手,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梢说:“队长,说实话吧,我这些话不是算命算出来的,是我察言观色看出来的。”“小诸葛”把俞秋兰对这幅画儿的前前后后,仔细地向卢华追述了一遍。

卢华虽然无心细听,但诸葛井瑞的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子。大队人马一到,卢华天天忙得脚丫朝天,把“小诸葛”的推算,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今天,俞秋兰含而不露地提起了“那个人”,在卢华心里荡起了强烈回声,他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卢华,”俞秋兰催问着,“你怎么不吭声?”

卢华手指上的泥都搓掉了,他还没找出合适的回答。

“我的看法对不对,你总得表个态呀!”俞秋兰微皱眉心,语音里流露出急躁。她等待着卢华的回答。

“你的话说得没有错。”卢华终于开口了,“不能为了使一个垦荒队队员安心荒地,就把爱情当作牺牲,可是——”

俞秋兰马上接过他的话说:“可是,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吗?”

“小俞,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卢华避开了俞秋兰的目光。

“谁?”俞秋兰悄声地问。

“你的心思我了解了。”卢华坦率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同志,开荒第一仗,就表现出你的泼辣劲儿来了,我很喜欢你……你的性格。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表现出超越同志的关系,白黎生会有啥想法?假如由于我们,增加了白黎生的痛苦,难道就完全合适吗?万一他思想上钻了牛犄角尖,闹出啥问题来,不要说我这个垦荒队队长心里过意不去,你这个青年团团支部书记心里也不会安宁。你说对吗?”

俞秋兰默默地凝视着卢华,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心里暗暗承认,卢华比她考虑问题要周全得多。她记起在割草的日子里,卢华曾对她讲过他因感情用事,而犯了严重过失的一个故事:那是在朝鲜白云山反击战之后发生的,部队要他和另一个战士押送两个美国俘虏去战俘营,当他路过一个燃烧着的朝鲜村庄,看见一个婴儿依偎着母亲躺在血泊中时,他愤愤地搡了两个美国佬一人一枪托。那两个美国佬叽里呱啦地用英语提出抗议,意思是抗议他虐待俘虏,卢华看了看路旁的母亲和婴儿,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他突然扣动了扳机,朝美国佬开了一梭子。归队之后,陪同卢华押送战俘的战士,向首长汇报,说成战俘要逃跑才被迫开枪,可是卢华则坦白自己违反了俘虏政策,请求处分。结果,卢华被关了十天禁闭,从班长降到战士,和那个没开枪但是说了谎话的士兵,一块儿被遣送回国,重到矿山。卢华非常悔恨这次过失,因为这次感情冲动,导致他离开朝鲜战场,没有能跟随志愿军的坦克部队一直打到“板门店谈判”。俞秋兰记起了这段故事,觉得更应该尊重卢华的意见,她自己不过是个来开荒的学生兵,而卢华经历了战火的磨炼,是值得她完全信赖的。想到这里,她对卢华说:“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你要是真正爱护我,”卢华说,“你就不要要求调换农具手了。”

“那我该多么痛苦……”俞秋兰叹口气,“他要是总对我纠缠呢?我……我……”

“你也要关心他,告诉他这是同志情谊。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经过一段痛苦,也许会正确地对待你的。”卢华说,“绝不能因为个人痛苦,就抛开一个同志不管,小俞,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是吗?”

俞秋兰脸红了,不十分情愿地“嗯”了一声。

白桦树的叶子,在这深秋的午夜,无声无息地飘落着,有一两片被秋风卷着,坠落在俞秋兰起伏的胸脯上,她把叶片拿在手里,下意识地擦着自己灼热的脸腮。她渐渐意识到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脸膛的卢华,心胸比她博大宽广得多,他的心田就像眼前的广漠原野,她则不过是它胸膛上一株稚嫩的小树;他的心田像头上的浩荡天空,她自己只是它怀抱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星而已。她愈发感到卢华性格的浑厚、开阔、善良,愈发觉得自己的心难以和他分开了。她几次想跨上两步,紧紧握住卢华的手,甚至起了想吻一下他那黑黑脸膛的念头,可是当她刚要迈步时,羞涩抑制了她的脚步。为了平息自己狂乱的心情,她迈脚登上了拖拉机。

后半夜,俞秋兰的心如同沉浸在一口蜜缸里,尽管驾驶舱里很凉(她那件老羊皮袄刚才给白黎生穿了),可是黄头巾下那张秀气的脸,还火烧火燎,红涨得像一朵鸡冠子花。她很后悔刚才的怯懦:“为什么不吻一下他的脸呢?荒原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你和他,还有就是月亮下的人影儿了!哎呀!俞秋兰,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丫头!”她无声地骂着自己。

拖拉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俞秋兰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她把头探出机舱,向后看了看,不觉吃了一惊:农具手座位上空了。她赶紧停机跳下车来,向后眺望,距离铧犁两三米远的地下,正躺着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她立刻想到,这是白黎生被树根甩下车来了,忙跑上去:

“小白同志,你……”

老羊皮袄蠕动了一下,诸葛井瑞从地上爬了起来。

“怎么……是你?白黎生呢?”

诸葛井瑞从地上捡起眼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把眼镜戴好,所答非所问地说:“想不到树根这玩意儿这么厉害,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变成老师傅。”

俞秋兰有点急了:“白黎生呢?”

“替我挑着空饭担回青年屯了。”

“为什么?”俞秋兰脸色由红变白。

“刚才,‘小皮球’唱着老北京的儿歌:水牛儿——水牛儿——我听着蛮有老北京的味儿,随手掏出小本本给刘霞霞画人头素描,光线虽然暗点,可画得不算差……”

“‘小诸葛’,我问你白黎生的事情。”俞秋兰打断诸葛井瑞的话说,“你怎么这么絮絮叨叨,说简单点嘛!”

“我画画的时候,不知白黎生什么时候出了窝棚,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把这件老羊皮袄往我怀里一扔说:‘白天咱俩换一回工了,是你主动塞给我的喇叭筒,现在我头疼得厉害,我主动请求你替我干这后半夜吧!’这有什么问题,我满口答应了,他拿起我那根防狼棍,挑起空饭担就走了。”

俞秋兰愣住了。

“小俞,”诸葛井瑞掸掸皮袄上的黑土,胸有成竹地说,“你用不着发愣,根据我的分析,刚才他一定嫌‘小皮球’的尖叫声扎耳朵,才出窝棚。出了窝棚以后……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比如,你和卢华在谈什么——这是我的揣测——也许他听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引起他的条件反射。没错!”

俞秋兰没有反驳“小诸葛”的推想,她沉思着听着。

“小俞,我看这倒好。卢华、你和我,是垦荒队的‘先行官’,我了解你俩,赞成你们俩……该怎么说呢?”诸葛井瑞咬文嚼字地说,“现在是20世纪50年代,你们之间的感情应当公开。小白当然痛苦点,可那有什么办法呢?!爱情这码子事,不能迁就,不能怜悯,不能……”

“别说了。”俞秋兰心里虽然对诸葛井瑞的话没有反感,嘴里还是制止他再往下说,“卢华刚才为这事批评了我一顿,我应该多给白黎生一些同志间的温暖。”

“可是他要的不是同志间的温暖哪!”“小诸葛”不服气地说,“我建议就这件事情,在团支部公开讨论一下,因为咱们这儿都是年轻人,迟早要经过这一关。”

俞秋兰心乱如麻,她觉得“小诸葛”的建议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会不会增加白黎生的精神压力?她理不出个头绪来,纵身迈上拖拉机,回过头来叮嘱诸葛井瑞说:“你身子不要太僵太死,身子要随着铧犁摆动,这样,碰上树根,顶多打个趔趄,不会把你甩下来,你听懂了吗?”

诸葛井瑞还想继续对俞秋兰发表他的高论,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打了个冷战,抬头一看,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夜空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阴云,它乌黑得如同一个倒扣的锅底,铜钱大的雨点破天而落。

“给你这个。”俞秋兰从驾驶舱里扔出一件雨衣,“省得把你淋成水鸭子。”

诸葛井瑞抱着雨衣,朝落雨的荒野望着。他想起了白黎生,此时连一半路也走不了,恐怕要挨一场雨淋了。他想叫俞秋兰晚开一会儿车,容他去追上白黎生,把雨衣让给他穿,可是这当儿,天地之间,亮起一道银亮的闪电,雷声响过之后,瓢泼大雨切断了他的视线……

【第三章】

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仿佛天上的银河决了大堤,滂沱的大雨下个没完。

“小诸葛”献计用白矾沉淀杂质的水塘,已经平了槽了,垦荒队队员重新喝开混浊的“芝麻酱汤”了。帐篷里铺垫的厚厚茅草,经不起潮气的渗透,男女帐篷里发出茅草霉烂后的呛鼻苦涩气味,铺在上边的被褥,湿得一拧就能滴水。这对于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和四白落地楼房的娇儿宠女们,已经是个难题儿了。但更艰苦的是,连绵不断的秋雨,把大草甸子变成了水洼、泥塘,开荒时节又不能耽误,北大荒的泥又黏得如同乳胶,男女垦荒兵们只好赤着脚板冒雨下地。他们在雨里淋、泥里滚,每到傍晚收工时,除了从头发的长短和胸部的凹凸上,还能分出是男是女之外,都成了清一色的泥猴儿。

如果仅仅是来自大自然的压力,那倒也好——这些北京儿女不是来北大荒住“席梦思”床、喝牛奶、吃面包的,他们早有了迎接困难的准备。偏偏伴随着荒地上的雷雨,垦荒队队员心里也响了一声霹雳:白黎生在雨夜失踪了。

那天夜里,诸葛井瑞把空饭担儿给了白黎生。天亮时,他还没有回到青年屯。这个不愉快的消息,给垦荒队队员心里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在这愁云密布的日子,卢华和大个子贺志彪带着垦荒队队员抢种。迟大冰、马俊友和几个来荒地后学会骑马的小伙子,骑上九匹蒙古马,驰进茫茫雨幕,分头到四面八方去寻找白黎生。第四天黄昏,马俊友失望而归时,在一片榛子林里发现了扁担、饭桶和一只陷在泥浆里的鞋。马俊友觉得这个发现很重要,骑着马返回县委,向宋武报告了这个新的发现。回到青年屯后,这只鞋成了各号帐篷猜测的话题:

“会不会陷进‘大酱缸’里了?”十四岁的小春妮,两眼闪着泪花说,“咱们来荒地时,连宋书记都差点淹在里边。”

“也许是在暴雨里迷路了。”年纪最大的老大姐唐素琴猜测。

“会不会遇上狼了?”“小诸葛”的神机妙算也失灵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哪有那么多的狼!”石牛子不同意“小诸葛”的看法,“我敢肯定这小子脚丫上抹油——溜了。你们还记得不?在火车上大个子打呼噜,他都受不了,能受得了这苦?瞧!咱们这几个帐篷味儿得都像公猪圈和母猪圈了。”

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应声。谁还有心思笑呢?雁群中有一只大雁离群掉队,它们还会在长空中哀鸣徘徊,何况白黎生是八十一个伙伴中的一个,他的安危福祸,紧紧地拴系在每个垦荒队队员的心里。

卢华眼窝塌陷进去,眼白里出现了青年人少见的红丝。在拖拉机上连轴转的俞秋兰,经受住了秋风苦雨的磨炼,却难以承受因白黎生失踪而给予她的严重打击。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虽然她不喜欢白黎生,可是她也不相信,他会采取当逃兵的方式和荒地告别。年轻人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冰冷的水——尽管他有着许多缺点——循环在他肺腑之间的血也应该是热的。一连几天没寻觅到白黎生的消息,急得她嘴唇起了一圈火疱:难道真像迟大冰判断的那样,白黎生借着雷雨之夜当烟幕,当了垦荒队的第一个逃兵吗?这简直使她难以相信。

最使她痛苦的是,她从一部分垦荒队队员的目光中,发现了对她的问号,尤其是迟大冰,那张本来就冰冷的脸上,似乎又结上了一层冰,好像那张窄长的刀条脸颊,马上就要发生雪崩。在马俊友找回白黎生一只泥鞋的晚上,她终于被迟大冰从五号帐篷叫到了队委会开会用的小帐篷里,迟大冰把放在木条桌子上的那只泥鞋,举在俞秋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