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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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跟着“跳蚤”荣升“天堂”,范汉儒下了“炼狱”,直到那四只横行的螃蟹,进了历史的蒸锅……

 

列车不知疲倦地奔驰着。那车轮单调的声响,好像不断重复地提示我:“快要到了——快要到了——快要到了!”

不,这儿离河滨农场还有着不算近的一段里程,因为我还看不见像古城堡式的围墙和岗楼,还看不见我在这儿耕耘了几年的土地。1969—1976年,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岁月,我的黑发里出现了银丝,范汉儒眼角额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我们从风华少年,一下迈进了中年的门槛!

严峻的岁月,对于得意于一时的崔煊(崔队长的大号),也没有任何宽容,几年时间过去,他不过才三十多岁吧,但在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光圈——他过早地谢了顶。可是他初到河滨农场时,是何等威风啊!到了山西以后又如柳絮般升飞起来,小小的乌纱帽上又插上了艳丽的翎毛翅。河滨农场原场长兼政委的姜大琪,其中的政委头衔,竟被这位“啥子队长”——实则啥子也不懂的崔煊弄到手了,他当仁不让地坐在了这把金交椅上。

范汉儒的境遇,随着崔煊的荣升“天堂”而坠落到“地狱”的底层。本来,“摘帽右派”与囚犯是有严格界限的;但每次批斗范汉儒的大会,都把囚犯拉来,以壮新政委的声威。至于罪名,早就罗织好了:“转移途中打破窗玻璃,企图逃跑”“范汉杰的弟弟”“拿着纸船发呆,是妄图坐船越境”……范汉儒对于前两条罪名,似无触动,当崔煊宣布他企图越境时,他梗起了脖子,瞪圆双目,吼叫了一声:“我是炎黄子孙,就是拿棒子往外轰我,我也不离开养育我的中国大地。这是对我的侮辱!”话音未落,囚犯们呼喊“打倒”“严惩”的口号,像天上的雷鸣滚滚而起。尽管花白头发的姜场长和场里主要干部,用公开退场以示对崔煊践踏法律的抗议,可是崔煊视而不见。几次批斗大会之后,他给范汉儒换上了狼牙手铐,送进了犯人严管队,并煞有介事地派人外调他的历史。

范汉儒搬进“大墙”的那一天,正是1971年的春节,阵阵冷风刺骨,大地一片肃杀。由于他戴着的那副狼牙手铐,越动越紧,为使他免受皮肉之苦,伙伴们都主动为他整理行囊。我为了给他精神上增加热力,把陶莹莹那件衣裳,也打进行囊中去。他走过来,以不容辩驳的命令口吻对我说:

“把它拿出来!”

“你该把它带在身边,它会给你……”

“叫你拿,你就拿出来!”他暴躁地说。

“为什么?”

“我不愿意脏了这件衣裳。”

“放在哪儿?”

“你给我保管。”他说,“还有……你如果有可能打听到她的地址的话,写封信告诉她,就说她出来了,我进去了。她碰到合意的人,我祝她百事如意,生活幸福。”

“你疯了?”

“何必耽误人家呢!我准备在崔煊掌管的监狱里坐一辈子牢了。”

我倒不那么悲观。我认为姜场长和场里那些干部,正在冷眼观“螃蟹”,是不会任其长期践踏法律的。我低声地对他说:“前两天,姜场长以找我们个别谈话为名,几乎和每个人都问到了你。”

范汉儒并不显得有任何激动,他说:“昨天,你们都出工了,他来到这间宿舍,我以为是要看我的反省材料,为了少费唾沫,我送给他一张白纸,上边写着两个大字——‘清白’。他把我问了个底儿朝天之后,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就出工干活。’没有流露出一点对我的同情。”

“傻瓜!‘黑姚期’的脸色不冷吗?这是工作需要。”我把我的分析讲给范汉儒听,“特别是这年头,泉在地下涌,水在冰下流,他叫你参加劳动的意思,不正是为了以合理借口卸下你腕子上那副铁镯子吗?你在劳改队这么多年,怎么这点见识都没有?”

范汉儒略有所悟地:“真?”

“你等着瞧吧!”

几天之后,我们大队人马扛着锹镐,去引黄工地上开冻方挖大渠时,我这个“估计参谋”的估计应验了:在狱墙外大约一里多地的平场上,我看见了范汉儒。他和几个穿着囚衣的“老号”,正在铁丝网围起的一个圈圈里,清理着瓦砾和积雪。此时太阳刚刚出山,范汉儒冒着料峭的春寒,已经光着脊梁挥锹大干了;阳光照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晶莹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从他赤裸的躯体上滑落下来。当我们的队伍经过铁丝网时,我禁不住欢欣之情,含蓄地向他打着招呼:“喂!东边日出西边雨!”

他回过头来,立刻回答:“道是无情却有情。”

“分配你干什么活儿?”我压低话音问。

他的诙谐和豁达的性格,随着双手解禁而复活。他打着哑谜说:“喂你!喂我!”

“这是什么意思?”

“咯咯咯——”他伸长脖子学了声鸡啼,然后严肃地说道,“姜老头叫我领着几个犯人,在这儿建一个养鸡场。”

“那不是触犯了政委的神威了吗?”我有点担心。

“姜老头说了,‘他搞他的政治,我抓我的生产。'”范汉儒悄声说,“牛蹄子分两瓣,各弹各的调,各走各的道!”

我为范汉儒高兴:“这么说,你有盼头了?”

“人世间总是好人比坏人多。”他咧开厚嘴唇,笑了,“不然的话,那个新权贵会把我给整死!”

我笑了。但笑得太早了。第二天我们经过铁丝网时,范汉儒和那几个“老号”的影子就不见了。我心里惶惶不安。可是几天以后,范汉儒和那几个老犯人又出现了。我刚长出一口气,范汉儒和那几个犯人又不见了;之后,又复出了。这种变幻莫测的情况,终于使我明白了:崔煊政委并没有睡觉,他正和姜场长进行较量;范汉儒能否解禁来劳动,只是这场斗争中的一个投影而已。因此,我和我的伙伴们都用路过铁丝网,能否碰到范汉儒,来判断农场气候的阴晴——不,应当说是用它来揣摸我们国家的命运。尽管我们褴褛的衣衫上无一例外地都补着补丁,但那双双眼睛上没有补丁——它们的亮度赛得过探照灯。

时间,像火车车轮飞快地滚动……

时间,像大河流水奔腾而过……

几年的光阴过去了,那个养鸡场也没能落成,忽而停工,忽而开工;忽而“月缺”,忽而“月圆”;忽而“寒流”,忽而“暖流”……在巨变的气候风中,范汉儒就像置身于旋风中的一片树叶,一会儿被抛上九霄云天,一会儿又坠落到地面。有一次,是农场“阴转晴”的日子,我独自一人,从引黄工地上回来取生产用具,在铁丝网边碰到了他。

“有消息吗?”他很着急。

“没有信来。”我知道他说的“消息”是什么。

“你没有想办法打听一下吗?”

“我问了,其他干部不知道女队的落脚码头。我奓着胆子问了一回崔煊,碰了一鼻子灰!”

他失望地摇摇头:“完了!”

“你可以和姜场长说说你的事嘛!”

“谈过了,他说现在顾不上考虑这些闲事。”

“怎么是闲事呢?”我不解地说,

“你知道‘左斜眼’为什么来山西,来了山西根子又这么硬吗?太原有个大造反派,是和他一块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崔煊这个小小芝麻粒大的干部就不可一世了。姜老头每天应付他还应付不过来,怎么能顾得上管儿女情长的私事呢!”

我沉默了。

“只当是场梦吧!”

“别这样想,接不到陶莹莹的信,一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原因!”

正是这样,直到那震惊环球的“十月雷鸣”,范汉儒结束了“候补囚犯”生活时,这个不解之谜,才算是解开了。有一次我和范汉儒正在一边对饮,一边缅怀往事,不知什么时候,崔煊出现在我们那张自制的小桌旁了。我很扫兴,装作视而不见;范汉儒则反其道而行之,斟满一杯酒举给崔煊说:

“政委!喝下这杯酒吧!这是喜酒。”

“啥子酒我都不会喝哟!”他尴尬苦笑着,“今后,你们都不要叫我啥子政委了,我已经向姜场长写了辞职报告。”

“不行,您可不能辞职,我还等着您领着犯人开我的批判大会呢!”范汉儒含而不露地把酒杯递到崔煊手里。

崔煊自我解嘲地咳嗽两声:“我今天,是特意来告诉你一件事情。”

“是不是通知我再次搬进监号?”范汉儒火辣辣地说,同时站起身子,“我马上就跟您走!”

“你这是说啥子话哟!我是来告诉你那个叫啥子……啥子陶莹莹的事情。”崔煊木呆呆的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气,“当时,你正被审查,她给你来了一封信,按照规矩这信是不能给你看的。后来,工作忙忙乱乱,这封信找不到了。”

“地址还有吗?”范汉儒顿时忘记了一切。

“她在……晋北曲庄砖场医务室。”崔煊背书似的回答。

范汉儒立刻掏出小本子。崔煊阻拦说:“不用记了。你不是和姜场长谈过这件事吗?他今天上午给砖场打个长途电话,想把她从砖场调来。我嘛,也表示同意。过去嘛,啥子话都不用说了!今后……”他谢了顶的头发里,爬出几滴汗珠。

范汉儒被突然降临的喜讯占有了。他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想发泄一下几年的积怨,但崔煊站在他面前的样子是那样尴尬狼狈,就像一个面临着被洪涛淹没的人,向他呼吁救生圈一样。范汉儒沉吟了老半天,重新把那只酒杯递给崔煊说:“我虽然当了六年多‘候补囚犯’,那毕竟是昨天的事情了!政委,你今天正好碰上我们喝酒,就把这杯干了吧!”

崔煊毫无生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呆呆的笑意,他木然地端起酒杯,喝了那杯酒。随着形势的巨变,似乎有许多“堵窟窿”的善后差事等他去做,他没敢多在我们宿舍停留,匆匆地走了。

此时此刻,我们才知道了范汉儒和陶莹莹之间的隔音墙是崔煊筑起来的。严峻的历史没有宽恕他,几个月后,这个湖上高楼顶上的小跳蚤,被时代的铁扫帚打了下来,先是去干他曾在河滨农场干的角色——管理窝头、白菜,没过多久他从食堂里消失了,姜场长在全场大会上宣布,送他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从此“啥子队长”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时隔不久的一个公休天,范汉儒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了。他对准我的耳边说:“叶涛,快起来!”

调动陶莹莹的事,麻烦得很!这几天他一直念叨这事,因而我认为又是有关她的事:“离列队迎接她的日子还早着哩!”

“不,不是这事!”

“……”

“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去找了姜老头,并且替你请了假,咱俩一块去看看黄河。”他欣喜地说,“本来,我昨天晚上就该告诉你这件事的,怕你因激动而失眠。我……我一晚也没睡好,快起来吧!”

我看看手表:“上午的火车赶不上了!”

“姜老头借给我们一辆公家自行车,我带你一段,你再驮我一程。几十里地,两个轮子一转就到。”

时值初秋,群山苍翠,稻谷金黄,通往风陵渡的公路上人欢马啸。范汉儒用自行车驮着我,行驶在宽敞的公路上。蓝天深远,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似乎都溢着香甜气息,真是惬意极了。

“有那么一天,我们能骑着车,在长安大街兜一圈风……”我向往地说。

“不,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准备留在这儿。”

“为什么?”

“你想,陶莹莹除了‘右派’的问题,还有因医疗事故判过刑的问题。即使将来安排工作,她恐怕也要长期留场就业了!”他说,“更重要的是我喜欢黄河。滨河小镇上工作有的是,养鸡也行,在学校里教外语也行。苦我不怕,再苦也苦不过劳改,但有一个条件,这个地方,必须我一跷脚就能看见黄河。”

“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会同意的。因为我爸爸深爱黄河。”

“陶莹莹呢?”

“当然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你想,她在农场当就业职工,会愿意我范汉儒离她十万八千里吗?当然,我只怕人家攀了新枝,搭了新窝,我‘六点钟’就玩完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

“那我也不想离开这里。黄河能使我奋进,使我心胸开阔,它能使我永远记住我是黄河的子孙!”他一手扶着车把,把腕子伸出,“你看,狼牙铐给我腕子上留了一圈疤疤,可是我想到黄河的胸襟——那是我们伟大母亲的胸襟!”

“陶莹莹绝不会变。”我把话题又拉回到他和她的事情上,“只怕你将来处境一变,瞧不上劳改农场里的女职工,当个陈世美!”

“你胡说些什么呀!”他回头瞪我一眼。

“那我打保票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调来!”他叹了口气。

“几年都等了!现在你怎么倒沉不住气了?”

“老弟!你进劳改队前,就有了儿子了!我呢?”

“将来总会有的,当然,也可能是个女儿。”

他神经质地说道:“如果生了男孩,就叫范黄河,假如是个女儿,就叫陶黄河。不过,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有点痴人说梦。”

我笑了:“不是梦,是明天的现实。”

“瞧!”范汉儒突然在自行车上伸长了脖子,高喊起来,“我们能看见黄河了,你看它多宽阔!”说着,他两腿蹬快了自行车的踏板,并旁若无人地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了《黄河颂》:

 

啊!黄河!

你是我们民族的摇篮。

五千年的古国文化,

从你这儿发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在你的周围扮演!

啊!黄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