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泪眼(10)
索泓一避嫌地回答:“我待会儿自己去医务所!”
“俺是人证,待会儿谁给你这屈死鬼当证明?”
李翠翠阐明了她带他去医务所的理由,索泓一只好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尾随着她走出屋门。刚刚绕过几栋房子,李翠翠看看四周无人,停步回头,以机关枪快射的速度对他说:“俺是给你送消息来的。俺那口子去县里开会,是研究县里武警在沿途布阵,以防有人逃跑——上边下令,工业下马,矿山停办,全矿要连窝端了。”
“去哪儿?”
“挪到渤海边的一个劳改农场。”
“挪窝就挪窝吧!树挪窝死,人挪窝活!”索泓一全然不在意地说,“只要能离开这群畜生就行。”
“别做梦了,那儿是个方圆几十里地的农场,释放出来的流氓比这儿还多。”
“哎!幸运儿……”索泓一喃喃自语。
“别怨天怨地了,俺和俺那口子也是一番好意。俺看你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远走高飞!”李翠翠说,“俺这孤身女娃,身无一技之长,还敢走南闯北的;你会写会画会吹会唱,还会变戏法儿,还愁找不到饭碗?”李翠翠目光焦急地凝视着他,“矿山调动,一准是乱哄哄的,借这个机会溜丫子吧!到那儿逃跑可就难了。本来,俺说过愿意当你的向导,眼下,俺……俺……不配了,俺已经双身子了。那小玩意儿在肚子里一动弹,好像勒住了俺的野性。俺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人也得随着它了!这是俺的命!”她低垂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又把头昂了起来,“你到底是咋个打算?”
“我……我怕万一……”
“你啥都怕,就是不怕不像个男人!”
“我……”
索泓一刚吐出一个字,李翠翠突然“嘘”了一声。房子附近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她猛然拔下她头上那朵洁白的玉簪花,往他手里一塞:“走吧!俺不会给你空桥踩的!”说罢,转过房山匆匆而去。
索泓一刚把这朵花装在兜里,一队红头发、红脸蛋、红眉毛的井下矿工经过了这里,他无法分辨这些浑身沾着矿粉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们却先向他吆喝了:
“喂!幸运儿!站在这儿发什么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肿得像颗红桃子?”
“是哭的吧!你那么幸运,应该笑嘛!”
索泓一尴尬地笑了笑。他目送着队伍走进铁丝网后,茫然若失地哭了。
没过上三天,矿山下达了开拔令。前有警卫卡车开路,警车上平放了一张桌子,一挺机枪对准后边的车队;断后的也有一辆警车,机枪支在卡车的头顶上,瞄着前边的一辆辆卡车。夹在前后警车中间的是穿着囚衣的囚徒和穿各色服装的劳教分子。在断后的警车后边,还有几辆尾巴车,卡车上坐着矿山干部、家属、笼屉、木桌、鸡笼、铁锅——他们是自由公民和没有阶级属性的各种杂什,可以免受火力的监督。
索泓一乘坐的那辆卡车,编号第十三,是断后警车的前边一辆。不知为什么,他的两眼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挺车头上支着的机枪。警卫们把机枪保养得很好,枪口在太阳光下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个士兵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前车,以防“野兽”跳车出笼。
“他妈的,我们怎么还被专政?”殴打过他的那个“头人”,低声骂着,“我们是解除教养的‘内矛’,还把我们当‘敌矛’对待!”
“该把我们这辆车,排在干部家属的车队里。”
“这他妈的合理吗?”
“跳车!”有人在低语。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说话的是那个释放了的奸尸犯,“一朵花苞刚开,还没挨过女人呢!古话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么滚下车去,吃机枪子儿,可是太不值了!”
“嘻嘻……”
“哈哈……”
颠颠簸簸的卡车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跳车”的低语声,居然停止了。接着是一段淫秽的对话:
“喂!老帽,你为什么要×死女人呢?又脏又臭!”
“用冰镇着,用福尔马林药水消毒!”
“身上还有弹性吗?”
那奸尸犯咂咂嘴。
索泓一坐在车板上,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中间。他不敢直接去用手堵上耳朵,以防那些“氓爷”指责他“假清高”。在那场“蒙头会”后,那群殴打他的流氓倒是向他表示出和解的姿态,那“头人”还亲自给他把被褥铺到和他们一样的宽度,并给他伤肿的眼睛换药。唯独那个奸尸犯,始终用淫邪心理向索泓一寻衅:“我说魔术师,我看那位郑夫人对你眉来眼去挺有情意的,这个农村妞儿奶子大屁股圆,那双水汪汪的眼珠,能把男人魂给勾走,我要是你呀——哼!”
“我警告你少在这儿放屁!”索泓一对待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倒还充满自信。
“怎么,你不爱听了?”
“淫棍!”索泓一喝道。
“猫还能让耗子吓着,”奸尸犯挑战似的盯着他,“你别看我是劳改释放犯,你是解除劳教的,告诉你,就是我再奸上十个活人,我犯罪的性质也是‘内矛’;你再装得清高,天天喊‘社会主义好’,也是‘敌矛’。‘内矛’管‘敌矛’,你是耗子我是猫!管你是天经地义!”说着,他晃晃摇摇地向索泓一的铺位走来,走到铺位前噗地在他褥子上吐了口痰。
“你给我擦掉。”索泓一从炕上站到了地上。
“你自己用舌头去舔吧!”那奸尸犯毫不在意地说,“你看过《金瓶梅》里潘金莲的口淫吗?想必那玩意儿很有味道,我叫你尝尝鲜!”
索泓一终于被激起了泥人的泥性,他一拳向这家伙脸上打去。奸尸犯毫无防备,晃晃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索泓一一不做二不休,跃身骑上这头“畜生”,用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直到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收住手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这头“畜生”身上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但为了防止那畜生反扑,他强打精神地站在那儿准备再战。那奸尸犯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像疯狗一样扑了两扑,索泓一都闪开了,奸尸犯自己摔倒在地上。
“—……二……三……”那群“氓爷”在炕上充当着拳头裁判的角色,数着数儿,“七……八……九……”
“完了!花爷,你认输吧!”
“索泓一还真有两下子!”
“我是二级浮肿!”索泓一捯着气说。
“我跟你一样,也是二级浮肿。”那奸尸犯扶着炕沿站起来,色厉内荏地自我解嘲,“不然的话,我非咬掉你那玩意儿不可,让你这右派断子绝孙!”
屋子里滚过一阵笑浪,“头人”开了腔:“得了,不打不成交,往后还要在一起受苦呢!在这个年头,谈涮羊肉可以解饿;谈男女之间那些事情,可以解忧。”
沉沦。
堕落。
索泓一深感自己周围一片混沌,就像卡车轮子下扬起的道道黄尘一样。他对自己进行了反躬自问,觉得自己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饥饿给他带来了心理变形,他吃饱了也觉着饿,他和老右们在一块儿也开过“精神餐馆”,彼此咽着口水地谈论过解饥食品,从高档的水晶肘、古老肉、清蒸鱼,一直到低档的窝头、蒸饼、白菜汤……来到那间“公民”的屋子后,自己虽然狠狠揍了那无耻的奸尸犯一顿,但在当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地梦见了那条河沟的青石板,他和盲流李翠翠……如果这一道精神防线再被生活摧毁,他意识到那就是他向动物退化的开始。想到这里,索泓一深为自己的变异而悲哀。
卡车开始爬山了,爬的是气势雄浑的燕山山脉。那些同伙聊兴已过,此时随着卡车的摇摆而昏昏欲睡。听不到污秽语言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眺望着绵亘的群山。山,是厚重而久远的,谁也估算不出它从地下降起的年代以及它的悠久年龄;山,又是巍峨而苍劲的,它把绿色集于一身,以显示它生命的永恒。那白白的小斑点,是山坡草地上蠕动着的羊群;那色彩斑斓的小块块,是开放在大山脚下的簇簇野花;那一亮一亮的丝带,是大山献给饥渴行者的溪水;那一个个小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东西,是山谷里零散的农家。索泓一心里蓦然一跳,他看见蜿蜒在山峦之巅的古老长城了,它醉卧青山,头顶流云,曲曲弯弯地走向无限远的天际。看见大自然的博大壮丽,索泓一倍感自己的渺小和形秽。
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曾带着他登过长城。爸爸一路上向他讲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妈妈则拉着他的手捕捉山坡上的野蝈蝈;爸爸采摘了一束殷红的红叶,妈妈掐了一把野菊花。
爸爸问他:“你喜欢红叶还是野菊?”
“我都喜欢。”他说,“但我更爱听蝈蝈叫!”
爸妈都笑了。爸爸说:“抛开蝈蝈不说,你爱什么?”
妈妈争抢着说:“泓一一定喜欢野菊花。”
爸爸毫不示弱地对儿子进行争夺:“不,血性男儿应当爱红叶!”
索泓一的回答,使爸妈一惊。他说:“我爱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
爸爸当即把他抱起来抛向空中,又接在怀里。妈妈也觉得儿子的回答超越了他的年龄(当时他十一岁),在归途上路过“栗子王”商店时,给儿子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作为父母亲对儿子的嘉奖。
长城,依旧是他童年时攀登过的长城,但是当年登长城的家庭却破碎了:爸爸坠楼,妈妈到河北农村去烧砖。三颗普通的中国之魂,在恶性循环中成了“一窝黑”。
“妈妈,您好吗?”索泓一喃喃着。
“我好。”声音像整个燕山在轰鸣。
“您的儿子像塞外的一颗沙粒,将被风卷到新的地方。”
“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我现在当‘幸运儿’了,想去看看您。”
“你不要来,妈妈很好,妈妈都能一次背十二块砖坯上窑了,十二块砖坯有六十斤重,你也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您没有得浮肿病吗?”
“没有。泓一你呢?”
“我健壮得像头牛。”
“那妈妈就放心了!”
“我最担心您的血压,妈妈!”
“反而降低了,劳动能治百病!”
“真的?”
“妈妈从没说过谎话。”
不,妈妈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谎话——当索泓一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在劳改矿山,他和母亲断续地通过几封信,妈妈的回答是“好”“好极了”“一切都好”。她把下放去改造的那些砖窑,形容成天国的“伊甸园”。儿子明白:她越是在信里说那儿好,那儿的实际情况越糟,就像爸爸坠楼自尽后,妈妈写下的划清界限的决裂声明一样,在激昂的言辞下,深藏着她那颗伤痛的心,可以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谎言。妈妈现在的谎话升格了,学会了郑重而庄严地说谎,岂不知那天国的“伊甸园”,在天堂和人间都不存在——那是艺匠绘制出来的宗教神话。
“砰”的一声枪响,把索泓一的思绪打得粉碎。卡车上打盹儿的成员,也都被这声枪响召唤醒了。
“准是跑了人了。”“头人”判断着。
“怎么没有停下车去追捕逃犯?”有人疑惑。
“放的是单枪。跑了人早就该用机枪扫了!”
“大概是枪走火了!”
队员们正在探头探脑地搜寻鸣枪的原因时,前边的卡车上传来准确消息:郑科长用警卫连长的手枪在打野山羊。一场虚惊过后,沉闷的车厢顿时活跃起来。那奸尸犯的老营生重新开业,索泓一只好挪动了一下屁股,把脸转到迎风的方向。这样虽然可以让那些淫秽的声音不进自己的耳鼓,但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不断滴答滴答地落下泪来。
卡车缓慢地在山间S形公路上行进着,索泓一一边用手绢不断擦着右眼,一边神往地向大山眺望。忽然,他发现那只被枪击伤的野山羊在山石缝间蹦跳着,它蜷缩着那只被子弹打伤了的前腿,用岩石作为天然掩护,逃向大山的峡谷。他真担心后边警卫车上的战士发现它,再赏给它一梭子,可是手握机枪的战士,神情专注地盯着车上的“野兽”——阿弥陀佛,那只野山羊逃走了,索泓一一直目送着它跳过一条溪水,消失在山坡上一片乱树棵子之中……
索泓一擦擦眼泪闭合上眼睛,他头脑里记起了《鹿回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妈妈对他讲过的。妈妈是海南岛琼山县人,寄宿在北平亲友家求学时,结识了从北方来北平上学的父亲。爸爸常常风趣地把他们之间的结合,称为南极和北极之恋。爸爸身材高大,长着一副典型北方人的奇伟体魄;妈妈娇小玲珑,面孔黧黑(是不是小时候吃椰子多了的缘故,索泓一无从考察,但从他有记忆时起,妈妈的皮肤就闪烁着一层椰油的光亮)。妈妈对他说:从前有个猎人,追踪一只美丽的小鹿,这只鹿夺路惊恐而逃,猎人紧追不舍。小鹿跑过草地,他追过草地;小鹿蹦过山泉,猎人也跳过山泉。小鹿被追得无路可走时,攀上了一座高山的崖顶,当猎人举枪射击时,那小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村姑。猎人动情地放下了猎枪,领这位村姑回家,二人成了眷属。
索泓一对这个神话,听得有滋有味。但是爸爸对这个神话的收尾提出意见,他说:“这小鹿也太没有自尊心了!”
“这是神话。”妈妈说。
“神话也是隐喻人生的。”爸爸说,“我听到《鹿回头》的传说,结尾跟你讲的不一样。当那猎人举枪瞄准小鹿要射击时,那小鹿并没变成什么漂亮村姑,它还是那只鹿,但站在悬崖之顶,回过头来留恋地看着养育它的那片青青的草原……”
妈妈打断他的话说:“这神话出在海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