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去的白帆
【不是序的序】
朋友,记得你也是很喜欢繁星的。
在金色的少年时代,我们常常静坐在夜空之下,在谈论文学之余,指点着满天星斗,什么牛郎、织女、扫帚、北斗……偶然间,一道流星拖着尾光划破夜空,不知道向什么地方陨落的时候,我们总要惊奇地呼喊:
“瞧,贼星——”
“贼”这个字眼,在世界任何一部法典里,都是最卑贱的象征,都是法绳和手铐惩处的对象;因为他们自私,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是,我的朋友,在这里我想用我这支笔,来透视、解剖一个人物——一颗和我命运有着联系的“贼星”,以及围绕这颗没有固定星座的“星球”周围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有寇安老头,“罗锅”队长,歌乐山渣滓洞的少尉,“右派”黄鼎,面若桃花的肖玫玫,六岁的小黄毛,以及笔者自己。除此之外,和这颗“贼星”有关系的还有一条狗,两只被囚禁的美神——天鹅,以及像云片一样轻柔洁白的归帆。
我的朋友,你也许会问:
“你写的是寓言故事吧?”
“不是。”
“那么是一篇童话?”
“不是。”
“是悲剧吗?”
“不太像。”
“是喜剧吗?”
“也不尽然!”
“那……”
“我只不过把发生在那特殊年代的历史和那些人物,浓缩于时代舞台的一隅,把燃烧的记忆写成小说,献给你——我少年时代的文学挚友,为真、善、美唱一支歌……”
一
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你很喜欢巴西作家亚马多的长篇三部曲之一《饥饿的道路》。其中有一个情节,你还记得吗?这位当时二十岁出头的作家,描写一个因饥饿而躺倒在巴西荒漠中的行者,被成群鹰鹫鹐食的画面。记得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心灵为之战栗,接着一个“?”马上涌入脑海:生活难道真的这么严酷吗?是不是作家故作惊人之笔?
细想起来,所以产生这个“?”,也并不奇怪,因为我们少年、青年时代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煦阳光下生活的。天,是那么的蓝;水,是那么的清;就连雨后的七色长虹,我都在一首诗里比喻它为“迎接胜利的凯旋之门”——我们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上。
究竟是哪一阵强台风刮来了乌云,这是历史学家们研究的课题。反正你和我像两片离开大树的树叶,被时代的风暴吹着、卷着……你被放逐到生养你的故乡;我,被历史的旋风吹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虽然,在我们这支劳改队没有看见过亚马多小说中鹰鹫鹐吃饥饿行者的严峻画面,但我饱尝了饥饿的苦果,看见过天灾谎祸投在社会最底层的斑斑阴影,而我要对你讲的故事,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是1960年的春节,我年迈的母亲,迎着凛冽的北风,又给我送延续生命的食品来了。她是卖掉《辞源》《辞海》和全套的精装《鲁迅全集》,登上火车,又步行五十里,专程来送节日“礼物”的。
什么“礼物”?
只不过两斤核桃酥和一斤白糖。
尽管少得可怜,但这些东西已经是来之不易了。饥饿的年代,六毛八分钱一斤的核桃酥,涨到了五块五毛钱一斤。母亲每次来看我,都是把世界文学大师的作品——雨果、梅里美、屠格涅夫、普希金、莱蒙托夫、曹雪芹、肖洛霍夫的书送进旧书店,换来这点高价的“进口货”。因此,每当我用牙齿一点一点咀嚼这些食品时,都是甜在舌尖,苦在心头。朋友,一个爱文学如生命的青年人,吃着前辈大师们的精神血汗,请问,还有比这更加痛苦的事情吗?那简直像一口一口啃着母亲躯体上的肉,你说是吗?
精神上的痛苦,如果能够解除饥饿、延续生命,那倒也好,但是它抑制不了饥饿,还是要靠物质解决肚饥。在这方面,我的一个“同类”,原B大学西语系助教黄鼎,有过一句名言:“一切动物脂肪,都能化成人的脂肪。”这个瘦高的、长着一双螳螂腿的知识分子,真如螳螂捕食昆虫那样,在夜晚的灯光下,伸手抓起向着灯光聚集的蝼蛄往嘴里填着,那股香甜劲儿,像是吃着手抓羊肉、渤海大虾;他把省下来的白薯面窝窝头,给带进劳改队、年仅六岁的儿子小黄毛吃。睡在我身旁的小青年张铁矛——绰号叫“铁猫”的“贼星”,在砍草时发现了一条蛇,简直是如获至宝。他剥去它的花纹外皮,又用镰刀割去五脏,拢了一堆乱草,烤蛇肉吃。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像吃着腊肠一样惬意,至于他吃的是草蛇、菜蛇,还是有毒的蛇,那是无暇思考的。饥饿向人们挑战——这,就是人灾谎祸,在我们这支劳改队里的一幅真实的画面。
每逢假日“接见”,那间接见小房的周围,总是聚拢一群围观者。他们不是看人,而是盯着那些食品口袋,好像看看这些五颜六色的纸包、塑料袋,就能得到某些心理满足似的。春节期间,家属来探亲的人多,当然,围观的人,也按倍数增长。他们隔着玻璃窗户和门板空隙,向里望着。我们“罗锅”队长已经几次申斥这些无聊的罪犯,他们就像苍蝇恋食臭肉一样,轰走了,又忽地一下子飞了回来。
这有什么办法呢?饥饿!
我们“罗锅”队长是个严肃过人的干部。他从来不扭头看人,而是用眼球的转动斜睨着你,不管你是罪犯,还是家属。这种目光,是他的职业形成的一种本能,因为列队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不能列入公民队伍的劳教分子;久而久之,鸡群之鹤的那种骄矜样儿,就自觉不自觉地渗入血液、钻进骨髓。在接见室,他常常盯着手腕上那块国产的天津“五一”牌手表,对每个不同时间走进接见室的家属,他都记得准确无误,因而任何家属,都无法多延续一点接见时间——不管你来自南海之滨,还是北国边陲。最使我佩服的是,他那两只短粗的手掌,就是一杆标准秤,双手一掂,就能准确地量出食品的重量。他严格地执行只许收留两斤食品的规定,用手称量出超重的食品,一律退还家属。在这一点上,“罗锅”队长铁面无私,堪称一绝。
朋友,在“罗锅”队长“手秤”的检查下,两斤核桃酥交给了我,那斤白糖属于超重之物,必须交我母亲带回。我心情非常沉重,母亲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接见时间一到,她迈着忧郁的步子走出房门。
谁也没有料到,门口蹲着一个装作晒太阳的饿汉,我母亲刚出门槛,他一跃而起,一把夺下她手绢包着的白糖,不走大门,而是跳下结了冰的壕沟,向劳改队的宿舍跑去。
“罗锅”队长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高声命令着围观的人群:
“这是干的吗事!快截住他,快——”
一群围观接见的人,蜂拥而上,一齐奔向了那个抢白糖的汉子。我捏紧了手里那包点心,望着那些在冰上为白糖而格斗的人,心里百感交集。我很清楚,参加争抢的人们,并不是想把截下来的那包糖交给队长,而是想借着这个合法的拦截机会,把白糖吃进自己的肚子。这个抢白糖的汉子,看看自己身陷重围,四面楚歌,为了脱身,猛地把白糖往远处一扔,于是,他解脱了包围,人们朝那个滑动着的、像冰球场上的冰球一样的小包裹追了过去。
朋友,别看那些人儿面色青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争抢起食品来,却都表现出超越他们体能的剽悍和勇敢。尽管“罗锅”队长在高声喊着:“你们这像个吗——吗——?”仍然无法阻挡他们像冰球运动员那样追逐。他们在冰上摔得东倒西歪,对那包白糖紧追不舍。这时候,有个身材最小的人儿,左腾右闪地跑在最前边。他先用身子一扑,把白糖包压在身下,看看周围的人还没有追到他身旁,爬起来把糖揣进怀里,一溜烟儿似的跳上地面,闪到房后不见了。
背后的人不甘心地朝他喊着:
“‘铁猫’——你站住——”
“你这个小扒手……我碎了你!”
朋友,这个把白糖包抢到手的“铁猫”,就是星群之中的“贼星”,也是这部中篇小说的中心人物。
二
一个鄙俗的小人物,值得你写吗?
朋友,我要回答你:值得。
张铁矛才十七岁,“铁猫”这个绰号是来劳改队之后,那些真正的贼给他起的。
他有着一张安静的脸,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牙尖,再搭配上细眉细眼和挺秀气的鼻子,乍一看,腼腆得如同一个姑娘。可就是这个小家伙,来劳改队之前,已经演出过一出近似于荒诞的戏剧。
他落生在S市一个以木雕为业的家庭里,他爸爸是个能在杏核上雕出琼楼凤阁的名艺人。当“铁猫”十二岁那年,他的亲娘害肠癌去世,爸爸娶了个泼妇一样的后娘,从此“铁猫”的苦难命运开始了。首先停止他上学,继而叫“铁猫”当小当差。到了1960年饥荒笼罩这座中等城市的时候,粮食短缺导致了家庭矛盾的升级。后娘拿着一根擀面杖,先是敲打面板咒他是“造粪机器”,后来干脆举起擀面杖指桑骂槐地撵他出家了:“你看见面袋空了没有?鼻子眼能出气儿的都给我滚,自个儿去找出路!”“铁猫”爸爸怕这个后老婆,就如老鼠怕猫,在关键时刻,放不出一个响屁。“铁猫”一气之下,离开了他生活十七年的家——这只乳毛还没有褪净的小家雀,扑棱着翅膀飞向茫茫苍穹,自己开始找食儿吃去了。
如果他果真是一只鸟儿,那倒也好,偏偏他不是鸟儿,而是一个有大脑有四肢的活人。那年月,食品是那么稀缺,“铁猫”在城市里转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一口热饭进肚。
黄昏时分,他的肚皮已经挨近脊梁骨了,在肠胃一片咕噜咕噜的鸣叫声中,他溜进R市百货大楼的厕所,等商店下班锁门之后,钻进了卖糕点的柜台。当他填满肚子之后,又从百货柜台上偷来一个帆布旅行包,装了一提包糕点,龟缩在僻静的柜台一角,坐等黎明。
当时正是盛夏8月,昼长夜短。当“铁猫”还靠在柜台上打盹儿的时候,商店的大门打开了。上班的售货员马上发现了他,“铁猫”像只狸猫一样跳起来,向门口狂奔。这时,潮水般的人流涌进刚刚开门的商店,“铁猫”以乱裹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等售货员追到门口,“铁猫”早就消失了踪影。
本来,“铁猫”已经成了网外的游鱼,偏偏这天天气酷热,炎阳似火。“铁猫”塞了一肚子油脂食品,感到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在一个僻静的小巷,找到一个自来水管的龙头,他急不可耐地把嘴伸到龙头之下,咕咚咕咚喝起凉水来。朋友,你久在农村,一定知道这样一个生活常识:如果溜了缰绳的牛、马、驴、骡,到摊晒粮食的场院吃了过多的高粱和大豆,再喝上过量的冷水,很容易引起肠胃破裂。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肠胃则更加娇嫩,这是十七岁的“铁猫”所不理解的。因此,他的嘴唇刚刚离开自来水龙头,肚子就如同拧辘轳一样地绞痛起来,他捂着小腹在地上打滚。
朋友,当“铁猫”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榻上,病榻旁边看望他的人,不是他的什么亲人,而是民警。“铁猫”正愁没有一个窝栖身,顺水推舟地编造了他是个惯窃的神话,于是,他就被押到劳改队与我为伍了。
这个孩子有个非常独特的爱好,他喜欢用一把小刀在木头上雕刻花、鸟、鱼、虫一类的玩意儿。每当假日或地头休息的时候,饥饿的人们喜欢挤到墙根或者避风的角落,开始千篇一律的“精神会餐”。“铁猫”总是一个人躲到远处,用小刀子刻着他的艺术作品。当他知道我曾经是个青年作家时,便借出工劳动之际,挖来一块青灰色的黏泥,用他那两只纤巧的手,捏了一个鲁迅的人头像送给我。这个泥塑,把鲁迅先生横眉冷对的神色表现得惟妙惟肖,简直和画像上的鲁迅没有一点差别。为了答谢这种友谊,我送给他一本《安徒生童话》。我们的友谊——一个“右派”和一个“贼”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由于这次节日的接见,我和“铁猫”之间的友谊,受到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你还记得我前边写的那场“冰球比赛”吧!按我的理解,“铁猫”那天所以不顾脸面,在壕沟的浮冰上去抢那包白糖,完全是为了我。照友谊的程序,“铁猫”应该把他抢到手的白糖,首先交给我,然后,我们一起把它吃掉——这才是道义和友谊的逻辑。不然,“罗锅”队长也会追寻这斤超限的白糖的。但是,“铁猫”这几天不但只字不提这件事,反而总是回避着我的目光,好像有无穷的心事萦绕于怀。往常,临睡之前,他常常要我讲些文学名著中的故事给他听,比如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郭沫若的《孔雀胆》、孙犁的《荷花淀》……这两天,他一躺倒在土炕上,就把脊梁甩给了我。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谜”。特别使我惊讶的发现是,有一天,我都睡醒一觉了,当我起炕解手回来时,看见“铁猫”两眼直呆呆地望着房顶——房顶的犄角上,爬着一只正在吐丝结网的蜘蛛。
“‘铁猫’——”
他马上闭合了眼帘,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你这是犯什么傻?”我用手扒开他的眼帘,用劳改队的语言,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看他脸色阴郁,诱导他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叫你高兴高兴!”
“我不想听。”
“你今天是怎么了?”
“叶涛,你真的不知道吗?”“铁猫”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探着头对我说,“黄鼎被‘少尉’狠狠‘咬’了一口,送禁闭室了!”说完,他本能地伸长脖子,警觉地向睡在门口第一个铺位的罗允中看了一眼。
“我知道。”
“那你怎么还有心思……”他眯着眼睛注视着我。
“你哭就能把黄鼎哭出禁闭室吗?”
“不哭,可也没心思笑哇!”他烦躁地皱着眉头。
我缄默了一会儿说:
“这个‘老帽’还盯着我要那斤白糖哪!说是超重食品,要交给队长,贴上邮票寄回去。”
“真的?”他又翘起身子,眼睛也睁圆了。
“是啊,你把糖放在哪儿啦?”
他迟疑了片刻,像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事情似的,翻了翻褥子角,一下在炕上跳了起来:“真他妈的怪了,那包糖怎么自个儿长翅膀了?”
“小声点!”我拉着他的一只手。
“丢了东西为什么还要小声?”“铁猫”甩开我的手,“呼啦”一下,把整条被子一掀,扔到邻居身上,高声朝门口喊着,“报告班长,那包糖丢了!”
子夜时分,屋里二十几个“成员”,都被他这一嗓子给喊醒了。他们有的披衣坐起,露出关切的神色;有的躺在被窝里,向我投射过来幸灾乐祸的目光。我理解这些目光的含意:“你总把贼当成朋友,这回叫贼咬了一口吧!”“你白念了很多书,可是连‘贼喊捉贼’的典故,你都不懂!”
这无声的目光,虽然没有一点声响,却比机枪大炮更有威慑力量,我的脸不由晕红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朝“铁猫”望了一眼。“铁猫”敏感得如同一株含羞草,马上对我审视他的目光做出反应。他解嘲地朝满屋人喊道:“你们都瞎了眼了,真没看见那包白糖?班长还要上交队部哪!你们谁给偷走了?”
“‘铁猫’,”我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喊了,明天白天再找找!”
“不行,非弄清楚不可。”“铁猫”索性披上棉袄,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下,“不然,班长朝我要,我到哪儿去找这斤糖!”说着,他沿着每个铺位前的炕洞,动手翻找起来。
这时,睡在门口的班长——一个曾经在歌乐山渣滓洞当过少尉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罗允中,趿拉着两只鞋,走了过来。他像抓小鸡子一样,一下揪住“铁猫”的头发,狠狠地摇着:“你这是装什么洋蒜?这屋里除了你是‘三只手’之外,没有人带贼腥味儿!你把糖顺进了肚子,还跑这儿‘贼喊捉贼’!”
“你拿出证据来!”“铁猫”一晃脑袋,逃开了“少尉”那只有力的手掌。
“‘铁猫’!”我制止地朝他喊着。
“怕什么?”“铁猫”瞪了我一眼,“他不就是个劳改班的班长吗?我一点也不尿他!黄鼎蹲禁闭就是他陷害的,今天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把我‘铁猫’送禁闭室!”
“你这是攻击政府——”歌乐山少尉脸色煞白,“靠拢政府是我的职责,你……”
“我?我怎么了?我这两只手干干净净。”“铁猫”挑战似的伸出两只巴掌,“上边没有沾着别人的血,也决不无缘无故掏别人的腰包。我不像你那样,母牛倒套——×总朝前。就靠你那张嘴,欺骗政府干部!”
歌乐山少尉两眼闪出了凶光,他猛然去抓“铁猫”的棉衣领,“铁猫”哧溜一下,顺着他胳膊下边溜了过去。“铁猫”跑到门口,狠狠朝“少尉”吐了一口唾沫,像解气一样在地上跺了两脚,把披着的棉袄抖了一下,就推门而出。
我连忙穿好衣裳,追出房门,想把“铁猫”找回来,但夜幕茫茫,谁知道他溜到哪儿去了呢!当我反身进屋时,歌乐山少尉狠狠地用眼睛盯着我,他显然是把对“铁猫”的怒气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则假装看不见,用沉默对待他火烧火燎的目光。
躺在炕上,我不禁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提起那一斤白糖呢?诚然,糖对于人类生命的兴衰有着不容置疑的作用,这时对于骨瘦如柴的我和他,当然就无异于空气、水分和阳光了。但,就是那么一小包白糖,此刻已引起轩然大波,我们的班长——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歌乐山少尉,那双窄小、布满血丝的眼睛追踪着我,如同电网上的那盏闪闪的红灯,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亲爱的朋友,我这样写,绝不是笔下生花,故意耸人听闻,以使你增加对这个人物的神秘感。不,不是这样,随着小说的发展,你就会了解这位当年的歌乐山少尉,实在不愧对“歌乐山”这个使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奇怪的是,我们的个别劳改干部,特别是以“大老粗”为荣的监管人员,似乎更喜欢犯人的点头哈腰,而厌恶知识分子的不卑不亢。比如我们这个队的劳改队长阎本善——因为他背后隆起一块肉丘,像袋鼠的“口袋”挪到了他的后背上,人们私下都叫他“罗锅”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对歌乐山少尉言听计从,宁可先用原P市一个妓院老板当班长,也决不任用一个知识分子协助他的工作。因此,我们这些被送到劳改队里的“右派”,身处底层的底层,是最卑贱、最轻微的小草,谁都可以在你脊梁上践踏几脚。
我的厄运,因为那一斤丢失的白糖而开始了。在“少尉”的“两盏红色信号灯”朝我闪亮后的第三天,我们正在列队出工时,“罗锅”队长倒剪着双手,走到队伍之前叫道:“叶涛——”
“有!”我迈出队列。
“你跟我来一下。”
谈话是在他办公室进行的。我按照规矩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木凳上。
“叶涛——”他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审讯席上,用纯粹天津卫的话问我,“那天夜里,你干了吗事?”
“哪天夜里?”
“节后,正月十八日。”
“没干什么事。”
“没干吗事?为吗搅得宿舍鸡犬不宁?”
“‘铁猫’丢了白糖,他认为是别人偷了。”
“你不知道,你们宿舍里只有他是个贼吗?”
“我认为他不能算个贼!”
“为吗?”
“他只偷过一次点心!”
“他是惯偷,我们掌握材料。”
“那是他瞎编的交代!”
“还有自己愿意飞进网的鸟儿?”
“有!当这只鸟儿回不了窝时,就得另外找个窝。”
“叶涛——”“罗锅”队长手里没拿惊堂木,拿起一摞待审的劳改分子外发信件,当成惊堂木拍了一下,“我们掌握你的材料,你和‘铁猫’勾勾搭搭。”
我轻松地说:“没有的事!”
“为吗他为你去抢那包白糖?”
“可是他并没把白糖交给我!”
“罗锅”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在桌子上翻了好一阵子,似乎找到了我和“铁猫”什么重要证据似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你给他灌的是吗米汤?吗果个(戈)离(理)、于(雨)哥(果)……吗高尔基、低尔基的……”
“他们的书并不反动。”
“外国书都反动!”他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扔,探长了短粗的脖子朝我大声喊着。
“《共产党宣言》也是外国书。”我依然平静地说,“它是我们革命的罗盘!”
“叶涛——”
我静听着他的训斥。
“你们右派就是反革命,有吗资格谈革命!你马上给我去工地劳动反省!”他甩出权力的“王牌”,我只好退出办公室的门槛。这就是我和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长的全部对话。朋友,我很难理解一个改造别人灵魂的人,没有一点起码的政治常识,怎么能理解“人”这个字眼的含意,怎么能用光洁的搌布擦掉罪犯灵魂的锈斑?又怎么能用钥匙,打开人的心扉来开掘人心田上埋藏着的乌拉尔金玉呢?
当然,这里也有另一种类型的干部。就拿看菜园的寇安老头来说吧,他是开辟这个劳改场的元老,只因为他参加过彭老总领导的平江起义,年轻时在彭老总的身边当过几天警卫员,彭老总在庐山身陷囹圄之后,电波居然能传导到这个和彭老总几十年也未见过面的寇安身上。传说在我们到这个劳改队之前,他先被撤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后被抹掉了场长的头衔,而降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劳改队长。老场长想不通,拂去头上大大小小的乌纱,没接受劳改队长的工作,而自愿去当了菜园的看守。一条被警卫部队淘汰了的军犬、一把放水时改畦口的铁锨和一根枣木拐棍,成了他的三个伙伴。
据说,给他罗织的罪名是什么党内“右倾分子”,是彭德怀的幽灵伸向劳改单位的一根“龙须”。这根“龙须”是拔掉了,可是场长的位子还在空着,因为这个劳改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寇安老头的资历;虽然有人窥视这个职位,却没人敢坐那把金交椅。然而支部书记的职务没有空着,从寇安老头被撤离这个岗位后,有人接替了他。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审问我的那位把一切外国书籍都视为反动的“罗锅”队长。
“罗锅”队长这个称呼,出自囚犯之口,其实也并没什么恶意,这像社会上许多人都因形象上的特征,而被冠以某个外号一样。劳教分子也是人,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那些不被干部注意的角落,他们每天在窃窃私语,评议着那些管理他们的干部。“罗锅”这个绰号,与其说是贬义,不如说是对他的颂扬。因为他的体形像是背着个口袋,在饥饿的年代里,他那条“口袋”总是空着的。他不像有的干部把姓“公”的稻米往姓“私”的家里扛;也不像有的干部在拆检劳教分子邮件时,把超过两斤以外的食品,名义上充公,而实际塞进自己的肚子。阎本善是个短粗驼背的健壮汉子,在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被视为谬误的时候,他因“密植”而生下的六个男娃女娃,在饥荒席卷大地的年月,当然需要维他命、脂肪……可是他决不把劳教分子的超重食品变相没收归己,但也决不把超过两斤以外的“进口货”,交给劳改对象——哪怕你瘦得皮包了骨头,他也不会施舍怜悯之情。就像那天我接见家属时,他把超重的白糖退给我母亲一样。他勒令接到邮包的人,把多余的食品装进邮包,由内勤干事退还给家属。邮费嘛,从劳教分子微薄的生活收入中扣除。
这,就是“罗锅”队长的肖像;这,就是主管我们这支劳改队的阎本善的特殊性格。他虽有为官清似水的优点,却也有对人冷如冰的缺陷。他对上级毕恭毕敬,也要求劳教分子对他俯首帖耳,把他的每一句话当成一声雷听;而我刚才变相地顶撞了他的教育,等待我的当然不会是“平安无事”的了。
朋友,因此你可以猜测到,我走出他那间办公室时,心情不会是平静的。我扛上一把修理地球的铁锨,又背上我那包食品袋(因为这儿,像“时迁”和“杨香武”之流的盗窃高手,实在太多),心情郁郁地朝疏浚沟渠的工地走来。尽管天是瓦蓝瓦蓝的,大雁排成雁阵,唱着春歌在蓝天中翱翔北返,尽管地是油黑油黑的,春天的草芽从融化的残雪下,抖擞着躯干挺直了身腰,但我的心仍像揣着一块寒冰,胸腔里淤积着严冬的乌云,没有一点春天的快意。走着走着,我不禁又想起那包白糖来,又由白糖想起了“铁猫”这个人物。看表象他灵魂是洁白的,不会重操他那“三只手”的职业,可是白糖到哪儿去了呢?我的大脑此时犹如一台电筛,把同屋二十几个人,一个个都筛了一遍,从把门的歌乐山少尉——罗允中筛起,一直筛到炕尾的一个。他们中间有刽子手、有“历史反革命分子”、有流氓、有肇事的司机、有奸尸的医生……虽然案情千奇百怪,人物像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但他们都不会把属于别人的食品,吞下自己的肠胃。“难道真是‘铁猫’在表演一场‘贼喊捉贼’的滑稽戏吗?”忽然,我想起了几个疑窦,为什么一连几天,他都逃避我的目光?为什么他一直闭口不谈那包白糖的事情?为什么直到我询问他了,他才煞有介事地翻起别人的炕洞来?……
亲爱的朋友,我真的被这只乳毛没有褪净的小家雀鹐了眼睛——那是我赶到劳动工地之后才确信了的。当我出现在疏浚沟渠的土坡上时,“罗锅”队长早已经骑着自行车到了工地,他和“铁猫”正坐在河坡上谈话。我经过他们身后的刹那间,早春的风把他们的对话送进我的耳朵:
“你要坦白,”“罗锅”队长大声地申斥着,“那包白糖是不是你自己吃了?”
“我坦白,是我吃了!”
“那你为吗要‘贼喊捉贼’?”
“我……为了蒙蔽叶涛,掩饰自己的行为!”
“叶涛不是和你很亲近吗?你为吗……”
“我是个贼,他是知识分子……”“铁猫”嗫嚅的话音,“我们俩根本说不到一块!”
够了,朋友!我摘录这几句关键性的对话,你就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了。我内疚,我愤怒,我甚至感到白白活了二十七年(当时我二十七岁)。你知道,我不是怜惜那斤白糖——虽然它对我十分珍贵;我是怜惜我的感情,怜惜我那一双得了“色盲”的眼睛,我竟然在这个“社会的垃圾箱”里,把友谊给了不值得我同情、不值得我去爱的一个贼!
我自觉地给“罗锅”队长交上了一份自我检查。
三
这一两个月,我和“铁猫”疏远了。
尽管我们的铺位紧紧相连,我们心中却如同隔着一座珠穆朗玛峰。虽然,一到晚上,我透过蚊帐稀疏的洞眼,常常看见“铁猫”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在朝我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我总是装看不见,或者干脆翻个身,把脊梁甩给他那双窥视我的目光。
但是,每当我对“铁猫”的电波表示绝缘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酸楚之感。因为在这些日子的劳动中,虽然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从偶然相遇的一瞥目光中,或在劳动时不可避免的接触里,“铁猫”似乎在有意地弥合我们友谊的裂痕。
劳改队干活儿喜欢采取分段包干的办法,而我们那位“少尉”班长,分派活儿段时又以床铺的次序为顺序,因此我在疏浚排水沟时,总是和“铁猫”挨在一起。“少尉”班长为了便于检查工效,在甲和乙的活儿段交接处,插上柳条之类的东西,当作各自责任区的标志。罪犯们尽管虚弱得如同插在身旁的柳条一样弱不禁风,但争强好胜的本能还是有的;所以只要标记一插,喧腾的工地立刻鸦雀无声,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嘿嘿”的咬牙使劲声和铁锨挖泥的声音了。
朋友,如果叫我把墨水填满方格子的稿纸,我自信不是个低能儿,但一天之内把十几立方的河泥甩上高高的堤坡,我则常常是名落孙山的一个。可是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我这把铁锨闹了邪,在疏浚排水沟时,我从老牛破车疙瘩鞍的最后一名,一跃而为坐飞机驾火箭的高效手,常常是我第一个挖完我的责任段。相反,如同狸猫一样灵活的“铁猫”,往常在劳改队所有的活儿里,凭他的心灵手巧,总是名列前茅,而在这次疏浚排水沟的工序里,却和我颠倒了位置,竟然骑上了老牛,成为我们二十几个成员中的尾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这个“?”也只是偶尔在我头脑里闪现一下,就像夏夜的流星那样,瞬息之间就飞逝了。不是我不愿意去思考这个“?”,而是我没有精力去思考这样的问题。由于几度浮肿,两腿沉得如同灌铅,一天劳动之后,身体好像一把散了架的伞。因此,每当我挖完了五米的责任段之后,把铁锨一扔,就躺倒在河坡上,即使身子之下是我刚刚甩上来的软泥,那也无所顾忌。软泥怕什么?躺在软泥上更舒服,它是架设在大自然里的一张“席梦思”嘛,不到收工哨子响,我是决不爬起来的。
有一天,我挖完责任活儿段之后,又像个休克患者一样躺在河坡上,突然被争吵声惊醒了。我把两条胳膊当成支架,撑起上半身看了看,是“铁猫”和“少尉”班长发生了口角:
“你怎么总拖咱们班的后腿?”“少尉”拿着一根红白间隔的花杆,一边检查“铁猫”挖河的深度,一边气势汹汹地朝他喊着。
“十个指头不一般齐,有快的就有慢的!”“铁猫”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别跟我变戏法、耍魔术!”
“我不是杂技团来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得很清楚!”“少尉”眯缝着那对充血的红眼珠,斜瞥着站在沟心的“铁猫”说道,“从你第一天变魔术,我就看穿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尉”不阴不阳地朝“铁猫”笑了笑:“俗话说,‘变戏法的瞒不过打锣的’,你还跟我玩‘猫盖屎’的玩意儿?”说着,他把手中的花杆当尺,丈量起“铁猫”的活儿段来了。
朋友,我有点不相信我这双眼睛了,“铁猫”的活儿段整整三个花杆长,竟比别人的多出一米。“少尉”量过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得意扬扬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朝“铁猫”冷笑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你有意给我穿小鞋!”“铁猫”嚷着,“每天多分给我一米长的活儿段,为什么还来问我?”
“少尉”没有回答“铁猫”的话,拿着花杆又来丈量我的活儿段,我一下愣住了,我的活儿段只有两杆长,二乘二等于四,我才挖了四米长,比其他人短一米活儿,比“铁猫”居然短了两米……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我每天独占鳌头,是“铁猫”趁我背对着他干活儿的时候,挪动了分界线的柳条,每天替我多挖一米远的沟渠……这,就是我每天坐“火箭”、他坐“牛车”的原因所在。显然,“铁猫”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偷偷挑起了我肩上的担子,而我自己竟然一无所知。望着“铁猫”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汗迹的娃娃脸,我心里感到强烈的内疚。要知道,尽管“铁猫”的体质比我强一点,但他没有食品外援,他烤吃过蛇、吞过田鼠……除此之外,要填饱肚皮常常要靠力的搏斗:劳改队每天早晨发粥,炊事员把满满一木桶粥用勺子分完之后,有意地把木桶丢下,于是一场力的搏斗就开始了。经常是“铁猫”和另外两三个小青年,围着这个木桶争抢起来,他们每人手持一块废球鞋上的胶底,把木桶帮上的剩余粥粘儿,从木桶帮上抹起来,快速地吮进自己的嘴里。由于木桶是圆的,在受力不均的情况下,常常倾倒而转动起来,于是这几个人就追随着木桶奔跑,用各种姿态把头伸进桶里夺食着能充饥的一点点食物。而在这样的搏斗中,“铁猫”常常是一个胜利者,他有意推着粥桶在院子里快速转动,直到他的对手气喘吁吁、无力再和他争抢时,他才把木桶竖起来,独享微乎其微的一点粥粘儿。
亲爱的朋友,你可以设想到,尽管我身体虚弱,怎么能叫他来挑我肩上的担子呢?我艰难地从河坡上爬起来,拿起铁锨,叫“铁猫”让开,想自己挖完这段属于我的活儿。可是“铁猫”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
“这是我的责任活儿,为什么要让给你干?”
我依然推着他的后背,叫他闪开。他回过头来,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和我争辩着说:“我又没有挪动界标,这是班长分配给我的活儿段,你为什么非要抢我的活儿干?你又不是班长,我是一盘磨,听磨道上那头畜生的!”
“铁猫”拐弯抹角地把“少尉”比成牲畜,并没使“少尉”脸上增添什么怒色;他手扶着花杆,坐在河坡上像看戏一样,看着“铁猫”和我之间的戏剧。我到底因为缺乏气力,没能推开“铁猫”。“少尉”含蓄地吟着一首古诗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理解他的弦外之音:叶涛,你那份检查,表示要和贼划清界限,都是假的;你们明着是一刀两断,实际上却是在暗送秋波——这就是歌乐山少尉,用诗提示给我的警告!
朋友,你想一想,此时此刻我躺在蚊帐里,硬要表示出对“铁猫”电波绝缘的样子,心里怎么会不升腾起酸楚之感呢?在一片蚊子的嗡嗡轰鸣之中,我辗转反侧,用我的全部脑细胞思考着“铁猫”这个小小的人儿:从偷挪界桩上看,他灵魂是高尚的;从吞吃白糖上看,他的灵魂是污秽的。难道十七岁的他,有一个性格分裂的灵魂吗?
时隔不久,又一件震撼我心灵的事件发生了。继我的白糖失盗之后,“少尉”的一件印度绸的绸衫丢了,我翻翻我的枕头,我那筒舍不得吃的牛肉罐头也不翼而飞了!亲爱的朋友,我所以长期舍不得吃它,不是得了饥荒年代的吝啬病,而是我感到罐头里装的不是牛肉,是母亲那颗破碎了的心!而眼前,这颗“心”竟然被贼给偷走了,我激愤的心情可想而知。
谁是贼呢?目标自然而然集中到“铁猫”身上。于是在这间闷热得如同蒸笼一样的房子里,歌乐山少尉施展他的侦缉本领了。他首先揪着“铁猫”的脖领,把他提到屋子中间仅有的那点空地上,然后,在他脖子上一边挂上两块红砖,叫他低头弯腰——这是劳改队斗争贼最流行的方式。
“你说——”“少尉”以审判官的身份,坐在炕沿上向“铁猫”吼叫着。
“铁猫”抬起了头:“我说什么?”
“说你偷了我什么东西,偷了叶涛什么吃的。”
“我不是贼,我没偷——”
“你不是贼,叶涛的白糖进了哪个狗的肚子?刚刚检查过的,就背着牛头不认账了!”“少尉”从炕上跳到“铁猫”面前,把这孩子身体按成了九十度。
“铁猫”仰了一下脖子,挺直了身腰,尖声地反问道:“你说我偷,有什么凭据?你吃得那么壮,像头公牛,干吗要拿我这瘦小子开心?你看看——”“铁猫”一撩背心,露出条条肋骨,“我都瘦成搓板了,你还……”
我望了一眼“铁猫”身上那张“搓板”,像针戳了眼睛一样,马上低下了头,可是“少尉”却猛然像个拳击师,对准“铁猫”脸上就是一拳。“铁猫”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头沉重地撞击在砖墙上,发出“嗵”的一声响。我痛心地朝他窥视了一眼,“少尉”仅仅一拳,他的鼻子就青肿了一块,鲜血顺鼻孔淌了出来……
我把头埋得低到了胸脯,再不敢看“铁猫”一眼了。这时屋里响起震耳的口号声和叭叭的声响。不用看,我知道那是“少尉”在打“铁猫”耳光。我索性把身子扭过来,目光投向墙角,偏偏在墙角的一块小木板上,放着“铁猫”送给我的珍贵礼物——那尊泥塑的鲁迅头像,我的心立刻紧缩在一起。我在审问着自己:难道一个贼,一个灵魂肮脏的人,能够塑出鲁迅横眉冷对的神韵和风采吗?这简直如同叫黑色的乌鸦乔装成美丽的孔雀一样,叫人不可思议。难道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真的把善和恶的染色体同时注入人的肌体,使人的精灵一会儿是丑恶的乌鸦,一会儿又变成开屏的孔雀?!
“你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叶涛——”
“少尉”一声呼喊,使我的思维中断;同时,情不自禁地扭回头来。这时我才发现不仅“少尉”在望着我,屋里二十多个人的复杂目光,都在紧紧地盯着我,似乎都在等待着我对这个事件明确表态。我愕然了。
“你难道不是一个受害者?”“少尉”眨着那双充血的眼珠质询地说。
“是受害者。”
“那你为什么不斗争?”
“我……我……”我寻找着准确的词句,想把我错综复杂的矛盾心情解释清楚。但转念一想,对牛弹琴,还能多挤一些牛奶,对于兽性多于牛的“少尉”,我如果说:我正在剖析“铁猫”这个小小的人儿的灵魂,他,理解得了吗?!因此,我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就缄默不语了。
“你为什么当哑巴?”“少尉”朝我简直是喊了,粗犷的话音撞在房内狭长的墙壁上,发出沙沙的回响。
我沉默着。
“叶涛——”“少尉”从炕沿跳到地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告诉你,你不表态就是对臭贼的包庇,说明你这个右派和贼一直伙穿一条裤子!”
我依然沉默着。
他走到我的面前,哗啦一声,把一条带铜环的皮带扔给我,俯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不用语言表态,用行动表态也行,用它……”他用下巴颏朝“铁猫”示意了一下,显然是叫我去用皮带触及“铁猫”的皮肉。
朋友,我真没有料想到“少尉”会对我来这么一手。我下意识地掂着皮带,手指、胳膊,甚至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得十分遥远,我记起在电影银幕上,常常看见这样的镜头:一个刽子手为了考察被捕的人,常把一根橡皮鞭子扔给他,叫他去抽打自己的同志。眼前,“少尉”把他在年轻时对付共产党员的绝招拿出来了,竟然叫我用皮带去抽打“铁猫”——一个在患难中分担了我劳动任务的小伙伴,同时又是吞吃了我的食品的贼。
“铁猫”静静地站在被斗席上,虽然他脸上肿起几个大包,嘴角挂着没擦净的血迹,但他依然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如果把这间屋子比作一个剧场,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主角,而把自己当成一名普通观众。他那双细长晶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少尉”,一会儿又望望我,好像也正在用他那双眼睛,透视着我们的灵魂。
直到今天,我也忘却不了他投向我的那一瞥目光。是恳求我宽恕他的偷窃行为吗?不太像。是内心在进行自我责备吗?有那么一点点。朋友,最使我内心战栗的是,他居然弯腰拾起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上的那根皮带,把它扔给我,然后请求地说:
“你打吧,那筒罐头是我吃了!我……”
朋友,我可以这样对你说,若不是牛顿的地心引力的学说在发挥着实际作用,我会马上因失重而跌倒。我虽然怜惜那筒罐头来之不易,但我更珍惜道义和友情,我怎能下手去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大孩子呢?
但这个时刻,乱哄哄的责难声从屋子的每个角落,闯进我的耳膜:
“你为什么不惩处这个小贼?”
“他偷吃的不是罐头,是你母亲那颗心!”
“打这只地老鼠!”
“赏他一皮带,叫他长点记性!”
“……”
在一片吵嚷声中,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我像被激流卷进漩涡中的一片树叶,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在这乱哄哄的时刻,我再一次和“铁猫”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水汪汪的眼神,仿佛在恳求我不要怜惜他的皮肉。他那赤诚的样儿,使我想起他恳求我给他讲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小说的神色;使我想起他捧着鲁迅泥塑,请求我收下他的礼物时的真挚目光……
朋友,我被他诚挚的目光打败了,皮带又一次从我指缝中滑落下去。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铁猫”突然一反常态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挑衅地向我尖声喊着:“你这个书呆子!真是个头号傻瓜,告诉你,你的糖和牛肉罐头,早就装进我的肚子,化成了粪便,顺后门拉出去了。我……我……还要偷你!只要我饿,我还要偷——偷——偷——”他把“偷”字吐得特别尖厉,就像一台老式的火车头在拉着响笛,震得我耳膜隆隆作响。
在震耳欲聋的“笛声”中,我感到热血沸腾,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我竟然朝他挥动了拳头。“铁猫”大概是怕我打得不准,用脸往前一迎,我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角上,于是他青肿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青包。
朋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当时,我认为这是对“铁猫”恶行的一种惩处,但就是这次行动,造成我一生中良心上的内疚。我用拳头惩处的不是丑恶的行径,而恰恰是鞭挞了一个真、善、美的灵魂……这是后话。
四
一连几天阴雨连绵。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我的心情一样,充满惆怅和忧郁。
武斗“铁猫”的风波似乎平息了,但它遗留在我心上的波痕远远没有消失,特别是我每每看见“铁猫”用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偷偷窥视他脸上伤痕的时候,我的心像烧着一团火,浑身汗毛孔都冒着熊熊烈焰。
他脸上的伤已经痊愈,孩子气的脸蛋上,重新出现腼腆的微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了一点异常:他的面孔更加消瘦了,在眼角上留下一块小小的疤痕。虽然,这块不显眼的伤痕,不一定是我那一拳留下的痕迹,但不知为什么,我把它写在我自己良心的账本上,每次看见那一小块若隐若现的疤痕,都引起我精神上的忐忑不安。
我们很少说话,他甚至连一瞥目光都不投向我,但我经常从那面小镜子的反光里,看见他凝视我的眼神。当我迅速做出反应,朝镜子里的他看去时,他立刻躲开我的目光,装成看别处的样子。为什么这样?我的心像装进了闷葫芦。
不久,我发现“铁猫”一些使我不能理解的变化。他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爱皱眉头的习惯,以至在他孩子气的脸上出现了成年人才有的鼻梁纹。他似乎常常在思考着什么,计算着什么。一个还够不上公民年龄的大孩子,哪儿来那么多心事呢?这同样使我感到惊异。
与此同时,我还发觉到“铁猫”生活上的反常现象。在这间没有蚊帐就不能生活的房子里,他的蚊帐不翼而飞了。每天夜里,尖嘴蚊子成群结队地俯冲下来,吸吮着他躯体内的一点点血浆,使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因而不断地发出“叭叭”拍击蚊子的声响。他的蚊帐虽然没有了,但他占有的一米宽的铺位墙壁上,却多了一件艺术品。不知他从哪儿捡了一幅皱巴巴的画儿来,用粥粘儿把它贴在墙上。这幅画是由擅长描绘少数民族生活的画家黄胄画的,画名是《婴儿睡也》。画面上画着一个维吾尔族的婴儿,垂着黑黑的睫毛,闭着嫩红的嘴唇,在摇篮中安详地熟睡。我无法揣测出“铁猫”为什么把这幅画张贴在他的床头。
一连串的疑问号,在我的头脑中萦绕着、冲撞着,搅得我不得安宁。它像一串凌空而下的炸弹,在我的思想的大海里爆炸,掀起狂涛巨澜……我真的感到自己一双眼睛痴呆了,竟对这个小小人儿的行为,找不到确切的思想依据!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一天是八月中秋,劳改队在节日里改善生活,每人分了一碗大米饭。当我端着饭碗回到宿舍的时候,我又发现了“铁猫”一个奇怪的现象:他龟缩在墙角,正把碗里的大米饭,倒进一个塑料袋里。平日滚粥桶抢粥粘儿吃的“铁猫”,此时为什么把大米饭留起来,简直是个谜。我实在忍不住感情的煎熬,看看四周无人,悄声喊道:
“‘铁猫’——”
他骤然回过头来,看见是我,一红一白的脸稍稍平静了一点。
“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是北方人,不爱吃大米!”他说。
“你撒谎——”我严肃地斥责他说,“你是不是想用大米饭去搞交换,去做买卖?”
他愣了片刻,目光里流露着赤诚,对我说:“不,你想错了,叶涛……”
“那你……”
“总有一天,我会都告诉你。”
“现在你就告诉我!”我毫不退让地命令着。
“铁猫”脸上呈现出为难的神色:“这……”
“这什么?”
“我不愿意叫你难过!”
“‘铁猫’,你年纪轻轻的,我不能看着你再往下坡路上滑,你要如实告诉我,你用蚊帐搞了什么交易?这碗大米饭……你又想拿它去搞什么名堂?”
他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梢,正想向我袒露他的全部心声,这时房门“吱扭”响了一下,“少尉”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进来了。“铁猫”赶紧扭过头去,我也避嫌地马上转过头来——要知道,“少尉”那双火眼金睛,始终在窥视着我和“铁猫”之间的关系。尽管我曾打了“铁猫”一拳,“少尉”还是向“罗锅”队长汇报说,我俩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以致“罗锅”队长在几次训话中,提到一个右派和一个贼同流合污。为了少找麻烦,我和“铁猫”迅速扭过身,装成冷漠的样子,向两旁走去。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我要告诉你,任何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摧毁由人类圣洁感情架起的金桥!虽然,“少尉”进来,我们马上离得远远的,但就在那天晚上,出于我对“铁猫”的关心,和“铁猫”这个人物对我的强烈吸引力,我尾随着他到了一个我的视线没有触及的世界。
那是中秋之夜发生的事情。这天夜晚,天上没有一丝云影。圆圆的月亮像个玉盘,镶在满天星斗之间,显得格外皎洁。可能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缘故吧,我透过房内仅有的一小扇窗玻璃,望着当空的一轮皓月,不禁想起了年迈的妈妈、年幼的儿子以及和我一起受难的妻子;当天,我也思念起你——和我同命运的文学挚友。但是我要告诉你,当我想到“铁猫”的痛苦身世时,对你们的思念马上显得淡然无光了。因为对于他来说,世界上几乎无所思念,这不是比我更加痛苦吗?
想到这些,我有意无意地朝“铁猫”望了一眼,天哪!他正翘起身子用目光巡视着整个屋子。我立刻警觉起来,他是不是又要进行偷窃?为了不叫他察觉我还醒着,我马上合上眼皮。大概是我的假寐产生了效果,他披上褂子,就悄悄溜出了屋子。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
朋友,我年幼时虽然读过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可从来没有扮演过侦探的角色,今天,生活却叫我充当了这个蹩脚的侦探。好在月正中天,大地一片银白,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瞧见他的身影。他先是沿着墙根的阴影走着,穿过墙角之后,就像只灵活的猿猴奔跑起来。
他穿过菜地。
我紧跟着。
他进了一行行的葡萄架子。
我紧追不舍。
时值中秋,早熟的葡萄已经摘光,只有名叫“秋蜜”的晚熟的白葡萄,像一嘟噜一嘟噜硕大的珍珠,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此时,“铁猫”就像吐鲁番摘葡萄的能手一样,两手迅速地拨开枝叶,摘下几嘟噜葡萄。
噢!我一切都清楚了,他是来偷葡萄的。
但就在这个时刻,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被罢官免职的寇场长的影子——那只淘汰了的军犬,顺着葡萄架的阴影,朝“铁猫”窜了过去。这是一只细腰尖嘴的军犬,它十分忠于职守,我所以了解它的性格,是因为我曾看见它怎样闪电般地一跃而起,突然咬住一个偷黄瓜吃的扒手的裤脚,直到寇安老头闻声赶来,它才把裤脚松开。还有一次,我们那位两袖清风的“罗锅”队长,因为饥饿,挎着小篮走进了葡萄架子,这条军犬可能把他当成了偷葡萄的贼,猛地扑了上去,咬翻了他胳膊上挎着的小竹篮。当它发现从竹篮中滚落下来的不是葡萄,而是一条条在葡萄架上卧居的绿色肉虫时,它才狂吠着跑开了(绿色肉虫在那个年代是上等代食品之一,放在锅里炒着吃,不用放油;据说此种大肉虫,含有动物脂肪)。而眼前,就是这条军犬,朝“铁猫”跑了过去,朋友,你说我能不为“铁猫”捏一把冷汗吗?
说时迟,那时快,军犬像脱弦弹子一样,已经窜到“铁猫”身边,但奇怪的是,它没有张开尖嘴来咬“铁猫”,而是围着“铁猫”摇头摆尾。“铁猫”也像对待熟朋友那样,拍拍它的脑瓜门。他和它,竟然如此亲密无间,好像是早已打过无数次交道的老搭档了,这使我吃了一惊!“难道‘铁猫’真是个惯窃?”我问着自己。因为只有老手才有驯服恶犬的拿手本领,“铁猫”如果不是个行家,他怎么能叫这只军犬对他俯首帖耳,围着他雀跃撒欢呢?
朋友,我一直自信我是理解人生的,是善于观察人的,但在这个中秋之夜,我对自己进行了否定。根据“铁猫”和那只军犬的关系,我推断“铁猫”是个惯窃,但随着一个人物的出现,这个判断立刻又被现实打得粉碎了。
这个人物不是别人,就是跟在军犬后边慢慢走来的老场长——寇安。他身材细高瘦弱,在月光下,满头白发闪着银光。由于他心甘情愿担当菜园看守的关系,他习惯拄着一根枣木棍子,日日夜夜围着果园、菜园巡逻。看上去,他是个严肃而沉默的老人;似乎从“反右倾”被罢官之后,他对一切都不太关心,只关心他那块菜地、果园以及他身旁的那条狗。其实不然,从宏观宇宙的变幻到小人物的安危祸福,都在他的视野之内,都揣在他这位身在马下的老者胸怀之间。
朋友,这样写似乎太抽象了,我现在把中秋之夜寇安老头和“铁猫”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写给你,你就会对这个人物一目了然了。
“张铁矛——”寇安走到“铁猫”身后,叫了一声。
“铁猫”缩回了伸向葡萄架的手,当他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是寇安,脸上变得非常坦然,他站起身说:“寇场长,我给他……摘点葡萄!”
“不用摘了。”
“为什么?”
“我下午刚刚送去!”寇安老头脸上对这个偷葡萄的贼,毫无一点轻蔑的表情。他沉吟了一会儿,关切地问道,“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铁猫”腼腆地笑了笑:“我还没有动手写。”
寇安马上皱紧了眉头:“为什么还不写?”
“我想……我在劳改队待着也不错!”
寇安猛然举起手中的枣木棍子,严肃地说:“这儿是好人待着的地方吗?简直是个混蛋!”
“可是寇场长,阎队长能把我的材料往上转吗?他一直把我当成惯窃呀!”
“你要对他说,你只偷吃过一次点心!”
“他不相信。”
“那……你把材料写完之后交给我!”
“你?”“铁猫”惊讶地抬起了头,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也在‘马下’吗?怎么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寇安揣摩透了“铁猫”的心思,拍拍他的头顶说道:“我是经过大阵势的一匹老马了,可以承受更大的冤屈。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的娃娃受委屈!局里有我许多老战友,能查清你的问题。”
“铁猫”垂下了头,脸上并没有呈现出一丝喜色。
“你怎么了,为啥像挨了霜打一样?”
“我……”
寇安老头有了火气:“有话你就说嘛!”
“我……我是个没家的人……”“铁猫”一双乌溜的眼睛里闪出泪光,“就是叫我离开劳改队,上哪儿去找我的窝?”
“这用不着你操心。先把材料写出来,你记住了没有?”
“铁猫”“嗯嗯”地应了两声,算是回答。
“回房睡觉去,把摘了的葡萄放在床子里。”寇安像爷爷对待淘气的孙子那样,拍拍“铁猫”身上的尘土,拉着那条军犬径自走了。
朋友,在我看来,“铁猫”一定会按照这位慈爱长者说的那样,放下手里的葡萄,转身回住房去。不,我想错了,“铁猫”看着寇安老头走远了之后,把葡萄往小褂上一兜,朝果园拐角的一个窝棚跑去了。
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去探索“铁猫”生活的全部秘密呢?反正我忘记了午夜秋寒,在高低不平的畦埂上,一直尾随着“铁猫”朝闪着灯亮的窝棚奔了过去。
他钻进窝棚,麻利地掩上了门。
我屏住气站在门口,从门缝的空隙中向里望着。看见“铁猫”先把葡萄放在旮旯,然后从裤子兜里掏出一个明晃晃的塑料袋。我头脑立刻轰鸣了一声:噢,原来他把舍不得吃的大米饭,也带到这间小窝棚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窝赃的贼窟?朋友,当我悄悄走进窝棚时,简直是目瞪口呆了。“铁猫”的蚊帐原来也支在这儿!此时此刻,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分开蚊帐,俯身向床上巡看什么。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从他肩上向蚊帐里望去,里边不是什么贼赃,竟是一个沉睡的小男孩,从他圆乎乎的脸蛋和那绺下垂的头发上,我立刻分辨出这是黄鼎带进劳改队的小尾巴——六岁的小黄毛!
亲爱的朋友,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当时的心情,我想就是大手笔的雨果再生,也很难表达出我当时心绪之万一。我似乎感到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肌肉僵直了,尽管大张着嘴唇,却吐不出声。“铁猫”并没发现我的存在,他俯下身子,像母亲俯视婴儿那样,仔细端详着小黄毛酣睡的脸……他那专注而神往的神态,怎么能和贼这个肮脏的名词相连?他,分明是一个世间罕见的伟大母亲。
几秒钟之内,我似乎一切都清楚了,原来他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这个比他更小的弃儿。黄鼎因为“少尉”的诬陷而进了禁闭室,父子俩离群索居的窝棚(黄鼎带着孩子进劳改队,不适于住在集体宿舍)就剩下小黄毛一个人了。尽管好心的炊事员奉“罗锅”队长之命,每天给这只羽毛没长全的“雏鸟”送饭时,尽量给予照顾,但是,这身旁没有爹娘的孩子,还是非常凄苦的。他,就是他——十七岁的“铁猫”,或许很早就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角色。此时,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挥动手中的一把芭蕉扇,神往地坐在床沿上,为小黄毛扇着额头上的热汗。他那虔诚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小黄毛的脸,似乎那静静睡着的孩子,真的就是他的婴儿。
朋友,我眼睛突然一阵酸胀,泪水一下淌出眼眶。我想立刻伸出我的那只手,攀住“铁猫”的胳膊,告诉他:“我……我明白了!”但是,我那只手无论如何也不受中枢神经的支配,伸出去,又马上缩了回来——因为,我记起了,就是这只手,曾经打了他一拳。
由于心理上的连锁反应,我不觉朝“铁猫”的眼角看看,似明似暗的灯光下,那块小小的疤痕虽不显著,但依然像刀锋一样扎我的眼睛。所幸“铁猫”全然没有察觉我的窥视目光,他放下扇子小心翼翼地给小黄毛擦着汗珠。如果这时候他猛然回头看见我,我将不是平日的叶涛,而是“圣母”脚下的一个惶恐的幽灵。
我真想扭身退出这间窝棚,但我感到那样做将是一个自私和可悲的弱者,将玷污“人”这个最庄严的称呼;我勇敢地挺直胸膛,向他伸出那只并不太干净的手。谁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偶然的巧合,“铁猫”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合上蚊帐,向窝棚角上走去。那儿悬挂着一个小小的蝈蝈笼子,一只大肚的青蝈蝈,吃饱了倭瓜花,唱着夜歌。他大概是怕这只不知疲倦的“歌星”搅醒了小黄毛的睡梦,把蝈蝈笼子轻轻拍打了一下,果然,那笼子中的小虫子因受惊而停住了高亢的歌声。然后,“铁猫”蹲下身子,从小黄毛的铺位下面轻轻搬出一个破木箱子,把他带进窝棚里来的葡萄和一兜大米饭,塞进箱子里。就在他启动箱盖的一刹那,我借着一线柔弱的灯光看见,我的那筒牛肉罐头,还有“少尉”报失的那件印度绸衫,以及白葡萄、秋黄瓜之类的水果、蔬菜……都装在这只破得如同蜂箱一样的木箱里。
亲爱的朋友,“铁猫”在我面前,此时此刻已经完全透明了,透明得如纯洁的水晶玻璃!我理解了他行为的全部意义:叫这个见不到爸爸、早就失去了妈妈的小黄毛,生活得更美好。但使他担起母亲担子的力量源泉,和他童年时丧失了母爱不可分割。他以己之心度小黄毛之心,因而宁受皮肉之苦,也要叫小黄毛活得愉快。虽然为了使小黄毛幸福,他所施行的手段可能不为世俗所赞许,但他并不自私,灵魂也不卑鄙——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比他更可怜、更稚嫩的一株小草而施肥浇水。
我完全陷入深沉的思索当中,痴呆得如同一根柱子,站在他的身后。如果不是那只午夜的“歌星”——蝈蝈,又开始喧叫,我也许还不会被他发现;听见那小动物的鸣叫声,“铁猫”猛地直起身子,再一次伸手去拍打蝈蝈笼子,无意间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衣襟。我从痴呆中清醒过来,他迅速地扭转头。
那是一张惊恐万状的面孔,但当他看见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若即若离的朋友时,苍白的脸蛋上露出腼腆的微笑,两颗小虎牙牙尖在闪闪发光了:
“叶涛……是你……”
“是我!”
“你都看见了?”
“是那样。”
“那我用不着对你说了。”他低垂下手,闭住了嘴。
我低垂的头,却猛然仰了起来:“你该说,该说……为什么你长期瞒着我?”
“何必叫你也为小黄毛难受呢?”他淡淡地笑了笑,眉宇之间出现他不该有的浅浅的皱纹。
“在批斗你的会上,你为什么故意用谎话激怒我?”我紧紧摇着“铁猫”两只手说,“你说你是个贼,牛肉罐头早化成了大粪?!”
“我想要你用皮带抽我。”
“为什么?”
“你不动手打我,‘少尉’会说你包庇我,会让你和我一块挨斗。”
我眼帘立刻潮湿了:“‘铁猫’……你怎能这样?”
他眼里也溢出泪水:“我应该这样,因为你是个好人。”
我抚摸着他眼角那块疤痕:“还疼吗,‘铁猫’?”
“那是‘少尉’皮带环打的,和你那一拳没关系。”他那张痛苦的脸上,故意露出一丝微笑,但两颗晶莹光洁的泪花,同时从他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的心碎了。
我掏出一块手绢给这个小大人儿擦泪,说:“别哭,‘铁猫’……”
虽然,我在劝他,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也从眼睛里泉水般涌出。我不想叫“铁猫”看见,便背过身去,躲避着“铁猫”的视线。但他终于窥测出我的全部心机,反而像大人一样安慰起我了。他说:“叶涛,这都是我的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有回答,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痉挛的五指,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静。
在这中秋之夜,万籁无声。
唯一的声响,便是我和“铁猫”咚咚的心脏跳动声。
银色的月光,从窝棚的空隙间洒了进来,把洁白的柔光投射在“铁猫”的脸上。他脸上的泪花滚落着,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脸颊上滴落下来的喷泉水珠……他仰着头,凝视着我,似乎在他那没有爱的冰冻世界,把所有的爱都通过目光倾吐给我——一个刚刚才了解了他的人。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
“寇场长知道这个食品箱吗?”我问。
“不知道。”“铁猫”诚实地说,“他只知道我常常来看望这个孩子,给他送吃的。他也常来给小黄毛送水果,那个蝈蝈笼子就是他给小黄毛编的!”
“嗯!”我点点头说,“我能不能批评你一两句?”
“当然行啊,叶涛!”
“以后你不许再动别人的东西。”我说,“我的食品都可以送给小黄毛。”
他思忖着。
“再说,你把‘少尉’的绸汗衫拿来,解不了小黄毛的饥,汗衫又不能当饭吃。”
“我恨他!”“铁猫”五指攥成拳头,紧咬着嘴唇说,“他是一条毒蛇,狠狠咬了黄鼎一口。”
“那也不能用他的汗衫解气呀!”
“不只是解气,汗衫有汗衫的用处。”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走到蚊帐旁边,从蚊帐里拿出小黄毛补丁摞补丁的小褂,抖着说,“你看看,这还能穿吗?”
“可是小黄毛穿上‘少尉’的绸衫,不成了大道袍了吗?”
“我有手哇!”说着,他掀了掀被褥的一角,床板上有剪刀、针线,还有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颗红五星,“我给他剪裁一下,把这个五星往胸脯上一缝,你看……”
我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不赞成。”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把他的绸衫送回去,剪我的。”
“叶涛!”他脸上闪出不快的神色,“我就偏剪他这件。你知道吗?有一次,他对咱房子里另一个‘老帽’说过,这件绸衫是上等衣料,是他从印度弄来的绸子,已经几十年了,虽然洗得褪了颜色,可是还非常结实。”
“结实你就该拿来吗?”
“不,”他深深出了一口气说,“叶涛,你知道他怎么到的印度吗?他是当什么国民党的青年军,到过缅甸、印度……回来后,就在重庆旁边一个叫歌乐山的地方当上了刽子手……”
“‘铁猫’,这是他的历史脚印。”
他眼珠忽悠地转了一下,提醒我说:
“他用这件印度绸的汗衫当鱼钩,把黄鼎送进禁闭室,该是现行的罪恶吧!”
我头脑里如同响了一个沉雷,这才理解“铁猫”为什么对这件印度绸的汗衫如此疾恶如仇了。
五
亲爱的朋友,“少尉”之所以把鱼钩伸到黄鼎嘴边,那是因为黄鼎在我们“同类”当中书生气最足。他坦率赤诚,对人从不设防,因此成了这个垃圾箱里最不幸的人……
其实,他在1957年,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那时他是B大学西语系最年轻的助教,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已经出版笔译雪莱的诗集了。由于他才华出众,再加上落生在“芙蓉国”的洞庭湖畔,江南水土把他造成一个俊逸青年。他细高笔直的身段,像一株挺拔的中国梧桐,还是大学生时,就招来了满树的“凤凰”。
不知是黄鼎鼻梁上那副眼镜妨碍了他的视觉,还是他那时年轻幼稚,反正他从一群“凤凰”中挑中了被称为校花的肖玫玫。这是一个皮肤白皙、头发微卷、面孔樱红的数学系学生。在1953年早春的诗歌朗诵会上,她站在校园绿色的草坪上,出色地朗诵了雪莱的《致云雀》,于是这只喜欢高飞啼鸣的云雀,在梧桐树上搭了窝,成为黄鼎家庭中的女主人,并在第二年生下了小黄毛。毕业之后,两人双双留校当了不同系别的助教。
初婚时他们是幸福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善于用数学计算身价的肖玫玫,从生活中发现了一条新的代数公式:名利固然可贵,但远远小于“权”。黄鼎虽然名利兼而有之,却偏偏是个缺乏“数学大脑”的书虫。以她的身姿风韵,是驾驭达官的夫人之才;当一个助教的妻子,显然是屈了她的才华,绝了她高攀的夙愿。
黄鼎曾经在劳改队对我谈起过她,说她曾放下微积分的研究,沉湎于女人升腾历史的研究。她到市图书馆去翻阅各种资料,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女性要通向权力之门,最重要的是能够在生活的长河里,随时抓住一舟一桨,划向成功的彼岸。
1957年反右斗争时,生活把一支桨塞在她的手里,肖玫玫第一次施展浪里飞舟的本领,她决心把生命之船驶向另一个码头。当时,担任B大学党委副书记的是个鳏夫。据教职员工小道消息,说这位副书记因为严重生理缺陷而回绝了许多可爱女神射来的情箭。肖玫玫听了这些传闻,不但不为之畏惧,反而打定了主意,决心在这位副书记身上显显身手。就像她在数学系当学生时解一道难题一样,她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才能吸引这位不近女色的副书记的注意。经过周密的思考,她觉得过早地喷射情弹是个下策,只有在运动中以突出的政治表现先焚烧旧巢,才能慢慢在副书记的心坎上搭上新窝,然后才有可能像云雀钻天那样展翅青云。
当时,黄鼎这个书呆子只是下意识地感到,肖玫玫不像初婚时那么依恋他。直到1957年盛夏的一天,在全校举行的批斗右派大会上,肖玫玫义愤填膺地登上讲坛,在几千人的大会场上揭露她的丈夫也是个“右派”时,黄鼎才大梦初醒,但已经为时过晚了。
肖玫玫的揭发材料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她说黄鼎曾对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进行过攻击,说他曾在“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名句下面标过一个“?”,很显然,这是讥喻毛主席以帝王自比。
朋友,你是经历过反右派斗争的,完全可以估计到她射出这颗炮弹的分量,也可以想象这颗炮弹的会场效果。对!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样,会场上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响起雷鸣般的讨伐口号声。反右专刊的摄影记者,镁光灯一下接一下地亮了,几分钟之内,黄鼎成了“极右派”,而肖玫玫则成了名冠全校的党外布尔什维克。面色本来就白皙如纸的黄鼎,在妻子的突然打击面前,脸色更加苍白——他晕倒在自己的座位上。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仔细回忆着肖玫玫的揭发。终于,他记起来了:那是她拼命追求他的时候,他俩经常在一起谈诗。在读《沁园春·雪》之后,黄鼎深为毛主席的视野广阔、手笔粗犷豁达拍手叫绝,情不自禁地在旁边标了一个“!”。肖玫玫把“!”当成“?”来揭发,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因此,黄鼎写了几页纸的申辩材料,请求核实。几经请求,校方把那个诗词原件找了出来,经过用放大镜观察,诗词旁边标的又像是“?”,又像是“!”——因为黄鼎标这个符号时,肖玫玫正紧紧地依偎着他,那一竖稍稍拐了点小弯。反右领导小组起初有点犹豫,但考虑到是他妻子肖玫玫亲自揭发的问题,而且这对夫妻之间,平日又没看见有什么裂痕,再加上黄鼎的出身不好,因而,依然以“左点比右点好”为指导思想,驳回了黄鼎的申辩,给他戴上“极右分子”的帽子,送来劳改。
肖玫玫把倒在地上的黄鼎当成攀登权力之巅的第一层台阶,这只美丽和恶毒并存的母狼——请原谅我用这个过于外露直率的字眼——唯恐小黄毛成为她继续高飞的坠石,丧失了普天下女人几乎都有的母性,把这块小石头也顺脚踢开了。小黄毛的爷爷、奶奶都在国外,而黄鼎个人没兄弟姐妹,势利眼的朋友又不愿收留这个“小孽种”,只好由黄鼎把他带到农场,成为劳改队中绝无仅有的一条“小尾巴”。
尽管肖玫玫的灵魂是丑恶的,但在扼杀善良方面,比“少尉”罗允中道行要低得多了。举个形象的例子:肖玫玫不过是一只雏儿,而“少尉”却称得起是一只老雕。“少尉”在“冬训”(劳改队一到冬闲季节,要进行一年一度的自我批评的学习)中得知黄鼎的划右原因之后,出于他的职业后遗症,诬陷黄鼎的手段,使南宋的秦桧都要为之逊色。
有一天,劳改队公休,“少尉”在一个自来水龙头下,洗他那件汗迹斑斑的印度绸衫。黄鼎住的窝棚附近没有自来水,他也端着个脸盆,来水龙头下洗小黄毛的脏衣裳。“少尉”先说话了:
“怎么攒了那么多脏衣裳?”
黄鼎出于书生的礼貌,回答说:“孩子的!”
“唉,小黄毛真是个小可怜!”
“习惯了,不觉苦了。”
“他恨他妈妈吗?”
“不,他很想他妈妈!”黄鼎赤诚地回答。
“你呢,老黄?”
“我?”黄鼎苦笑了一下,机械地摇了摇头。他吃力地往小黄毛汗衫的衣领上抹着肥皂,然后在一块搓板上揉搓着。
“来,我替你洗两件!”
黄鼎擦擦额头上的虚汗,摆摆手,表示谢谢“少尉”的一番美意。
“少尉”并没有因为黄鼎谢绝了他而离开水龙头,他那两只充血的红眼球转悠了几下,忽然把那件已经拧干了的衬衣,重新扔进水盆里。水花溅在黄鼎脸上,黄鼎不觉抬起头来,好奇地问:“你不是洗完了吗?怎么又……”
“少尉”从水盆里提出水淋淋的绸衫说:“你看,衣领和袖口都没洗干净。”
“是啊!”黄鼎顺口说,“衣服上领口和袖口最脏,用肥皂都洗不净!”
朋友,这就是“少尉”和黄鼎简单的生活对话,你就是用X光透视,恐怕也不会找到什么问题吧?但是这个歌乐山的少尉——军统局中爬出的苍蝇,居然在这日常生活的普通对话中下了大头蛆。当黄鼎刚刚把小黄毛一件一件小裤褂搭到铅丝上时,我们那位分不清“高尔基”“低尔基”的“罗锅”队长,蹒跚着步子走了过来。他显然十分愤怒,连外凸的前额都涨红了。他惯于开门见山,对右派更无须客气。他还没走到黄鼎跟前,就朝黄鼎喊叫起来:
“黄鼎——”
如同响在黄鼎身后一声炸雷,黄鼎身不由己地回过头来。
“队长……”
“你在这儿干了吗事?”
“洗衣裳。”黄鼎感到莫名其妙。
“洗衣裳是假,”“罗锅”队长猛地往前跨了两步,“借洗衣裳攻击领袖是真!”
黄鼎顿时呆若木鸡。他把身子靠在拴绑铅丝的木桩上,闭合了眼帘,仔细地回忆洗衣裳时的一言一行,深信自己没说过一句错话,因而向“罗锅”队长说:“队长,您是搞错了人吧?我一直在这儿洗衣裳,罗允中可以做证——”说着,他环顾四周寻找“少尉”的影子;但是鬼才知道“少尉”是什么时候溜走的。
“你还找吗?”“罗锅”队长对他喊着,“实话对你说吧,就是罗允中揭发你的,你在这儿说领袖最脏,这是你仇视毛主席思想的大暴露!”
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使黄鼎头晕耳鸣,若不是他身体靠着那根木桩,他会像在B大学批斗右派会场上那样,当场晕倒。尽管后边那根木桩,在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他还是如同挨了电击一样,一时之间,嘴唇上下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向“罗锅”队长解释说:“我……我只是说衣裳的领口和袖口……最脏,没有说——”
“罗锅”队长打断了黄鼎的辩解,目光紧紧盯着黄鼎,如同盯着一头会突然张口咬人的野兽那样,一字一板地说:“你们这些反动知识分子,喜欢指桑骂槐。这一点,我这个大老粗早有觉察。特别是你——极右分子黄鼎,你一贯仇视毛主席,过去狗胆包天地攻击毛主席诗词,今天又含沙射影地谩骂领袖!你这个死心塌地的‘现行反革命’,马上跟我走!走——”
向哪儿走——反省号,禁闭室!
朋友,这就是黄鼎的坎坷命运。读到这儿,你就会对歌乐山少尉这个人物有进一步的了解了。他长着一双锐利的鹰鹫般的眼睛——黄鼎就是被他击中的猎物之一。
这就是“铁猫”把这件印度绸的汗衫视若仇敌的根本原因!你明白了吗?
六
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窝棚外边,只有银盘子一样的中秋皓月挂在天上,窝棚里也静如一池死水,没有一点声响……笼子里那只不知疲倦的“歌手”似乎已经睡着了,就连悬挂在窝棚柱子上的那盏马灯,好像也打盹儿了,它的火光愈来愈小,最后猛然跳跃了一下,熄灭了。
随着火苗的熄灭,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长一短的鸡啼声,这是令人不快的声音,因为我和“铁猫”都愿意借着漏进来的月光,多看一会儿小黄毛那圆鼓鼓的脸蛋,多倾听一会儿他轻轻的呼吸声,但声声鸡啼像是在我们身边吹着警笛。
“‘铁猫’,该回去了!”我闭合了小黄毛的蚊帐,把目光从小黄毛脸上移开,担心地望着“铁猫”说,不然天亮之后,“少尉”一旦察觉屋里少了两个人……
“你先走吧,叶涛!”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额头堆起一道浅浅的皱纹,忧心地说:“我已经戴上一顶‘贼’的帽子了,大不了在我脖子上坠上几块砖头;对你可就不同了,叶涛!你是‘右派’,是‘政治犯’,你没看见黄鼎的遭遇吗?”
他那双乌黑俊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里说着超越他年龄的一些真情话,我的心碎了。朋友,我找不到能够反驳他的语言,因为“少尉”那双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时时刻刻在扫射着我,就像我是他炮口下的一架飞机,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一炮弹,使我燃烧、坠落、毁灭,才是他的一大乐事。想到这儿,我握着“铁猫”的手,叮嘱他说:“你也要在天亮前赶回去,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撩开蚊帐,亲了亲小黄毛睡梦中的小脸蛋,然后出了窝棚。月光如水,满地铺银,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住房,我抄近路,大步快走。好在此时已近拂晓,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之中,我可以不必担心有人发觉我。当我走到宿舍背后的“鸡房”时,月光下蠕动着的白色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啊,朋友!我忘了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似乎也不算晚,鸡房旁边铁丝笼子里关着一对洁白的天鹅。这一对亲密的伴侣命运多灾,当它们在东北兴凯湖的碧波中戏水时,枪声响了,捕获它们的人,是那儿的一位劳改场场长,这位场长把这两只天鹅的翅膀剪去一点,托人带给了他的老战友——寇安老头。寇安老头当时还在马上,他把这对情侣饲养在龙眼葡萄棚架之下。有些人,作为高级动物,自誉为万物之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经常把土块、石子、唾沫投掷在它们身上,看着这一对儿天鹅惊恐地啼鸣、跳跃、奔跑,而他们则拍手大笑。笑什么呢?天知道!
久而久之,这对儿大自然中美的代表,动物中最善良的象征,竟然产生了仇视人类的行为,只要有人走近那架龙眼葡萄,这两只天鹅就扇动着羽翅,主动向人发动进攻;只有寇安老头端着食物靠近它俩的时候,这一对儿天鹅才恢复温顺贤淑的本性。在它们眼里,当然没有等级观念,也不知道寇安曾经是一场之长,因而表示出服从,但它们为什么对寇安驯服,这似乎是不需要对你多说的。
但是,我也有不理解寇安老头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他落马之后,立刻把这对儿天鹅也搬迁到铁丝笼子里来?这个大笼子比龙眼葡萄架下的环境更好一点吗?尽管这儿只有一两个留场就业喂养鸡鸭的老头儿,避免了众人对它们的挑逗,但这儿毕竟是笼子,而不是宽阔的大地呀!难道正直善良的老场长,会不理解这一点吗?
由这两只受难的天鹅,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铁猫”和小黄毛身上:虽然他们没有洁白的羽毛,常常脏得像两个小黑鬼,可是他们的心灵,不是和天鹅一样纯洁无邪吗?
想着想着,我竟然忘记这两只天鹅形成了仇视人类的条件反射,当我接近铁丝笼子想端详一下它们的美丽容貌时,它们忽然在笼子里立起细长的双腿,继而摆出与人类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姿势,扇着翅膀,向我主动示威,同时“嘎——嘎——”地叫了两声。
我再不敢停步,绕过天鹅笼子,擦着墙角,溜进我的窝。谢天谢地,宿舍里的人都在酣睡,就连睡觉像三国时张飞那样睁着眼皮的“少尉”,都在南柯一梦当中。他蜷缩着身子,像条因追捕狡兔而过度疲累了的狼狗,浑身上下缩成一个团团。他梦见了什么?也许又梦见在嚼着另一只小兔吧!不,也许他的仅有的一点儿人性,只有在梦里才苏醒过来,在这中秋之夜或许想起他的儿子——他曾说过,他也有个儿子,年方一十七岁,恰好和“铁猫”同年!
亲爱的朋友,我到底还是对他的梦境推断错了,他显然没有梦见他的儿子,如果他当真梦见了儿子,当“铁猫”随着起床钟声悠闲自在地走进住房时,他也许不会用那样阴森的眼光打量他。而此时,“少尉”披着小褂坐在炕上,两眼就像两把闪光的刀锋,正在解剖着“铁猫”的五脏六腑。终于,他紧绷着的嘴唇张开了:
“你去哪儿了?”
“谁?”“铁猫”玩世不恭地指指自己的鼻尖,“你是问我吗?”
“少尉”不眨眼地死死盯着他。
“何必那样看我?”“铁猫”说,“大概你昨天夜里没做好梦吧?”
“别耍嘴皮子,昨天夜里又到哪儿偷去了?”
“我比你早起炕两分钟,‘卸车’(指大便)去了!”
“少尉”从炕上跳下来,从“铁猫”头顶上拿下一片秫秸叶,仔细地揣摩了半天,如同抓住什么把柄一样,斜睨着“铁猫”说:“你头上这片秫秸叶告诉我,你又到什么地方搞老名堂去了!‘铁猫’,你说不说啊?来干脆的!”
“那我坦白。”“铁猫”脸上装出恭顺的神色。
“少尉”从兜里掏出一个卷了边的小本子,用铅笔头沾了沾唾沫,等着记录“铁猫”的交代。屋里的二十多个刚起炕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铁猫”开口。我深深为“铁猫”担忧,生怕“铁猫”又引起什么风波来,因为那顶“贼”的桂冠已经压得他挺不起做人的胸膛,我不愿看到他再承受什么新的打击。
“铁猫”好像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他昂着头眯着眼笑着说:“昨天是八月十五,我想家了,半夜睡不着就到院子里去看月亮,后来躲在柴火垛上睡着了,一觉睡到钟声响。告诉你们吧,我在柴火垛上还做了一个梦——”
“少尉”气冲冲地一摆手:“住嘴!”
“铁猫”白了“少尉”一眼:“又不是我愿意说,是你愿意听啊!”说着,他走近自己的炕洞,从里边掏出洗脸盆,当作一面锣似的敲打着,嘴里哼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武家坡》的两句戏词:“八月十五哇——月光明啊——啊——薛大哥——在月下啊……”他一边唱,一边走,端着脸盆洗脸去了。
还用问吗,他哼哼这段戏的目的,是想尽量装得自然一点,省得“少尉”再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这如同寒蝉脱壳、鱼儿钻网、喷气式飞机放出烟幕弹一样,用来掩人耳目,以保护自己的。应当说小小“铁猫”的逢场作戏,演出是比较成功的。屋里有几个人笑了起来,还有两个戏迷顺着“铁猫”的戏词接茬唱了下去,紧张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但只有“少尉”罗允中面色如铁,他咬着嘴角,望着“铁猫”的背影,似乎在“铁猫”的步履中寻觅着他所要找的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获时,夹起了小本子,没有刷牙洗脸,就匆匆奔向了队部。
记得很清楚,我们那天的劳动任务是割苇子。我敢说,朋友,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芦苇,在辽阔的北国,除了苇乡白洋淀之外,我们这个劳改农场是苇子的第二故乡。那密密麻麻像南方甘蔗林一样的铁秆芦苇,像一堵苇墙似的,切断了你遥望天空的视线;那松软得如同棉絮一样的芦花,被秋风撕扯下来,白花花的一片,飘飘忽忽,一直连着远天的白云。常引起我遐想的,是芦苇那边的银钟河,那川流不息的波涛声,像敲着一串串悦耳的银铃铛,一直唱着歌流到蔚蓝色的渤海湾。虽然,饥荒笼罩着这片土地,割苇子又是极为消耗热能的劳动,但我还是特别喜欢到这儿来干活儿,因为在“地头歇”的时候,能够爬上高高的土岗,看芦花飞絮,看银钟河上像云一样缓缓移动着的白帆,看追随着帆影的自由展翅的小鸟——那里是笼子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天,趁休息的间隙,我当然毫无例外地弓着腰爬上一个隆起的土丘,想去浏览大自然的秀美景色。但当我爬上土丘时,发现有人先我一步登上土岗了。这个人坐在土丘的斜坡之上,双手抱着弓起的双腿,把下巴颏紧挨在膝盖上,正在神往地凝视着“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银河——他,不是别人,竟然是“铁猫”。
朋友,你可以想到,我是很想和他坐在一块观赏自然风光的,但很怕苇丛中那些窥视的眼睛,于是忙回身往坡下走来;转身之际,割苇子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铁猫”猛然回过头来:
“是你?”
我点点头,用目光传送着友谊。
“坐下,这儿多好。”他挪开身旁的镰刀和捆苇子的绳子。
“叫人看见,不好吧?”
他开玩笑地猛然一拉我的腿,我一下坐倒在土坡上了:“苇塘这么大,谁也看不见谁。你坐在土坡这面,这土岗子正好是一道遮眼的墙。”
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芦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芦花在秋风中徐徐飘荡,便在“铁猫”旁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铁猫”,心情便沉重起来,观看银钟河的雅兴,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铁猫”此时却完全还原了稚子童心,好像忘却他身上沉重的负荷,指着那片片帆影说:“叶涛,将来有机会,我一定用黄杨木雕刻一只帆船,它太美了!”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着。
“船上还要刻一个船夫,你看怎么样?”
我又应了一声。
他发觉了我的冷漠,扭回头来望了望我说:“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我在想那只老狼。我看,寇场长对你说的话很对,你该早点离开这个地方。我给你写申诉材料,怎么样?”
“不!”他从憧憬中回到了现实里来,忧伤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不愿意再去看后娘的脸。”他低下头来,低声说,“再说,我舍不得小黄毛,他和我都没有妈妈……”
“怎么净说孩子话?小黄毛在农场里有他的口粮,又有寇场长的照顾;再说,黄鼎也不会禁闭一辈子,他们父子俩能够生活。你啊,再过几个月,就进十八岁的门槛了,怎么能总在垃圾箱里当废料?”
“我?”“铁猫”两眼忽然蒙上一层泪光,“我能干些什么?”
“雕塑。”
“雕塑?”显然这是他没有想过的事情。
“嗯!”
“社会上会用我这两只手吗?”
“外边像寇场长那样的人有的是,他们不会厌弃你的!”我说。
“你不也是个搞文艺的吗?怎么……”
“这……你还理解不了,但是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祖国会召回她蒙冤的儿女;至于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我还很难预料,也许从今天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但我坚信有那么一天。那时候,只要我还没有丧失握笔杆的力气,我就要写,写下像寇安老头这样的老共产党员,还要把你——张铁矛当成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他笑了,泪瓣儿滑落到腮帮上:“那……叶涛,你就替我写写材料吧!不过我求你,不但要写上我不该说假话,往这个窝里钻,还一定要把我偷过一次百货大楼的糕点,以及偷拿了那个装点心的帆布兜子也写进去,我要用在劳改队攒的那一点钱,赔偿百货大楼……”
我紧紧握住了“铁猫”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抽搐。朋友,原来他哭了,哭得如同泪人儿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伤心落泪。我也觉得我的眼圈发胀,热泪冲塌了我理智的堤坝,一下从我眼睛里流淌出来。我们泪脸相贴,紧紧地抱在一起。
就在我和“铁猫”感情升华到忘我的时候,“少尉”手执捕雀的“铁网”,罩到我们头上了。鬼才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从哪儿溜出来的。他突然在我们身后吹动哨子,“呜——呜——呜——”地吹了三长一短。这个哨音是紧急集合的讯号,只有在劳改队里发生逃跑或其他重大事件,带班班长才吹出这样的哨音。果然,哨音一落,在苇塘里割苇子的人,都从四面八方朝这里狂奔而来。“罗锅”队长本来正挎着竹篮,在苇塘里给他的孩子挖芦根,“少尉”的哨音使他立刻丢下竹篮,向这座土岗跑了过来。
朋友,直到今天,那个场面我还记忆犹新。说得形象一点,纷乱的人群向这座土岗跑来的神气,就像电影《红日》镜头中攻打孟良崮、活捉张灵甫的架势,千军万马一齐向“山上”冲。其实,这儿既不是孟良崮,也没有张灵甫,只不过是地面上隆起的一个小土包,只有十七岁的“铁猫”和二十七岁的我——而我俩不过都是被风暴卷进劳改队里来的两粒沙子,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呢?
“你们两个在这儿搞的吗名堂?说——”“罗锅”队长单刀直入地追问着,“一个右派和一个贼,躲到小山包上来嘀嘀咕咕,坦白交代——你们想干什么?”
我坦然地说:“看看秋天景色!”
“看景色?”“少尉”狡黠地一笑,“看景色为什么还搂着抱着,脸贴着脸?”
土岗上一阵哄笑,流里流气的罪犯喊着:
“这是在搞‘同性恋’!”
“躲到土岗背后亲嘴来了!”
“嘻嘻……”
“铁猫”年龄还小,他根本不懂“同性恋”这个字眼;我则不觉脸红心跳,热血沸腾。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我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无——耻——”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各式各样的“炮弹”一齐朝我喷射而来:
“装什么正人君子?”
“你好!?为什么送劳改队里来?”
“你是个流氓教唆犯!”
“看他的脸都红得发紫了!”
“心里有愧才脸红。”
“……”
在这一片污浊肮脏的语言轰炸中,任凭“罗锅”队长怎么想扭转话题,也是徒劳的了。他跑到土坡顶上,挥舞着双手,制止地喊道:“别胡说八道,我们要追查的是叶涛和‘铁猫’的政治关系,听见了吗?”尽管队长扯着嗓子喊叫,尽管饥荒使他们面黄肌瘦,这些久在“男儿国”生活的流氓罪犯,却好像偏对“同性恋”的追查有奇特的兴趣,他们笑着、叫着,比队长喊得欢多了。
“罗锅”队长脸色变得铁青,一把夺过“少尉”手里拿着的那个哨子,狠狠地吹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哨音,在空旷的芦苇荡里发出咝咝的回响,这才算把流氓的哄笑声压了下去。
接着,正戏开始了:
“你和‘铁猫’究竟有什么勾搭?交代——”这是“少尉”的质询。“劳改队有句老话:‘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你们明着没有任何来往,可是‘铁猫’为你挖水沟,昨天夜里又出去作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依我看,你这个反动的右派,是小偷的教唆犯,‘铁猫’一切行动都受你指挥!”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不觉之间五指攥成了拳头。朋友,我是多么想给这个刽子手一拳啊!黄鼎的蹲禁闭室,无止境地追踪一个善良纯洁的孩子……愤怒的烈焰,在我内心上下翻滚升腾,我瘦弱的胳膊都为之而颤抖了。但是朋友!我毕竟不是个像“铁猫”那样的娃娃了,理智在提醒我:假如这一拳打出去,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可是我对他说真、善、美,说“铁猫”是个心地洁白的娃娃,他明白得了吗?该怎么办呢?
我踌躇着。
“叶涛,咱们今天不提老账。”“罗锅”队长启发我说,“你只谈谈今天,你们俩躲在土堆之上说了些吗,你又给他出了吗主意。谈清楚之后,我们会议马上结束,提前收工回去吃饭!”
“我劝他认识光明前途。”我回答说。
“这是好话嘛,为吗到这儿偷偷来讲?”
“歇息时,在这儿碰到一块的。”
“真是怪事。全队一百四十口子人,为吗你碰不上别人,偏偏碰上了他?”“罗锅”队长启发阶段已经宣告结束,目光里闪烁着愠怒,“一句话,苍蝇专找臭狗屎,你们是有意到这儿来搞阴谋。叶涛!我警告你,态度要老实一点,我们对右派从来也不手软,黄鼎的下场你看见没有?”
“少尉”是个“见缝插针”的能手,他知道人们已经肚饥,都想早点结束地头批斗会回房吃饭,因而挑逗性地咋呼着:
“这块花岗岩死不交代,怎么办?”
“给他加温——”
说着,两个健壮汉子拿着捆苇子的绳子,两步蹿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厄运无法逃脱,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但就在我垂下睫毛的当儿,不知谁喊了一声:“队长,看!‘铁猫’跑了——”
我迅速睁开双眼,看见“铁猫”那件破旧的白汗衫,在苇丛中闪现飘飞。他什么时候从我身旁溜走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批斗我的火头上,突然逃跑?我也无暇考虑。我两眼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像狸猫一样,在苇塘里钻来钻去,趁追赶他的人们还没接近他的时候,跑上另一个土岗,用手卷成个喇叭筒,朝这里喊着:“我——是——个——贼,你们不批斗我,拿好人来煞什么气?脓包!废物!屎蛋!饭桶!有本事把‘铁猫’抓住,抓不住我,我可要游过银钟河了——”
没用队长命令,人们都朝“铁猫”追了过去。没过多久,银钟河岸响起马蹄声,荷枪的战士封锁了银钟河岸。
我和几个身板虚弱的“成员”被抛在土丘旁边,我虽然暂时解脱了批斗之灾,但内心比接受批斗还要难过。谁知道“铁猫”是有意把火力吸引到他身上,以解脱我的痛苦呢,还是真想游过银钟河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呢?想到这里,我后悔不该启发他到社会上从事雕塑这个行业了——尽管这是好意,也许正因为我这句话,而引起他非法逃跑的欲念吧?天啊!我的心乱成一团麻了,我深深为“铁猫”的安全担忧。要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曾经有一个劳教分子想泅渡逃离法网,在他游到河中心想回头看看河岸时,一颗子弹不偏不斜正打掉了他的鼻子头儿。此时此刻,这个一年四季用一块肮脏的口罩包着鼻孔的老头儿,叨叨咕咕地在我身边念着丧经:“完了!完了!多机灵的一个小家伙,子弹是不会饶恕他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他别像我那样,被打掉鼻子之后,抓回来……”
七
下午,我被勒令停止出工,反省认错,交代问题。
空荡荡的房子里静无一人,只有“铁猫”用青泥塑的鲁迅头像,在屋角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正在审视着我的灵魂。除此之外,就是贴在“铁猫”床前那幅皱巴巴的《婴儿睡也》的油画了,那个婴儿安闲地躺在摇篮里,安静地闭合着睫毛,似乎正在做着人世间最绮丽的梦。
他梦见什么了呢?
蓝天?
白云?
仙鹤?
绿的旷野?
花的草原?
母亲的微笑?
或是:
霹雳?
闪电?
北风?
冰雪?
我握着那支写交代材料的笔,遐想着。亲爱的朋友,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记起了童年时读过的一篇童话。童话的作者我忘记了,但是故事内容我记得十分清楚:有一天太阳神和风神打赌,看看谁有本事叫路上的行人脱下他的衣裳。风神施展本领,北风拼命地吹呀吹呀,想把行人的衣裳用狂力刮掉,行人反而把衣裳越裹越紧——因为他感到寒冷。轮到太阳神施展本领了,它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行人首先摘掉了帽子,然后脱去了衣衫——因为太阳神给了他温暖和热能。
由此,我想到了“铁猫”,他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预备公民,何以把这个自愿进网的小小人儿视若大敌?我敢说,他那双灵巧的手,除了摘星捉月干不了之外,几乎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如果他是个车工,一定是技术改革的能手;如果他是个战士,他将是马特洛索夫式的英雄;如果他从事雕塑工作,会给艺苑增加一个艺术巨匠;如果他不是从小丧失母爱,他会是一个“心中只有别人,唯独没有自己”的高尚的人。而现在,他竟是个被追捕的“逃犯”,这怎么会不引起人的沉思呢?
怎么办?我的朋友!昧着良心写我的交代材料,那固然会使“罗锅”队长感到满意,可是我交代什么?叶涛何罪之有?揭发“铁猫”的错误?他小小的心田比我还透明光洁,无论给他身上泼上任何一点污墨,我的良心都将为之而内疚一生。交白卷吗?那倒是十分方便,可是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后果呢?我个人蹲禁闭室倒没有什么,反正已经身陷囹圄,但是一想到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失去平静了。假如,我真的为此而去和黄鼎做伴,那么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来劳改队看我时,将怀着希望而来,带着悲痛而去。因为禁闭号的人,是没有接见亲人的权利的。那么,她卖了不知哪位文学大师的书而买来的那点食品,将怎么背来再怎么背回去,她——走路蹒跚的老母亲,经受得起再一次沉重的打击吗?
我陷入重重矛盾之中,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我心田上一张一合,剪得我肝肠寸断。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听着半空中乌鸦的叫声,黄昏渐渐笼罩了大地。我再也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了,坐在小板凳上,把白纸铺在土炕前,开始挥笔。我的朋友,你可以估计到,我当然不会检查什么“错误”,对了!就是那样,我匆匆写了一张白纸的情况说明;剩余的白纸,正好用来给“铁猫”写他案情的申诉材料。趁劳改队尚未收工之际,我揣着“铁猫”的申诉材料,溜到菜园去找寇安场长。
我之所以这么匆忙,必须尽快把“铁猫”的这份材料交给他,是因为我考虑到我应当在进禁闭室之前,为“铁猫”办了这件事情。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我进禁闭室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因为“罗锅”队长把一沓白纸扔给我,叫我写检查时已经明确地指出:上午我和“铁猫”坐在小土岗上,既不是观赏风景,也不是搞什么“同性恋”,而是面对着银钟河,研究逃跑路线。按着“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的阶级斗争逻辑推断,我是“铁猫”逃跑的幕后策划者。这个一贯把“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的队长,当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宽恕和仁慈。
我匆匆在菜园田埂上穿行着。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寇安老头的影子。田野上光秃秃的,秋风过早地吹落了白杨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坡上各色的野花。只有残留在菜园里的黄瓜架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像卫士一样守卫着已经飘零而去的盛夏。是触景生情吗?也许是,我忽然想起了《红楼梦》中悲秋的黛玉。记得过去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常常暗笑这个小心眼的少女无病呻吟。今天,我或许是感到了真正的孤独,竟然对着席卷大地花红草绿而去的秋天,感到困惑、迷惘和惆怅。
离寇安老头那两间红砖房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要知道一个场长——尽管他在“马下”——和一个劳教的“右派”距离十分遥远,如同一个在北极,一个在赤道,我该怎么向他呈递这张“铁猫”的申诉书呢?特别是走到小屋窗外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我把材料带来了,但是上面既没有“铁猫”的签名,也没有“铁猫”的手印,这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式申诉材料的。我呆愣地站在那儿,心真是凉到底了。
“谁在外边?”大概是寇安老头隔着玻璃窗望见了我,朝外边询问着。
“我。”
“进来!”
我欲退不能了,只能推门走了进去。
他戴着一副花镜,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看书,见我进来,把眼镜摘了下来:“噢,叶涛!坐下。”他指了指旁边一把木椅子。我坐在椅子的一角,刚想把口袋里的材料掏给他,他倒先举起手中那本书,询问我说:“你读过这本著作吗?”
我看了看,是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便摇了摇头:“寇场长,没读过。”
“过去……你没参加组织?”
“是个共青团员。”
他用枯瘦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叩打着桌子:“将来你打算怎么生活?”
“靠体力劳动吃饭。”
老头儿朝我摇摇头。
我有点局促不安地说:“真的,寇场长!”
“不是实话!”
“我……”
“你喝了几口水,沉到海底去了;虽说苦点,可是这儿既有鱼虾,也有珍珠,还有不要脸的王八、横行的螃蟹、咬人的鲨鱼……比你在海面上捞海带、在海滩上捡贝壳不是强得多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默默地听着。因为我理解他话中的寓意,但是我的身份是不好表态的。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再次口吃了,“我没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老头儿脸色严峻地说:“心口不一。”
“寇场长……”
“你今天上午不是还说过‘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只要拿得动笔杆……’”
我一下目瞪口呆了。惊愕之后,我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我和“铁猫”在芦苇荡里小土岗上说过的话,可是寇安老头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没有长着顺风耳,当然是“铁猫”告诉他的。我由此推断出:在这几个小时之内“铁猫”曾经见过寇安老头,因而可以断定,“铁猫”并没有游过银钟河,一定是回到了农场。想到这里,我的心因激动而狂跳起来。
“寇场长,‘铁猫’他……”
“一个人应当心口如一。”老头儿打断我的问话,直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无论在什么处境下,这是做人的头一条,你明白吗?”
“是那样。”我躲开他的视线,嗫嚅地说,“‘反右’以后,知识分子噤若寒蝉……老实人挨批,吹牛者荣升,我……确实有点怕了!”
他沉默了,继而背过身子,目光投向窗外的原野。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叩打着窗台,忽然猛地扭回头来,两只老眼里闪烁着逼人的冷光:“叶涛,你说,我们农场是生产单位,为什么还要挨饿?”
“饥荒。”
“饥荒哪儿来的?”
“雨水失调,又有人逼债。”
“仅仅因为这些吗?”
“报纸上是这么登的。”
“我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寇安老头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好像和‘大跃进’不无关系。”我说。
“什么‘好像’!”老头儿不留情面地指责我说,“就是‘杀鸡取蛋’,搞乱了生产,这是天灾人祸一齐来。”
我默默地望着老头儿这张抽搐着的脸,万万也料想不到这个阴冷沉默的老头儿,心里却埋着一座沸腾的火山,我的到来像一根导火线,使老头儿蕴藏在内心的地火岩浆一起迸发出来。我的朋友,细想起来,寇安老头所以如此激动,也并不奇怪:一个曾经跟着彭大将军经历平江起义的战士,一个经过几十年战火硝烟考验的革命长者,莫名其妙地被摘了场长的“乌纱帽”,而且陪伴在他身旁的,除了他的影子之外,就剩下那条淘汰了的军犬,老人心情之忧郁可想而知。因此,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对我的训斥,心中不但没有一点反感,反而激起我对这个老头儿深深的尊敬和同情。
当他喉咙沙哑端起水杯喝水时,我有意地把话头引到“铁猫”身上,把“铁猫”的申诉材料递给了他。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把材料翻看了一遍,神色庄重地说:“你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编造口供虽然是他的错误,但那些失职的审判员,也不去调查、核实一下,根据假供就把他送劳改队里来,还和罗允中那样的老牌军统睡在一条大炕上,这不是活活毁了他一生吗?”
“这孩子心地善良,”我说,“又有一双灵巧的手。就是性格执拗一点。今天上午没有批斗他,他居然……”
“泥人还有土性,没性格还能叫个人?”老头儿思忖着说,“叶涛,今后,你得多帮助这个小家伙。虽说他是冤枉的,劳改队的纪律总是应该遵守的嘛。不过……”寇安老头嘴边闪过一丝微笑,“他告诉我,他上午钻进大苇塘,是为了解脱你呀!”
“适得其反,他一跑,我们队里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了,说是我在后边煽动的,叫我下午在家停工反省,我就是借着这个机会,给您送‘铁猫’材料来的。”我向寇安老头诉说我的苦衷。
“我要去找你们阎队长谈谈!”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寇场长,您的处境……”
他猛然截断我的话,声严色厉地说:“我怎么了?虽然被摘了场长‘乌纱帽’,可还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劳改干部,为禁闭黄鼎的事,我们已经当面锣对面鼓地对了一阵了。”
“寇场长……”我心里越发不安了。
“你拿着材料去找‘铁猫’核实一下,然后叫他按上手印交给我!”
我苦笑着说:“您叫我上哪儿去找‘铁猫’啊?”
“他没归队?”寇安老头愣了。
“要是归了队,队长就不会留下我‘反省’了。”
“哎呀!”老头儿感慨地叹了口气,“吃过中午饭的时候,他还在这儿玩狗呢,一准是拉着‘黑子’(狗名)去小黄毛那儿了!”
“那我去找找看!”我说着迈出了那间红砖房。可是寇安老头儿叫住了我,把两块熟白薯塞给我说:“‘铁猫’刚才没吃好饭,叫他吃了赶快去上工,听清了吗?”
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我又奔走在这块田野里了。不过,此时我再也没有惶惶不安的心情,“铁猫”没有游过银钟河,就等于宣布我解除禁闭;“铁猫”没有构成逃跑,“煽动逃跑”的帽子是没法扣到我的头上了。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朋友,我在绝路上逢生了。
八
我走着。
我跑着。
脚下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量,我穿过秋天的田野,跨过宽宽的水沟,直奔小黄毛住的窝棚。
我想假如有人这时候偷偷拍摄下我的形象,那一定像个疯子。秋风吹起我褴褛的衣衫,秋风吹散了我蓬乱的头发。我——一个虚弱的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解开了纽扣,让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尽情扑打着我搓板一样的胸膛。
我想念“铁猫”,更想见到比“铁猫”更小的黄毛。按他们的年龄来说,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铁猫”应当是少年宫艺术馆里的小雕塑家;小黄毛还小,应该有秋千、滑梯、皮球,他手里该有小鹿、小熊、小鸭……而这些儿童世界的东西,他一无所有,甚至连梦里也不一定出现过。因为他刚刚有记忆的时候,风就把他这粒种子抛到这个苦难的深渊里来;而“铁猫”就像一株蒲公英,为这粒苦难的种子在头顶支起一把小小的伞儿,为他遮风挡雨,保护着这颗种子萌芽、开花……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小黄毛的妈妈来,本来她应该是为小黄毛支撑起这把保护伞的人,可是这个两条腿的母狼——不,她的行为,还比不上一只母狼!我在东北的深山密林曾听见一个朝鲜族老猎人对我讲过狼的故事。他说:猎人最忌讳碰上带崽的母狼,如果你用枪先打死它的一个狼崽,它会死活扑上来和你拼命的。没经验的猎人,常常因为先打死狼崽,而在母狼的复仇中丧生。而面若三月桃花的肖玫玫,虽然长着人的四肢,且有着微积分的数学大脑,但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竟然连狼都不如,把她的骨肉,抛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她,现在在哪儿?听说她和黄鼎离婚后,又以那位新丈夫的严重生理缺陷为理由,再次离异高攀。也许她此刻正在西山顶峰上的“鬼见愁”,搀扶着她的新丈夫欣赏西山红叶呢!可是她是否知道,她的小黄毛此时在干什么?他穿着过大的长衫,正站在窝棚外边,吮着手指头眼巴巴地望着窝棚檐上的鸟窝发呆。
雀窝里,一只幼雀伸着嫩黄的嘴“叽叽”地叫着,一只老麻雀嘴里叼着一条肥虫飞落窝上,一直把虫子送到幼雀的小嘴圈里。小黄毛天真地笑了,喉头也不觉蠕动了一下,当他低垂下头来时,望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我。
“叶叔叔——”
我一下把他抱起来,紧紧裹在我褴褛的衣衫之中。这一瞬间,热泪一下涌出眼角,我泪水淋淋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小黄毛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叔叔,你为什么哭?”他用两只小巴掌,抹着我脸上的泪痕问。
“那是叔叔跑出来的汗。”
“眼睛会出汗吗?”他又天真地问。
“会出。”我用谎言欺骗着童真,“‘铁猫’叔叔来这儿没有,黄毛?”我把他放下说。
“小叔叔在窝棚里睡觉哪!”他把小嘴附在我耳朵边,说着悄悄话,“刚才他牵着‘黑子’,带着我,掏了地里的田鼠窝,来——叔叔——”
小黄毛牵着我的手,走进窝棚。他指着地上一个破瓢里的大米粒说:“这……这是从田鼠窝里掏出来的,真好玩。”
“是吗?”
“真好玩。”他用两只小手抱住我的一条腿,摇晃着,“叶叔叔,走!你也带我去掏田鼠窝,成吗?”
“不,叔叔有事,我是来找你小叔叔的!”我硬着心肠拨开他的小手,走到蚊帐床边。刚刚拉开蚊帐,一直在窝棚角上卧着的“黑子”,大概是负有守卫“铁猫”的任务吧,突然“汪——”地叫了一声,向我扑来。狗吠声惊醒睡梦中的“铁猫”,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到地面上来,直到看清楚是我时,那双惶恐的眼睛才微微露出笑意。他用脚踢开了叼着我裤腿的“黑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双手,“叶涛,你……”
我没有回答他什么,眼神集中到他那张瘦削黝黑的脸上。平日俊秀的面颊,此刻挂着横竖的浅口子。不用问他,我也猜测得出,那是他钻苇塘时,被锋利的苇叶割破的。我很想说些安慰和责怪的话,但是时间已近黄昏,“铁猫”必须立刻赶回队部去报到,以尽早平息这场风波。我匆匆把情况讲了一遍,又转达了寇场长对他的希望,便拉着他走出窝棚。行前,“铁猫”把寇场长给他的那两块白薯,递给了小黄毛,说:
“吃了它,有空儿我再来,啊?”
小黄毛眼珠里转着泪珠:“小叔叔……”
“这儿由‘黑子’先陪你玩儿,待会儿寇爷爷给你送鸟来,有红靛儿,有蓝靛儿!乖乖地等着,听见了吗?”
显然,这棵苦涩的小苗苗,已经在孤独中生活惯了,他咬着下嘴唇,像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当我们走出几十米远,回头遥望这个小黄毛时,他一只手拿着一块白薯,还在呆呆地望着我们。西沉的红日,把一缕余晖照在他的小脸蛋上,那晶莹的泪花像水珠一样,在他的双眼里闪闪发光……
走在回队部的路上,我的心中如同堆着无数蒺藜,我几次停步回首,眺望窝棚前垂手而立的小黄毛,直到树丛截断了我的视线。“铁猫”的神态也没有昔日轻松,显然,他意识到命运的吉凶难料。尽管他没有逃跑,只是和寻觅他的那些人在苇塘里表演了一场“捉迷藏”,可是他搅散了批斗会会场,严重违反了队部纪律。他主动到队部去报到,“罗锅”队长能够轻饶他吗?
我们郁郁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说:
“你想怎么办?”
他抬起头来,盯着我问:“你看我该怎么办?”
“检查。”
“这我做得到,上下嘴唇一碰就行了。”
“不,你要深刻检查你的违反纪律!”
“这也不难,我连‘惯窃’这顶帽子早都给自己戴上了,还不会做检查?”他愤愤地边走边说,“可是,叶涛,你平心静气地说,我为什么会跑进苇塘,还不是由‘少尉’这个坏蛋引起的?我们坐土岗上看银钟河,看白帆,谈理想,谈前途,犯了哪条法律?为什么……要受侮辱,还要挨批斗?!”
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承认“铁猫”的话是对的。但是,我还是奉劝“铁猫”去做好检查,并要他向队长保证今后决不再犯任何错误,以平息这场轩然大波。
“行。”“铁猫”满口答应着说,“不过,叶涛,我要告诉你,事情平息之后,我下决心要对‘少尉’进行报复!”
“别说孩子话了,就是把十个你捆在一块,也斗不过那只老狼!”
“我倒要拔拔他的狼牙!”
“‘铁猫’……”
“我早就思谋好了,”说着,他从衣服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揣在怀里的那件印度绸衫,在我眼前抖了抖说,“用它给小黄毛剪衣裳,有点大材小用,我要用它拔那‘老帽’的狼牙,请求你配合我一下。”
我十分费解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我?我能干些什么?”
“时机合适的时候,你把这件绸衫拿着去报告队长,就说从他褥子下发现的,他唯恐天下不乱,一贯诬陷别人……”
没听完他的话,我就笑了:“为什么要我去报告队长?”
“因为你头上没顶着贼的帽子。”
“‘罗锅’队长不会认为是你偷走之后,又送回来了吗?”
“不会。”
“为什么?”
“第一,没有那么好心眼的贼。”他掰着手指对我说,“第二,你向队长说,‘铁猫’没有必要去偷一件破汗衫,因为它不能当窝窝头吃,完全是‘少尉’有意地制造混乱。”
“说下去!”
“然后就联系他的刽子手历史,一贯善于诬陷别人。”
我“嗯”地应了一声,仔细地咀嚼着“铁猫”的每一句话。一个还不能叫青年的“小青年”,产生这样强烈的复仇心理,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继而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奇怪,善良的天鹅降落到人间,饱受土块、石头攻击之后,不是也能激起强烈的报复欲念吗?何况人哪!
但是“铁猫”叫我去干这个差事,我倒真是有点踌躇了。在老长一段路上我默默无言,善与恶在我胸中厮杀格斗着,我真不知道该点头答应,还是摇头反对才好。
“怎么了?你是不是感到这一手有点缺德?”
“是那样。”
“铁猫”反问我说:“难道‘少尉’是‘有德’的吗?我们吃了他的苦头不说,他把老实巴交的书呆子黄鼎送进禁闭室,使小黄毛见不到爸爸……不敲掉他的狼牙,说不定他还要咬谁呢。叶涛,难道我们就该等着叫他咬吗?”
我的朋友,似乎我心灵上那座伦理道德的堤坝,被“铁猫”捅开一个缺口。你是了解我的,虽然我并不信奉上帝,也不是《圣经》中所说“有人打你左脸,你再把右脸伸给他”的那种虔诚羔羊,但是总感到“以恶报恶”是对道德的亵渎。而眼前,“铁猫”所要求我的,不,正确地说,环境所驱使我的,正是要我钻出这个窠臼,去干一件过去我想也不曾想到的事情,同过去那种圣洁的、闪着宗教色彩的奴隶道德观念决裂。
“叶涛,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哪个故事?”
“‘布克’的故事!”
我记起来了,“布克”是杰克·伦敦中篇小说里一条狗的名字,我曾对“铁猫”讲过。
“那个‘布克’原来不也是一条非常驯良的狗吗?”“铁猫”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但是,后来这条狗,被贩运到一个新的地方,主人每天打它棍子,一群恶狗每天咬它,迫使‘布克’起来自卫。后来它跑到荒野,成了狼群的领袖。和‘少尉’这样的人狼在一起生活,我应当学习这个‘布克’对吗?”“铁猫”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激动之处,他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使劲摇着,“你说对吗?叶涛你说话呀!”
我被他疾恶如仇的精神征服了,用劲握了一下他的手掌说:“‘铁猫’,我答应……”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他微微地笑了。
“为什么?”
“不会恨的人,就不懂得爱。”
“哪来的这些格言?”
“你忘了吗?”他诡秘地瞟了我一眼,“这是你给我背的一首什么诗时,我记下了两句。你爱好人,当然就一定恨坏蛋!”
我的朋友,我们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我默默地打量着走在我身旁的这个孩子,虽然他个子比我还矮上多半头,却已然提早成熟了。这不禁使我记起巴尔扎克的一句话:苦难是人生的老师。“铁猫”就是在这个“老师”的陶冶下,过早地迈入青年人的门槛。
为了试试这个小青年一双眼睛的洞察力,当我们走到关押天鹅的铁笼之前时,我放慢了脚步,把我不能理解的问题,提给了他:
“‘铁猫’,你说寇场长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怪脾气?”
“脾气一点也不怪。”“铁猫”跷着大拇指,“他为人是这个。”
“可是这个老头儿,怎么狠心把这一对儿天鹅囚禁在笼子里?”
他略略沉思了一下,嘴角咧开了,向我微笑着说:“叶涛,你连这个都揣摸不透?”
“揣摸透了,为什么还要问你?”
“铁猫”收敛了脸上笑容,严肃认真地说:“只有把它俩关在笼子里一些日子,让它们感到囚笼狭窄,才会使它们向往在蓝天飞翔的快乐,产生挣脱牢笼飞上蓝天的欲望!你想想,叶涛,要是总叫这一对儿栖在葡萄架下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溜达,天鹅不就变成地鹅,忘记只有蓝天和草原才是它俩的家乡了吗?”
“嗬!哪儿来的文绉绉的词儿?”
他笑了:“这是老场长说的。”
“翅膀剪短了,还能上天?”我问。
“是呀!就因为天鹅翅膀需要恢复,才把这个铁笼放在这儿呀。那个鸡房养鸡的老头儿,每天喂天鹅鲜草、活食和鸡蛋皮,好叫这对儿天鹅长骨架长翅膀……你看,那个老头儿端着碗喂天鹅来了。”
看见那个佝偻着身腰的养鸡人的影子,我的思维从万里蓝天飞回到冷漠的大地上来了。刚才我和“铁猫”所探讨的问题,戛然而止。我们的面前出现了铁丝网圈起的蒺藜围墙,和环绕蒺藜墙的一圈不起微澜的死水——我们回到“家”了。
“铁猫”把“少尉”那件绸衫塞给我,说:“我去队部报到。”
我不放心地叮嘱他:“注意态度……”
他坦然地笑了笑:“叶涛,你放心,我不是一只小麻雀,已经成了一只‘老家贼’了。我知道该怎么过这一关!”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朝那排红砖砌成的小楼走去——那儿是劳改队队部。
九
回到屋子,大队人马尚未收工,趁室内尚无一人,我掀起“少尉”的褥子,把他那件从印度穿来的绸汗衫塞在褥子和土炕之间铺着的稻草里。我的朋友,当我办完这件“恶行”之后,心像敲鼓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抹抹额角的汗,抬头望见屋角那尊鲁迅的泥塑,这个人类的伟大思想先驱,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是谴责我的行为吗?我想不会吧!因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中,包含着的强烈爱和憎,组成鲁迅先生的思想核心;而我的“不光彩”行为,不过是和人狼韧性的战斗手段而已。
劳改队收工了,“少尉”走进屋子时,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墙壁正在“反省”。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说:叶涛,“铁猫”跑了,你这煽动罪是躲不过去了,说不定今天就会叫你搬出这条大炕,去住单间。
我则按着列宁说过的“和狼在一起,也要学习狼嗥”的名言,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在想:等着吧,你这只红眼珠的畜生,我已经给你下好了一把打狼的夹子,“食之木瓜,谢之桃李”“来而不往非礼也”,牛顿力学中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规律,正在你我身上发挥效能。
我知道,大多数人会同情我的。他们有眼睛——会看,他们有大脑——会想。当然,在狱头“少尉”的淫威之下,难免说些心口不一的话,以求平安。但是,载舟之水亦可倾舟,只待那十级台风了。而我——平日一向“以德报怨”的书生,此时就是那尊驾驭狂飙的风神!
当“少尉”去屋外打水时,为我担心的人们,一下围拢了我。见我白纸上还没写下一个字的检查,都为我捏了一把汗。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叶涛,你怎么这样糊涂!”
“应付几句嘛!”
“你和‘铁猫’平常不错,交白卷能过关吗?”
“……”
“谢谢!”我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向几个好心人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说‘铁猫’并没逃跑,他在苇塘里兜个圈子又回来了,‘少尉’的一肚子狗杂碎白费了!”
“他在哪儿?”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走到“少尉”铺位前,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按着他的褥子角说,“还有一件事情,请大家过过目。‘少尉’说他的绸衫丢了,还用皮带环抽打‘铁猫’,搞得咱们这间房里不得安宁。今天,我这支钢笔不下水,想找他的钢笔用一下,我一掀他这个褥子,发现了一件稀罕东西,大伙看看——”我猛然掀起“少尉”那条褥子,指着炕上稻草里那件绸衫说,“瞧!这个阴损毒坏的秦桧!”
监房里立刻一片哗然:
“我×他祖宗,真他娘的会使坏!”
“不愧是他妈的老牌军统!”
“找队长来!”
“别忙。”我放下“少尉”那条褥子,充当着诸葛亮的角色说,“大伙脑瓜里都过过电影,好好想想这家伙都诬陷过谁,干过什么坏事,等队长来咱们屋时,竹筒里倒豆子,都给他倒出来。为了提防这只老狼嗅出味道来,大伙还要保密。”打狼的陷阱掘好了,那些平日在“少尉”狼爪之下噤若寒蝉的人,简直欣喜若狂,有的敲打脸盆,有的敲打饭碗。这时,歌乐山“少尉”走了进来。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尉”那双充血的混浊目光。凭着他的职业本能,他仿佛嗅到室内气氛有什么异常,因而几次把目光射向了我。我为了把这出戏演到底,只能像“青梅煮酒论英雄”中的刘备那样,尽量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墙壁“反省”我的“错误”。
钟声响了——这是通知学习的钟声。严守规定的“罗锅”队长,每次准时踏着最后一声钟响,走进我们这一间住房。之所以头一个视察我们的学习,是因为“少尉”为我们制定了严于其他班组的学习纪律,以表示他的积极。别的班长,体谅大家的疲累,在学习时可以随便坐着,而“少尉”管理的这群劳教犯,不管白天干的什么活儿,晚上都必须笔杆条直地坐在炕上,前不准耷拉脑袋,后不许靠着被褥,就像庙堂里十八尊罗汉修行似的,各自目向前方。这方面“少尉”堪称我们的榜样,他能够纹丝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挺着胸脯,凹着小腹;尽管这样,他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要是用手挠挠跳蚤咬后起的红斑,或拍打一下脸上的蚊子,他马上会看你一眼,然后拿起小本本,在你名字下面画上一个道道,表示已把你违反学习纪律的现象,列入他的账本之中。
这天,除我得天独厚能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交代“莫须有”的罪行之外,其他的人已经各就各位,摆好了罗汉修行的架势了;但奇怪的是,一丝不苟的“罗锅”队长,没有能准时来房内视察。“少尉”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认为今天晚上“罗锅”队长会亲自来主持我的批斗会,他在会上将大有用武之地;可是“罗锅”队长偏偏迟迟不来,直到人们打坐近一个小时了,还是不见队长的影子。我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了。我的朋友,我不是为队长不来着急,而是为“铁猫”迟迟不归感到焦急……个别谈话能用这么长的时间吗?从“铁猫”去队部报到到现在,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为什么不放“铁猫”回来?“会不会把‘铁猫’送进了禁闭室?”一种不祥的预感陡地从我内心升起,“不会,‘罗锅’队长两眼盯着‘政治犯’,刑事犯不是他禁闭的对象。”我又自我安慰地想。
不开批斗会心里痒痒的“少尉”,已经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说:“都坐好了等着队长,我去队部请示一下。”他前脚出门,人们个个东倒西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白天干一天活儿,晚上还叫咱们练‘金钟罩’‘铁布衫’,我日他妈!”
“叶涛,你准备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说‘铁猫’没逃跑?怎么还不见露面?”
“……”
我的心像悬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站起来,想去队部,因为“铁猫”的问题关联着我,我有去队部的正当理由;正当我走到房屋门口时,和匆匆进门的“少尉”撞了个满怀,他体壮如牛,我弱不禁风,一下把我撞了个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墙上。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队部!”
“去队部干什么?”
“……”我愣了愣神儿,“交检查材料。”
“甭去了,队部的门上着锁!”他伸出手来说,“你先交给我吧!”
“不,我还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时,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着我猜想:队部的门锁着,一定是“罗锅”队长押送“铁猫”到禁闭室去了。说不定是“铁猫”的检查没有过关,甚至是顶撞了“罗锅”队长,一下把事情闹大了;不然,怎么连“铁猫”也不在那里呢?
夜深了,随着下学习的钟响,人们都先后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们身体非常疲倦,恨不得马上进入梦乡。我则还坐在小板凳上,装着想问题的样子,实际上我嘴里含着铅笔头,在卜算着“铁猫”的命运。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该在打苇子的间隙,爬上土岗去观看宛如一条丝带的银钟河,如果没有那点雅兴,何至于引起一环套一环的恶性连锁反应?又何至于把“铁猫”这个心地纯洁的孩子,推向悲剧的旋涡?我沿着这条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这是不是文学创作——这个多灾多难的职业,留给我的一个后遗症?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理性思维常常是个负数,像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感性思维却常常充填了全部脑细胞,像个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个机器人,爬上土岗看什么银钟河?看什么追逐白帆的海鸥?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嘎嘎地悲鸣着,听见这碎人肝肠的啼叫声,我握着的那个铅笔头,开始战栗了。我在写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检查的?我对“铁猫”在土岗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垃圾箱”的污秽中闪光的真挚语言,那么,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么洋相?
我悲愤地扔下铅笔头,在一片鼾声中走出监房。路过“少尉”的铺位时,他抬起头来问我:“去干什么?”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着拉屎放屁!”我用这个“垃圾箱”中常用的语汇来回敬了他。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对不起,你不过是个‘门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着我一块上厕所。起来,走!”
“走着瞧吧,叶涛!”他在我的火力攻击之下,露出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恢复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来,第一次公开的精神反抗。就像那两只天鹅,立起双足,扇动羽翅,向蹂躏它、侮辱它的“万物之灵”发起反扑似的。尽管我是个弱者,“以德报怨”是我一贯奉行的信条,但压力使懦夫振奋,逆境使弱者坚强——生活正在把我变成一个强者。
秋夜的凉风冷却着我昏涨的头脑,一轮冰盘似的银月冷却着我火烧火燎的胸膛。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房前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当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队部的小楼时,一下愣住了:队部窗口亮着电灯,玻璃窗上晃动着“罗锅”队长那驼背的身影——他回来了。
夜已过半,“罗锅”队长还没回家睡觉,这更印证了我刚才的判断:他一定是押送“铁猫”去禁闭室了,现在刚刚回来。我不觉打了个冷战,从头发梢凉到脚跟。我默默地望着这位生活上廉洁奉公的“罗锅”队长的身影,心想如果他能再配上一个善于思考的清醒大脑,该有多好!偏偏他缺乏人体上这个最主要的部件。搞不清“高尔基”“低尔基”,那不是他的过失,但是识别不出良莠,只有左眼视力一点五,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严重缺陷。据医学上的论述,在赛马场上的奔马,只有双眼视力均等,才能在奔驰中始终保持一条直线,从而给胜利创造条件。如果把一匹拉车的马的一只眼捂起来,无论你捂它的左眼还是右眼,就算这匹马是伯乐选中的千里驹,它也难以保持直线把车拉得不偏向一边。
我正在感慨地望着我们这位忙碌的队长,擦着墙根走过来一个人影。最初,我认为这是其他房子里上厕所的人,但是那个头的高低,那走路的姿态,那轻盈的步态,怎么和“铁猫”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窝,定睛朝来者望去,我的朋友,那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显然也看见了月光下的我,快步朝我跑了过来。我也激动地迎上去,两人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影下停住了脚步。
“‘铁猫’……”
“叶涛……”
“你怎么才回来?”我如释重负地说,“我还以为……以为……你被禁闭了哪!”
“我还不如进禁闭号的好!”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说。
“为什么?”
“黄鼎他……”
“说下去。”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焦急地催促着他,“黄鼎他怎么了?”
“他被送到场部七棵松医院去抢救了。”他仰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我到队部去报到时,‘罗锅’队长刚开始听我的检查,他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之后,好像有什么焦虑的事情一样,对我挥了一下手说:‘你年轻,能自动归队这很好。现在队里没有人,你去办一件事吧!’
“我说:‘干什么,您吩咐吧!’
“他一边急急忙忙下楼梯,一边对我说:‘你去工具棚里推一辆小平车来,快——’
“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对‘罗锅’队长的宽恕感到惊奇,当我拉着小平车从工具棚出来,问他去哪儿的时候,我心里才猛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告诉我去禁闭室。
“叶涛,我立刻想到是不是黄鼎发生了什么事。你是知道禁闭室的生活的,黄鼎本来身体就瘦得如同一根麻秆,再加上生冤枉气,一准是他……可不是嘛!就是叫我拉他上七棵松医院,他……因为经不住饥饿和折磨,休克在不足一米五长的小土炕上了。
“队医忙着给他打强心针。
“管教干事向‘罗锅’队长汇报着黄鼎的情况。我断断续续地从管教干事嘴里知道,寇安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他那条‘黑子’,连夜上场部找政委去告‘罗锅’队长的状了。队长在月光下,脸上如同蒙着一层秋霜,在去七棵松医院的路上,他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不断扭头向我喊着:‘张铁矛,快点拉!快点——’我跑得气喘吁吁,他还一个劲地催。叶涛,我真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你想,我身后这辆小平车上躺着的是小黄毛的爸爸,我能不卖劲地拉吗?可是,‘罗锅’队长还嫌我拉得慢,最后他停下自行车,干脆把拉车的绳拴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叫我在后边推着,他用自行车做动力,拉着小车往医院飞跑。
“我在小平车后边,一边推车一边想:队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感到愧对黄鼎了吗?不,不会!一直把你们‘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反革命的队长,怎么会认为他处理黄鼎有错误呢?后来,我想通了,队长这么着急,大概是怕寇安老头告状告在他的前头。虽说老场长眼下在咱们队是个小萝卜头,可是,他资格老、辈分高,级别比总场政委也不低,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也比鸡大呀!队长生怕寇安老头的官司打赢了,又怕小平车上的黄鼎一旦真的死去,总场下来一个调查组……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焦急地说,“后来呢?”
“后来,我把黄鼎背到医院急诊室病床上,想听听抢救结果,可是‘罗锅’队长立刻打发我回来,他骑着车子朝总场部那边去了。还用问吗?他一准是找政委去了。当我拉着小平车从七里地远的总场部医院回来时,‘罗锅’队长骑着自行车撵上了我。他好像有点失神儿,直到差点撞到我的车上,他才急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队长,我的检查您还没有听全,看看什么时候,我再向您谈谈?’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前额的汗水,说:‘不要谈你自己了,你就谈谈叶涛究竟给你灌了吗迷汤吧!’
“‘他叫我好好改造,认识光明前途。’
“‘他没策划你逃跑?’
“‘你想想,他要是叫我游过银钟河逃跑,我为吗还能回来。’我不自觉地学了‘罗锅’队长的天津口音,把‘吗’字咬得重重的。‘我有错误,不该跟那么多人开玩笑、捉迷藏……’
“他阴沉着脸,对我的这些真话显然是不太相信,但又抓不到什么尾巴,我们就这样——他推着自行车,我拉着小平车,往前走了有十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仔细地观察他的神色。他低着外凸的前额,紧闭着宽厚的嘴唇,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那辆自行车的轱辘,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没好问他。直到走到三岔路口了,我打破沉闷的空气,问他我是不是交一份书面检查时,他才吐出一口气说:‘不必了!’
“‘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有吗事,找新队长,我调到劳改二队去当队长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心里暗暗地叫着,嘴里说的却是另一番话。我说:‘我们劳改一队在您管教之下,变化不是很大吗?您为什么要换一个队?’
“‘为吗?’他心不在焉地按了一下自行车铃铛。也许是丁零丁零的车铃声,使他烦闷的头脑清醒了一点儿,他看见他身旁走着的是‘巴格达窃贼’,便显出平日的严肃劲儿来了。他说:‘为吗去二队,这是我们干部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打听!’说着,骑上车匆匆走了。
“叶涛,我这个小脑瓜可就上上下下琢磨开了。你跟我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罗锅’队长不是也像这个典故说的一样吗?他一方面不叫我打听,一方面又说是‘干部之间的事情’,这显然是寇安老头在政委那儿告状起了作用。我又想,谁是我们的新队长呢?不会就是寇安老头吧?他是前两年被撤了职的分场场长,上边叫他当劳改队队长,他甩了‘乌纱帽’才到菜园的。眼下,他真的要出山当队长了,叶涛?”
我的朋友,我默默地听着“铁猫”的叙述,真是悲喜交加。悲嘛,黄鼎死活不知,他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小黄毛,独自去到“天国”寻求安静;喜嘛,“罗锅”队长终于要像鸟儿迁巢一样,去管理二队的劳教犯了。寇安老头出于革命良知,挑起我们队的担子,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即或“铁猫”的预言失效,来一个别的队长也是好的,据我所知,总场十几个劳改队,队长视力都很正常。他们左眼和右眼之间,没有零点零和一点五的差距。这将是整个劳改队的福音,也是“少尉”那样人物的噩耗!
夜风吹来,凉飕飕地钻入骨髓,我和“铁猫”站在大槐树下,陷入沉思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到他还没吃晚饭,便说:
“饿了吧!”
“饿过头反而不觉饿了!”
“我母亲新近送来的炒面,你冲点吃吧!”
“不!”
“为什么?”
“你的白糖和牛肉罐头……”
“说什么傻话!”我说,“那也没吃进你的肚子。”
我和“铁猫”回到各种气味都有的房内,我打开炒面口袋,用暖壶的水给他冲了一碗炒面。我知道这一点面根本解不了他的肚饥,但有什么办法呢?饥荒夺走了人们应有的蛋白质、脂肪……
对一切声音都异常敏感的“少尉”醒了,他穿着短裤和背心下了炕,直直地朝他眼里的逃跑犯——“铁猫”走了过来。他先是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铁猫”半天,之后把野兽捕获了猎物时,贪馋而得意的目光转向了我:“叶涛,你给逃跑犯炒面吃,罪证确凿吧?”
“确凿!”我头也不抬地说,同时把那个炒面碗递给他,“你留下,可以当证据!”
“少尉”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用眼角斜睨着我:“你是吃了熊肝,还是吃了豹子胆?说话够光棍的!”
“和你一样,”我淡淡地说,“晚饭吃了三个鸡蛋大的白薯面窝窝头!”
“少尉”把那个炒面碗往腋下一夹:“现在队长睡觉了,不然的话,马上把你们这一狼一狈送交队部。叶涛,我希望你在明天的会上,也能这样‘光棍’,可别变成蹲着撒尿的‘娘儿们’!”
“你放心好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用你那件绸汗衫当鱼钩,一下钓住了黄鼎这条大鱼吗?今天叶涛这条大鱼,又游到你嘴边来了!”
“还有我——跳过网的鱼,又回到网里来了,恭候你的发落,‘少尉’先生!”“铁猫”嘴唇上沾着没舔净的炒面,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箭双雕,立大功啦!”
“少尉”眼球一下瞪圆了,好像那双眼球要从眼皮子里脱出似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扭转魁梧的身躯,走向他把门的铺位。
朋友,按说“少尉”确实够尽职的。后半夜,他唯恐“铁猫”重新逃跑,像尊门神爷一样,坐在门口,把守着关卡。
“铁猫”躺到炕上之后,对我轻声地说:“睡个安稳觉吧!门口有‘卫兵’给‘首长’站岗了!”说完,他闭上眼皮就睡觉了。
我则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幽暗的灯光,照在“铁猫”疲惫不堪的脸上,我望着他睫毛上的尘土、鼻窝两边的汗迹和乱稻草一样的头发,思绪如同海涛一样,在胸中翻滚奔腾……芦苇荡里狂跑,往返七棵松医院的奔波,一天之内,他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不知到底走了多少里!眼下,他睡觉了,瘪着肚子躺在肮脏的褥子上,进入梦乡。
我不禁又想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黄鼎,他瘦高的身躯,本来就已经像在秋风中凋落的一根秫秸秆了,几个月的禁闭之后,该成什么样子了呢?眼下他在急救室,还是被运往了太平间?我的朋友,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我面前出现了黄毛吮着手指观看老麻雀给小麻雀喂食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他同龄小伙伴所没有的,连他的瞳孔里也闪烁着纯洁、凄楚、向往、惶惑交织在一起的光泽。高尔基虽然写了《我的童年》,可没有写过这样的眼神;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里,也没有描绘过那样复杂的目光,这是小黄毛所独具的一双眼睛。
为了躲避这双眼睛对我的追踪,我侧过身来躺着,想平静一下自己已狂乱的心情,可是我又看见了另一双眼睛——“少尉”还没有睡,他大概是为了抑制困倦吧,正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用劣等烟草自卷的烟,浓浓的烟雾,一会儿遮住他的脸面,一会儿又露出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混浊、阴冷、狡诈、凶残……似乎他的灵魂之光,都通过这两扇“心灵的窗户”投射出来了。
我赶紧闭合了自己的双眼。
清晨起来,吃过“瓜菜代”的稀粥之后,“少尉”拿起那个炒面碗,责令我和“铁猫”一起和他去队部。我对他的命令,用沉默代替回答。“铁猫”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走了两步就不往前迈步了,弯着腰揉着腿肚子说:
“班长!你积点阴德好不好,能不能背着我去?”
“我?”“少尉”恼火地瞪着“铁猫”,“我能背你这个逃跑犯?让给你炒面吃的叶涛背你嘛!”
“对不起,我只有改造的任务,没有背人的义务!”说着,我挽起裤脚,露出比麻秸秆粗一点的小腿,朝大家说,“看,班长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嘛,我能背得动‘铁猫’?”
一点火星,把屋内的“干柴”引着了,早就积蓄在人们心窝的愤懑从我打开的这个缺口喷发出来:
“他俩又跑不了,你去队部汇报好了,为什么要他俩陪着?”
“你不放心,解下你的裤腰带来,给他俩五花大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有个年轻的罪犯,含沙射影地喊着。
“少尉”扭回粗壮的脖颈,朝那年轻罪犯吼着:“你说谁?”
“这是上边领导说的。”那个年轻罪犯毫不示弱地挺着胸脯,“你有意见吗?你要敢说一个‘不’字,‘老帽’,我就碎了你!明确地告诉你吧,罗允中你欺上压下、无事生非的事情,已经办了不少了!是不是想叫老子给你抖搂出来?”
“流氓——”“少尉”额头的青筋暴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罗锅”队长一推门进来了。“铁猫”会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心里不由蓦地一惊,他不是调离一队了吗?为什么……我正在纳闷,门又吱呀一响,从来不进我们住房的寇安老头,拄着那根枣木拐棍,破天荒地跟在“罗锅”队长后边,走进我们的房子。我立刻明白了!这是“罗锅”队长在调离一队之前,向寇安老头进行移交——寇安老头真的要当我们的管教队长了。我的朋友,我很难用语言描述我那时的激动心情,我狠狠捏了“铁猫”胳膊一下;“铁猫”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轻轻地踢了我一脚,算是对我“电波”的回答。
在劳改队待了多年的“少尉”,头上虽然没有插着风车,但他那脑瓜就是一个风向仪,他刚刚喊了一声“报告队长”,看见寇安老头跟了进来,就立刻闭住了嘴巴。同屋的其他成员,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见“罗锅”队长脸色木然地把手中的花名册交到寇安老头手上,似乎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沉默。
大家面面相觑。
“告诉你们,”“罗锅”队长打破了室内的死寂,说,“由于工作的需要,从今天起,寇安同志担任你们的队长;我,另有工作任务。你们要在寇队长管教之下遵守纪律,不要刚刚起床就吵吵嚷嚷……这像个吗!”
“报告队长,”“铁猫”拢了拢头上蓬乱的头发,规规矩矩地说,“您知道,我是自动归队的,又做了检查,‘少尉’……不,罗允中硬说我是逃跑犯,要把我和叶涛绑着押送队部……”
“报告队长——”
“少尉”大概是想申辩什么,可是他刚刚张嘴,就被“罗锅”队长打断了:“这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张铁矛向我做了检查,昨天晚上他拉着小平车往医院送病号,态度积极,不再追究了。”
“队长!”刚才和“少尉”吵架的年轻罪犯,突然站起身来说,“有一件事还应当追究!”
“吗事?”
“张铁矛到底是不是个贼?”年轻罪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少尉”的铺位边,把褥角一掀,伸手从稻草里拉出来那件印度绸的汗衫,“您看!罗允中把它藏在铺炕的稻草里,反而诬陷张铁矛偷了他的汗衫,以乱裹乱,弄得我们这房子鸡飞狗跳,连您都叫他给蒙在鼓里了。”
我的朋友,我万万没料到有人抢在我前边,向“少尉”打出了“第一枪”。房子里再一次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全屋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少尉”的脸上。很显然,“少尉”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呆了。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不可能,队长!这一定是他们和张铁矛搞的鬼……”
这一下,把复仇怒火燃着了。愤怒的声音像八月天的冰雹,从房子每个角落,一齐倾泻到“少尉”头上:
“谁搞的?你说——”
“又想往张铁矛身上扣屎盆子?没门儿!他归队之前,我们就从你铺位底下发现了!”
“我们集体做证!”
哗啦一下,大家都举起手来。
“罗锅”队长晃了晃胳膊,叫大伙放下手,扭头问“少尉”说:“这是吗回事?罗允中……”
“阎队长,就是张铁矛偷的,我敢肯定。”“少尉”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度荒的年头,他偷你汗衫干什么?又饱不了他的肚子。”
“是啊!”
“这家伙一贯伤天害理。”年轻罪犯气愤地说,“黄鼎在水管旁边洗衣裳,人家只说领口和袖口最脏,谁都洗过衣裳,这是大实话,怎么就成了攻击领袖?”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黄鼎之腹。”
“陷害人有罪,应当反坐!”
“建议政府撤了他的班长职务!”
“建议政府重新核对黄鼎的问题!”
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少尉”脸上第一次出现惶惶不安的神情。“罗锅”队长面颊升起一片绯红,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们当然要不断查实。你们知道,右派是个吗?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们不能对右派掉以轻心!现在,我不再管你们队的事了,有吗问题找你们寇队长……”
出工的钟声当当地响了。
“罗锅”队长匆匆出了我们的房子。
“少尉”嗫嚅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寇安:“寇队长,是不是集合出工?”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寇安老头,这时蠕动着喉咙,向我们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撤了罗允中这个牢头的班长职务;第二,停工半天,对罗允中进行彻底的揭发;第三,我已经请示了政委,会后立即将罗允中禁闭,黄鼎蹲多少天禁闭,罗允中如数偿还,如果黄鼎因禁闭折磨而死在病床上,政府要向罗允中追究法律责任。现在,揭发牢头的会议可以开始了——”
巴掌声,欢呼声,淹没了一切声响……
十
我亲爱的朋友,直到一年之后——1962年的秋天,我才知道:寇安老头那天晚上去找政委,一是为黄鼎的问题告了“罗锅”队长的状,二是主动请求重新戴上他甩掉的那顶“乌纱帽”——要求担任我们队的管教队长。
不要小看了这位拄着枣木棍子的瘦削老头儿,他有一副铁的肩膀,他是戴着“右倾”的帽子果断处理了黄鼎冤情的;别看他那双干柴眼似乎已经失去了光泽,看书时还戴了一副老花镜,可是它有X光的透视功能,直直地看穿你的五脏六腑;更不要看他已经满头银发而认为他精力已经衰竭,不,他的思想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迎着泥沙、暗礁在滚滚流淌。一句话,他就像手里拄着的那根枣木棍子,又硬又直,宁可折了,也不弯腰。
不过,这一年多来,他不拄拐棍了,而把那棍子送给了“铁猫”。他叫“铁猫”和小黄毛这两个无罪的孩子,搬进了看菜园的小屋,顶替他的看守职务;他搬进了队部办公室的小楼,挑起了改造人的灵魂、洗涤社会上沉渣的重担。
荒年过去了——我们这个队赢得荒年之后的第一个丰收。
黄鼎枯黄的面颊出现血色。
我的“搓板”上开始有了肌肉。
人们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
没有人再吃生鱼,没有人再把灯光下的蝼蛄塞进肚子,没有人再饿得挤牙膏吃,没有人再红烧癞蛤蟆和毒蛇……
但是,我要告诉你“少尉”这个人物的命运。尽管旧世界把种种恶行倾注于他一人,他——真、善、美的死敌,假、恶、丑的化身,但当我听到他不幸的消息时,内心还是感到了震惊。事情发生在1962年底,当他偿还黄鼎的禁闭期满之后,“罗锅”队长通过管教科把他要到二队。至于“罗锅”队长为什么对“少尉”如此青睐,只要讲个荒诞的故事,你也许就会明白了。有个寓言说,中世纪的北欧人十分愚昧,他们竟然分不清冻僵了的蛇和竹竿的区别。他们看见冻僵了的蛇身上有各色花纹,比竹竿还要美丽,有的人把这些僵蛇编成篱笆,更有人愚蠢到把它拿来当成拐杖拄着。“罗锅”队长到底是想用它编成篱笆,以利生产,还是为了拄着它,当成发展工作的拐棍呢?这一点谁也不清楚。反正他把“少尉”调到他那个队去了。“少尉”对此非常感激,到二队之后就别出心裁地向队长建议:应当把萝卜窖周围用电网圈起来,以防止罪犯来偷吃萝卜。“罗锅”队长一向两袖清风,最恨损公利私的行为,当即应允,并叫“少尉”担任看守。其实1962年底饥荒的浪头已经滚过去了,劳改队粮食定量已经开始增加,“少尉”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但他出于阴暗的心理,一贯以恶心度人,没想到自己反为此而付出了性命。
我的朋友,这是当时轰动全场的奇特新闻:春节前某一天深夜,“少尉”睡醒一觉之后,去萝卜窖上捉“贼”。四周漆黑,没有一个“贼”影,他打着哈欠,站在萝卜窖顶上,朝下撒尿,被一种闪电般的力量打倒了,身子扑在电网上,一下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从十七岁就当了青年远征军,去过缅甸、印度的扛枪军人,这个到重庆歌乐山渣滓洞当了少尉打手的军统,竟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忘记了萝卜窖下是他和一个电工犯安装的电网,也忘记了人尿中含有的矿物质能够导电。他被电死了,像只作茧自缚的蚕蛹,长眠在他自己精心编织的“花圈”之内。
我的朋友,关于“少尉”这个人物,写到这儿也就完了。还是叫我向你写一下,在“少尉”死亡的废墟上那颗善良的种子吧!它,经历了生活的磨难,正在祖国复苏的沃土上破土而出,发芽开花。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除夕的黄昏。那天,室外飘着鹅毛大雪,我们围坐在大炕上包除夕夜的饺子。由于我们中队获得了“粮食生产模范队”的称号,寇安老头把小秋收拾来的麦穗,加在春节的粮食定量里,宣布节日休假期间饺子吃饱,大米饭管够。我的朋友,这对于那些从饥饿线上挣扎过来的人来说,俨然是一道大赦令,我们唱着、喊着,还有的年轻汉子兴奋地到院子的雪地里打了个滚,在屋里地上装作动物园的熊猫,爬来爬去……
就在这一片欢腾的气氛中,有人轻轻拉了我衣角一下。我一回头,身旁站着浑身披雪的“铁猫”。这一年多来,由于他和小黄毛住在菜园,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除夕相见,自然十分激动。
“你有事吗?”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牙尖。
我俩悄悄溜出房门,在房檐下站定。
他一拉我胳膊说:“叶涛,走吧!上我那间小屋去过节,也是饺子!”
我摇摇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难道我们分开一年,你就不认我这个小朋友了?”
“哪有的事,”我说,“……这儿是个集体。”
“那儿也是小集体嘛,寇队长特意叫黄鼎和小黄毛一块吃团圆饺子,黄鼎也在那里。”“铁猫”动员着我说,“而且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小黄毛说,他吃过叶叔叔的白糖和牛肉罐头,今天,他专门用小手捏了几个饺子,说给叶叔叔吃的。”
我心动了,但沉吟了片刻之后想道:寇安老头管理中队,虽然通情达理,越是这样,我越应该自觉。除夕之夜,跑到二里地远的菜园看守房去过节,总是不太合适。因而,我再次推托说:“你看,雪这么大,都能没脚脖子……”
他诡秘地挤了挤眼说:“叶涛,我猜得着你的心思,不愿意违反纪律,对不对?”
我笑了:“你这小脑瓜,真够用的!”
“我比你考虑得周到。”“铁猫”悄声地对我说,“来叫你之前,我去问过寇队长了,他同意你到我那儿去过节。因为我有一件特大号新闻要告诉你……”他停住了话头,用一种异常的目光盯着我。
我误解了:“是关于‘少尉’的死?”
“不,是关于我的新生。”
“你……”我心跳突然加快,以至说话因激动而结结巴巴的,“你的问题——有眉目了?”
“这一年多,寇队长跑细了两条老腿……叶涛,我的问题弄清楚了!”“铁猫”激动地抓住我一只胳膊,用力摇着,“从今天起,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八岁的公民了!你能不去喝两盅吗?”
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走进这雪地里来了。茫茫的大雪,在我头上飘落着,我好像毫无知觉;地上的积雪,沾湿了我的棉鞋,我竟然忘记了凉。人,处在最激动的时刻,都会产生忘我之感——我此时就处在这种激动之中。我为“铁猫”高兴,也激起了自己对未来的向往!我亲爱的朋友,当然我不幻想一两年之内就能成为一个公民,但总有那么一天,我的祖国母亲,她会发现我是她最赤诚的儿子,因为我是吃她的奶长大的。那时,我和你以及和我们命运一样的不幸儿,将重聚京华,举杯祝贺我们的母亲健康,举杯祝贺我们的祖国繁荣富强……
“你在想什么,叶涛?”“铁猫”看我一声不吭,在雪雾中问我。
“想明天!”
“明天……”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眉上的茸茸白雪,“明天你的问题解决之后,我到火车站去接你!”
“孩子话。”
“怎么?你看我……不是……”
“你忘了吗?‘罗锅’队长怎么说的?‘右派比反革命还反革命’!你不过在荒年偷了一回糕点,我怎能和你放在一个秤盘里过秤呢!”
“那……”
“明天,我母亲可以不必再用卖前辈大师的书,填我的肚子了。瑞雪兆丰年,明年将比今年更好,这倒是真的!”
“那……究竟到什么时候,我们能够见面?”
“那次在土岗子上看银钟河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你忘了?”
“真要到白了头发?”
“噢!”我有意转移他不快的情绪,说,“瞧,现在我的头发不是全白了吗?”
他看了看,“扑哧”一声笑了。
雪仍在下着,像芦花片,像天鹅毛,像棉花糖,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我和“铁猫”手拉着手,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着。
大雪淹没了沟沟,大雪遮盖了道路。我们几次掉进雪坑里,又从雪坑里爬出来,朝亮起灯光的小屋走着——那是希望之光啊!
“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说。
“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家百货大楼,补交我偷吃的点心钱和帆布包的钱。”
“好!还有呢?”
“还有我想干我爸爸的行当……寇队长说,他正通过领导给我安排,是个雕塑工厂,还没决定下来呢!等到定准之后,再叫我离场。不过……”“铁猫”停住脚步,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寇队长有个为难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把小黄毛往哪儿放,他早该上学了。家访的结果是:我后娘不收留我,这还可以说是后娘无情;可他亲娘早有几个孩子了,也不要他……”
“‘铁猫’,你不必担心,”我说,“这个世界上,人多‘狼’少,总会有出路的!”
“那我们快点走吧,该等急了!”
当我们走进原来寇安老头住的那两间小房时,小黄毛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黄鼎佝偻着瘦长的身躯,指点着小黄毛说:“还不谢谢叶叔叔!”
“别谢我,小黄毛,”我负疚地脸红了,“你这个小叔叔,为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我还打过他一拳头呢!”
“来喝酒吧!”“铁猫”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
我们用饭碗当酒杯,为明天——干杯!
朋友,这是我生活中一次最愉快的酒宴了!它,虽然无比简陋,白酒又苦又辣,但我还是像即将过冈的武松,喝了多半碗!
我醉了。
【不是尾的尾】
第二年春天,我和“铁猫”离别的时刻,当真来到了。我不知道你在故乡运河,记不记得那年春天来得特别的早。陈毅同志在广州和被“摘帽”的剧作家们的碰杯声,如同响彻长空的一声开天春雷;在隆隆的雷鸣声中,寇安老头“右倾”的帽子被震落了。
这位老场长平反之后,被调到市局劳改处去担任领导工作。行前,他先召集了全队大会,对所有的罪犯进行了教育;然后,对每个“右派”进行了分别的叮咛,叫我们认识历史,坚信明天。
离场时,他是乘船去N地的小火车站的。那天早晨,寇安老头最后一次颁布他的队长命令:叫我和黄鼎先套上一辆马车,到小楼上替他搬下简单的行囊和杂什,然后,把囚禁天鹅的铁笼也搬上车厢,最后,寇安和“铁猫”、小黄毛才坐在马车上。
不知老头儿出于什么想法,他要马车稍稍绕一下路,从二队的管界穿插一下。我不十分情愿绕路而行,因为二队是块凹形盆地,化雪之后,道路返浆,泥泞难走,但这是寇安老头的吩咐,只能从命照办。到了二队管界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要舍近求远,并不仅是来向“罗锅”队长辞行,而是下达劳改处长的第一项指示。
在二队队部门口的一棵平顶松树下,寇安老头和“罗锅”队长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我要走了。”
“罗锅”队长木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找我有吗事?”
寇安从马车上提下一个米袋:“这是我节约下的五十斤大米,你收下它!”
“罗锅”队长摆着手:“我……我不收。”
“你收下,我到市里比你好办一些。”
“罗锅”队长凸出的前额涨红了:“不,我决不要别人一粒救济粮。”
“你以为这是给你的吗?”寇安老头话音里有了火星味儿。
“吗?”
“这是留给你六个孩子的,荒年刚过,他们要粮食。”
“罗锅”队长搓着两只短粗的手指,毫不动情地望着寇安。显然,他对这位即将上任的劳改处长,没有任何好感。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坐着“铁猫”、小黄毛,赶车的、跟车的又是黄鼎和我时,从胸膛里吐出一口闷气,猛然,扭身朝队部走了回去。
“阎本善同志,你站住!”寇安在背后呼唤他。
“罗锅”队长停住脚步:“还有吗说的?我要下地,去看看罪犯了。”
“我通知你,你不要下地去了。”寇安一字一板地说,“我和总场政委研究过了。”
“罗锅”队长蓦地转回头来,木然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色。
“你廉洁奉公,能当好一个出色的经济管理人员,却当不好一个改造人灵魂的队长。”寇安眯着那双老干柴眼,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罗锅”队长说,“这是组织决定。政委调你离开二队,马上到总场部粮库报到,你的职务是总场粮库管理员。政委在那儿等着你,他要和你长谈一次。”
“这……这究竟为吗?”“罗锅”队长凸出的前额,沁出了汗珠。
“粮库需要一把‘铁钥匙’,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干部了。”
“二队的事……”
“叫适合做人工作的人来担任。”
“罗锅”队长再一次看他手里那张调令,虽然沉默不语,脸上却流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们本来应当很好地谈一谈,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寇安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严肃地说,“那五十斤大米,你背给六个孩子去。如果你不愿收下寇安对孩子们的这点心意,那就麻烦你把五十斤大米给我入库。我够吃了,身体又不坏,把农场打的粮食留给农场吧!再见——”说着,寇安登上马车,向“罗锅”队长挥了挥手……
马车走远了,走远了。
马车终于爬出左歪右斜的泥泞车辙,上了平坦的大道。当我回头遥望阎本善时,他还愣愣地站在那棵平顶松树之下。
他想什么呢?是否在用心田上那杆公平秤量着自己?不知道,也许对寇安老头进城、“铁猫”摘帽、黄鼎出禁闭室,他都不能理解,那也只好由他去了。我的朋友,还是让我把笔锋转到这辆马车上来吧!
我摇着红缨穗的大鞭子,两挂套的马车在奔跑着。
马车穿过一片新绿的原野。
马车穿过开着野花的草地。
天鹅在笼子里看见蓝天,嘎嘎地叫着。
“铁猫”和小黄毛对着碧波闪闪的银钟河,第一次真正地笑了。
马车停在银钟河岸码头上。寇安走近黄鼎,睁着两只没有光泽的老干柴眼,向黄鼎告别说:“把小黄毛交给我,你放心吗?”
黄鼎早已哽咽在喉,他激动得语不成声地说:“这是交给了祖国——我们的母亲!我放心!”
“到时候,我叫老伴给他缝个新书包,送他上学。”
“寇场长,孩子给您添麻烦啦!”
我和“铁猫”彼此没说一句话,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四只眼睛久久地对视着、对视着……片刻之间,我们的视线被泪水遮断了。我狠狠地握了他的手一下,算作我对他的临别赠言;他也用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算是对我的祝愿和回答。
船,缓缓地开动了。
船,升起了银色的白帆。
春风吹鼓了帆篷,帆儿追着春风,一直向东驶去。
两只离开了笼子的天鹅,突然振翼而飞,飞向万里蓝天。
那片白帆,在银钟河的碧水中,越行越远……
初稿写于1975年黄河之滨
修订完稿于1981年夏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