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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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南河春晓(9)

霍玉山抬起头来了,一张四方脸上丝毫没有恐惧和惭愧的表情,他声音依然很粗哑:“我,我是农业社主任,我心里惦着一样,就是生产,我想把福贵动员进来,给咱们社增添一分力量,就是这个意思!”他的眼光朝每个人脸上扫过,说:“支部说我犯错误,我就觉着我口气太硬,态度不好,可是村子里都知道我家祖辈流传的坏脾气,这是大伙都知道的!完了!”

屋里立刻乱了,井桂花激愤地站起来:“这是给自个儿脸上贴金!我听得清清楚楚的,霍玉山说什么‘有车有马才有旗子’‘不怕贫农不来’。这是什么意思?刚才怎么不谈谈你这嫌贫爱富呢?”

霍玉山擦着汗,不服气地说:“你说我嫌贫爱富,你怎么入社了啊?”

“是啊!这话有理。”个别党员支持着霍玉山的论调。

“有什么理呀!不吸收几户贫农装装样子还行啊!桂花是军属,嘴又不饶人,霍玉山敢不收吗?”

“不错!”七嘴八舌地哄嚷着。

“说到霍玉山心坎去了!”宏奎老汉激动地捶着自己的胸脯,“过去,我这个胡子盘三遭的党员,太没个党员味了,当个支委,跟在霍玉山屁股后边转,霍玉山亲口对我说的,得拿几户贫农装装门面。”宏奎老汉红着脸,撕破情面问:“玉山!有这事不?”

“没这回事!这是造谣!”霍玉山连头也不抬。

“我这子孙满堂的人啦,给你造谣?”宏奎老汉生气地问,脸上肌肉跳动了,“你说!霍玉山,你嘴要对着心!”

“我说两句!”站起来的是朱兰子,她两眼不看大伙,只看着毛主席像,声音像清泉流水似的说:“我家是贫农,摆渡房加上那三亩菜园,都是斗倒地主麻老五分的,一针一线都是共产党毛主席送上门来的,可是我爹上社去报名,他总是甩搭着袖子,‘过二年再说!’他说我爹落后,顽固,爱喝酒。喝酒跟入社是什么连扯呢?我爹常背着我掉泪……”

屋里静下来了,大伙都集中到兰子这张激动难过的脸上。她话刚落音,屋角板凳“当啷”一声响,大伙一看是平日最怕父亲的霍泉。他,塔高塔高的个子,快要顶上横梁,他揉着衣角,低着头说:“霍玉山他是我爹!过去——”霍泉话里打了个结,他感到父亲一双眼睛正像针样刺着他,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坚决地说下去:“过去,我太软弱了!没有一点斗争性,今儿个……我,我建议把他的问题往区委汇报汇报,是不是该给点处分!”

霍玉山万没想到平日对他吭哧吭哧胆怯的儿子,在会上竟提出这样的意见,他心里猛地疼痛了一下,瞪圆小眼睛,拳头骨节也攥得“咔吧咔吧”地响,屁股抬了几抬想站起来,但在几十双严肃的目光下,他坐下了。

会开得更热烈了,大部分党、团员对过去不关心合作化的命运作了检查,对霍玉山错误的危害性展开了批评。霍玉山起初还想反驳,后来想一言不发,但是,这都不可能了,为了过去这道关,他脸色苍白、避重就轻地检查了一下思想,并表示要改正错误。

会散了。

满祥送霍玉山回家,当天晚上,他就睡在霍玉山的炕上,他想跟霍玉山更深地谈谈,可是霍玉山一沾炕席,就像得了重病的人,哼哼起来……

后来,满祥才知道这是霍玉山的呼噜声。……

十三

姑娘们要数朱兰子离家最远,南河渡口离村子有一里多地。

和兰子一个团小组的二翠,要送兰子回去,她坚决回拒了;兰子胆子很大,走夜路就像河浪里撑竿一样。

这些天来,朱兰子心里多了一种很重要的东西,这东西经常让她心跳。她撑篙的时候,清凉的南河水里,映着她的影子,连兰子自己也看出她比先前更加成熟、更加美丽了。

每年春天,南河坡子上那么多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朱兰子带着期待的急躁心情,毫不理睬地从它们身上踏过去;可是今年春天,她看见每一朵花都是那么鲜嫩、那么好看,她走道的时候,总是绕着野花走,并且把各色的小花别在她黑黑的头发上,她感到自己再也不听到鸟叫就心烦了,每一个不同鸟声,都像是一支歌,河渡口常被叽叽喳喳的鸟群合唱所包围。

她沿着小路,穿过高大的白杨树林,穿过低矮拂着脸面的柳树行子,像一只归宿的飞鸟,飞到南河坡上。半路上,想起和满祥结亲的日子就要到了,兰子一阵高兴,轻声唱起流传在南河两岸的色树情歌(传说古老的南河滩有一棵美丽的树,它一年四季开出各色各样的花朵,变换着五色缤纷的叶子,尤其在北风吼叫的冬天,树叶变得分外鲜艳。南河两岸都传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渔家姑娘变的,站在河滩守望着落难的情人:

草儿青啊

雁声绵

一棵火红的色树哟

守在南河边

河边的姑娘叫莲莲

抡大网的叫二冕

情哥情妹伙穿一条裤子喽

谁还分得出谁是二冕,谁是莲莲

庄稼地里一块淌大汗

南河坡被他俩踏过万千遍

田野上长起冒绿油的庄稼哟

花花儿铺满南河滩

草儿黄啊

雁声寒

二冕欠下河霸鱼税钱

背着石头沉在波浪间

莲莲喊破嗓子泡肿了腿

波浪窝里找二冕

几百里河水几百里浪啊

姑娘累死在河滩

河边忽然长起一棵色树

春、冬四季冒泪泉

树叶千红万紫像团火哟

寒风冷雪色不变

…………

兰子像泉水似清脆的歌声,在深夜里传出老远,她从这古老的情歌里想到自个儿,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春潮般从她心里涌上来;她脚步越迈越快了。

河边草丛里突然有什么响了一下,朱兰子停住步,看见是一对红冠子鸟儿正在闹春,从草疙瘩里滚到河里,把水点子溅到河坡上。

朱兰子红着脸跑进了渡房。

朱四老头还没有睡,睁着一对干柴眼补着渔网,朱兰子进来,老头把头抬起来。

“看你红头涨脸的,是和满祥……”

“没。”朱兰子打断爹的话,“支部会刚散,就跑回来了!”

兰子把朱四老头手里的针线接了过来,一边织着渔网,一边把会上情形向老头子述说。老头子问:“咱们入社要不要哇,兰子?”

朱兰子看见老头眼角湿润了,她说:“没问题,爹!眼下社里春耕开始好几天了,工分啊,投资啊,不好算,没法半路插一杠子呀!”这一阵冷一阵热的老朱四不愿当着闺女落泪,扭身进屋去了。

朱兰子看透爹的心事,放下活计跑到屋去,安慰了老爹半天,便在朱四老头身边睡着了。

月亮把银青色的光辉,透过窗户,泄在爷俩身上。

夜,寂静。

朱兰子突然被一阵竹篙打水声惊醒,她机警地坐起,从窗户往渡口望去:船,拴着,篙竿还在。她又躺下了。

一阵微微的篙竿打水声,又轻轻传来,朱兰子把爹摇醒了,老头儿蒙蒙眬眬地说:“这声音不像咱们的船!”兰子急着说:“满祥不是说要咱爷俩小心吗?”老头子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他轻手轻脚穿好衣裳,朱兰子“嚓”地划了一根洋火,想点着灯,老头子“噗”地一口吹灭了:“你这不是想打草惊蛇吗?”

天,已交黎明时分,星群渐渐地向远方隐去,黎明前的游云,把月亮遮住,原野黑茫茫的,连河水也变黑了。朱四老头和兰子从苇缝看见西边河心飘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爷俩轻手轻脚奔过去,渐渐看清有人在河面上拼命撑篙。

朱兰子吃惊地“啊”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河里响了一下,一切又归寂静了。

月亮冲破云层,一下子把南河滩变成银色世界,爷俩直溜溜地迎着撑篙人走去,这时,听见河南岸一阵马蹄声朝远处隐去……

河上的人好像故意吸引兰子爷俩去注意他,在河上满不在乎地唱起小调儿来,从这干瘪难听的嗓音里,爷俩都听出这是富农满天星。

朱兰子从苇子后边闪出,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船哪?”

满天星撑着篙装听不见。

“你耳朵聋了吗?”朱四老头怒骂道。

“啊!朱大哥,吓了我一跳。”满天星用力一撑篙竿,跳上河坡,“嗬!还有兰子呢!爷俩这早出来不怕受春寒?”

“哪来的船?”兰子严声厉色地追问。

满天星朝河边努努嘴,狡猾地一笑说:“看!那是船吗?”

河边上停着一个用桐油油过的大簸箩;满天星就是撑这个大簸箩过的河。

“为什么不喊摆渡呢?”朱兰子问。

满天星跺脚大嚷起来:“要干什么?过河坐簸箩也犯法?平常日子求你们爷俩摆一回,头发都得白三根。有这个河簸箩,我愿来就来,我愿走就走。”

噎得朱兰子干咽吐沫,朱四老头从闺女身后抢上来说:“好!满天星,天上的月姥当证,你要再求我朱四摆你,你不姓李,我不姓朱。”

“朱大哥!别生气呀!”满天星把篙竿拿在手,举在半空,猛然往腿上一撞,“咔嚓”一声,船篙折了,他“哎呀我呀”地揉了一阵膝盖骨说:“刚才我的话都是气话!我家缺个大簸箩使,又想回来过河得后半夜,心里不忍再喊你们爷俩,顺便买了一支船篙。”

“哎!这还像两句人话!”朱四老头轻蔑地冷笑着。

“朱大哥!一年四季麻烦你撑摆,我买回来一盒绿豆糕,留着您饿了打盘缠吧!”

满天星回身把一盒贴着买卖字号的点心,从河簸箩里拿出来,像个孝子贤孙似的递给朱四。朱四老头伸着胳膊就去接,兰子忙拦着说:“爹!你怎么了!要他的……”

朱四老头甩着兰子的手说:“要嘛!要嘛!”朱四老头从满天星手里接过这盒点心,满天星的笑声还没响起,朱四老头抡圆了胳膊,把点心直朝河心抛去。

“去你娘的!喂王八去吧!哈哈哈哈!”

满天星蓦地一惊,脸色从枣红转为灰白,哆嗦着拳头朝朱四走来,朱四老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满天星咬牙切齿地说:“你,你……是什么意思?”

朱四老头冷冷地一笑说:“管得着吗?送到手的礼物就归我管。”说完,老头子一拉兰子胳膊扬长而去。

满天星嗓子干哑了:“你回来!朱四。”

朱兰子响亮的笑声回答了他。

满天星追上几步,在背后骂道:

“朱四!我看看你是什么心哪!”

朱四老头回过脸来,高声回答说:“满天星你瞎了眼,我这颗心不姓‘富’姓‘贫’,你有你的金子银子、珍珠玛瑙,也掏不走我老头子的心!”

满天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送着爷俩进了渡房,长出了口气,两眼金花乱窜,这时他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轻声招呼:“秋霜!”

大簸箩摆动了两下,从簸箩旁边伸出个女人脸来,她的头发被河水浸湿了,垂在肩膀上活像一个水鬼。这是一开始听见兰子失口惊叫时,跳下河里的女人,她爬上岸来,浑身滴水儿,冷得打哆嗦。

满天星想去扛河簸箩,那个叫秋霜的女人命令道:“天明再扛!眼看亮了天。”

满天星急忙把河簸箩拴好,两人擦着河滩树影往家跑。

刚跑不远,满天星喊了声“有人!”伏倒在地,一道手电筒的银光,从霍玉山家院里照出来,直朝河滩来了。

满天星带着秋霜,连滚带爬地爬到他家瓜地新搭的窝棚里。满天星浑身筛着糠,女人严厉地问:“凭你这点胆子,还成得了气候!”满天星长出着气,尽量压抑着心里的恐慌;忽然,满天星闻到一种香气,一扭头看见秋霜正脱光身子,拧着衣裳,他像饿狼扑食似的一把抱住女人后腰,用手紧抓着女人的奶头。

女人哧哧地笑了两声,风骚地说,“我要告诉麻五爷,你怕不怕?”

“怕什么?”满天星小声地说,“他不是说在他潜回村子以前,咱们俩假结亲的日子,你的身子交给我了吗?”

“你这个色鬼!”女人狠狠拧了满天星一把,然后,板着面孔问:“麻五爷的烟嘴,交给——”

“送给那小子啦!拉霍玉山得慢慢来!”

“哎!那盒点心哪?”

“送给朱四了!”

“给他干什么?”

满天星结结巴巴地说:“想买个好儿!以后办事方便。”

“船篙呢?”这女人非常注意细小的事情。

“船篙我折断了!”满天星小声地说,“你知道那个朱兰子,是共产党支部书记的未婚老婆,朱四是远近出名的古怪性子,一准向满祥汇报,把篙一折,省着露马脚哇!”

“以后过河怎么办哪?”

“竹竿子擦屁股,过一节倒一节吧!”

秋霜点头称赞说:“干得对!车到山前必有路!”

“五爷什么时候过河呀?”

“要能在村子里存身的话,想借喜夜……”

满天星刚要笑,女人一把捂住他的嘴;有规律的脚步声,顺着窝棚口传来,“嚓——嚓——嚓——”地在窝棚旁边停住了。

秋霜一把把手枪掏出来,她镇静地从窝棚口探出头去,看见在乌云遮月黑蒙蒙的田野上,一个缺了胳膊的人,正蹲在旁边一块地里扒土。

“这……这是共产党支部书记井满祥吗?”秋霜低声问。

满天星奓着胆子往外望,他看见井满祥正背对着窝棚量着丰产玉米地的播种深度。他朝秋霜点点头。

秋霜扳掉了手枪上的保险。

“要干掉他吗?”满天星阴狠地咬着嘴唇问。

“哼!便宜他,有收拾他的日子!”秋霜冷笑着。

脚步越来越近了。秋霜把枪口对准外边。脚步忽然在窝棚边上停住了。满天星浑身像弹簧,秋霜用身子压着他发颤的身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紧瞧着窝棚口。一会儿,满祥的两条大腿在窝棚口像剪子似的一剪,便哼哼着小曲走过去了。秋霜抹一下脑门的冷汗,低声地说:“好个支部书记,缺了胳膊还不歇歇,早晚让他脑袋开花。”满天星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说:“秋霜!得小心点!从这个残废回来,井儿峪到处有眼啦!”

两人像条狗似的从窝棚里爬出来。秋霜看看天,立刻命令道:“快!趁这块黑云彩。”满天星抬头一看,月亮就要从云层里闪出光来,他弯下腰,没敢奔正路,从杨树林穿过去,擦着坟头树影进了家。

满天星手颤了半天才点上灯。

秋霜在屋外转了一阵,进到屋来,脸沉得像石头块。

满天星一指炕洞口,女人像条毒蛇似的钻到炕窖去了。炕窖里有一间屋子大小,一个用木板搭成的床,圆凳子,除去墙壁有些潮湿之外,对于钻惯了野花岭山洞的秋霜来说,是相当满意的了。

满天星殷勤地笑着:“忍着吧!等农闲一到,就化阴为阳,从炕窖里到炕上,当我媳妇哩!”

“别耍嘴皮子!”秋霜脸上没有笑容,“快去把河簸箩扛回来,把桐油泡掉,省着节外生枝!”

满天星换了身衣裳出门了。

夜,慢慢消逝……从东方红缎子似的朝霞里,传来黎吉鸟歌唱天明的声音。

春晨是多么安静啊!不!它并不安静。

虽然春天是最美好的季节,春晨又是春天里最美好的时刻,但是,它也孕育着斗争、孕育着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