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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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南河春晓(8)

十一

春夜。

多么安静啊!任何地方、任何时刻也比不上南河滩美丽的夜晚,天上的银河和南河变成十字;星月的光辉,把原野给照白了;被吵闹了一天的南河滩沉睡了。田野!寂静的田野尝着春天的甘露,秃尾巴鹌鹑一声长一声短地催人安眠。

这短促的春夜,本来是人们甜睡的时刻,可是,井儿峪村却有几个人没有睡着:霍玉山皱着眉,两手托着后脑,仰望着房顶,回忆着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他决心要和福贵斗斗,把福贵的骡子、车、聚宝盆似的胶泥地闹到社里来。霍玉山的儿子霍泉在西屋也没有睡着,他两眼瞧着窗户,窗户上好像有一双桂花生气的眼睛,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找桂花谈谈。井桂花这个血气方刚、带有一些男人魄力的姑娘,在炕上不安地翻着身,起初,她思索着满祥对她说的话,不知怎么一转就转到霍泉身上,她替这个五尺高的男子汉害臊。住在桂花对面屋里的满祥,胳膊剧烈地疼痛着,他根本就睡不着,不住地在地上溜达。

霍玉山家的院门响了一下,霍玉山披衣坐起来,隔着窗户瞧见霍泉塔高的背影一闪,就出门了,霍玉山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是去找桂花。往常,霍玉山早就哑着嗓子大喊一声“回来”!今儿个他不但没有呼唤他回来,连自个儿也拿着手电筒出门了。

他迈着慢腾腾的步子,朝福贵家走去。刚到村口,对面传来桂花和霍泉的谈话声,霍玉山赶忙往大杨树干上一贴,桂花和霍泉没有发觉他,直奔向河滩去了。霍玉山转念一想:何不先听听他们谈什么呢?他跟下去,藏在河坡槐树的阴影里。先传来霍泉嘟嘟哝哝的声音,他述说了回家和霍玉山“谈判”的情形,随后桂花激昂的声音传来了:“我晌午冷眼看人,态度不好,这是我的不是,我哥哥也批评我了;可,我……我总感到你像块泥!”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还是桂花的声音:“你呀!霍泉,对别人都有原则,一碰到你爹就像绵羊碰到山虎一样,让你爹一拉一根线,一拍一个饼,一揉一个团儿……”霍泉闷声闷气的声音:“没有斗争性儿,对呗?”桂花的声音:“他干错了事,你怕他什么,把情面踢开,批评嘛!”霍泉声音里有点恐慌,用请求的口吻说:“小点声!小点声!”桂花声音反倒更高了:“怕什么?把你胸脯挺起来!”霍泉声调突然高了:“桂花!大伙都支持我,我要……”后边两个字霍玉山没有听清,他猜测可能是“斗争”两个字,心里无名火起,恨不得立刻把霍泉拉过来,左右开弓地打他几个嘴巴。他从阴影里出来往前走两步,想奔过去,但是立刻收住了脚,他看看三星都午夜了,该先到福贵家去,他压着气,浑身哆嗦着用拳头朝两人背影比试比试:“王八崽子!等着吧!”霍玉山骂着,走了。

午夜时刻,霍玉山站到福贵家门前了。进福贵家之前,他先到支书满祥家院外看看;满祥的窗户上早熄灭了灯火。霍玉山心放平了,跳过低矮的篱笆,轻声地弹着福贵屋的窗户纸。

福贵还没有睡熟,心里正盘算着这笔卖牲口的钱账,听见有人弹窗户纸,立刻起炕了。谁呢?是满天星?福贵自问着:往常满天星进屋是一声不响的,今个儿怎么变得这么文明了呢?许是有背着我家娘儿们的话吧!他越猜越猜不透,错乱地把麻玉珍的裤子穿上就出来了。

“啊!”福贵惊奇地低声喊叫了。

霍玉山正满面怒容地站在院里,月光照着他的脸,苍白阴森得像座庙堂里的佛像。

“轻声!”霍玉山低声下着命令,用手往屋一指说,“麻玉珍睡着了吗?”

“刚睡着!”福贵打量着霍玉山的来意。

霍玉山拿手电筒往柴火棚里一打说:“来!跟你有两句话说!”

福贵跟霍玉山进了柴火棚子,霍玉山开门见山,声调颤抖着说:“福贵!你谈谈对合作社的认识吧!”

“合作社,好哇!不错呀!”福贵不假思索地回答。

“合作社好,你可不入社!”霍玉山像抓住理似的,低声地说。

“哦……”福贵支应着,“家里拉着饥荒,想在社外混两年再说!”

“你还看什么?”霍玉山的声调突然缓和了,慢慢地说,“去年社里每亩玉米打多少斤?”

“比我每亩多五十斤。”

“高粱呢?”霍玉山声音更慢了。

“多打三十斤!”

“你看合作社那么优越,还不动动心?俗话说人多力量大,蚂蚁能把大山挪呀!”霍玉山拉长声调,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你知道咱们社里有车有马的中农,是骨头哇!有车有马闹丰产,还怕他贫农不来?”

“你说呀!”霍玉山等待着福贵的回答。

沉默。

月光偷偷地爬进了柴火棚,柴火棚慢慢地亮了起来。

霍玉山眨着窄小的眼珠,咧着两片厚嘴唇笑了,在他看来,福贵沉默的样儿,是已经动了心。他现在只要等待福贵一个“嗯”字或是一点头。

半天,难耐的半天哪!

霍玉山不眨眼地等待着,可是福贵终于摇了摇头。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马上使霍玉山爆炸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地抓住福贵胳膊叫道:“福贵!你该把脑袋放清楚点,我限你考虑半分钟、半分钟!”福贵挣扎着,用一只手推着霍玉山的手腕子,声音嘶哑地说道:“驴能上树、鸡能浮水时我也不入。”

这干净利落的回答,像火筷子似的穿透霍玉山的心。

“坚决吗?”霍玉山像闷牛在惊吼。

“嗯!”

霍玉山生气地从柴火棚里站起,用屁股把柴火棚堵上,柴火棚刚才还亮堂堂的,被霍玉山把门一关,顿时一团漆黑。霍玉山的手电筒光,照在福贵脸上,福贵被照得睁不开眼,索性把头往两条腿上一趴。

“入吧!”霍玉山换成央求的口气,“咱们村都百分之六十啦!”

“那我算百分之四十里的吧!”

“要是全村都入了呢?”霍玉山喉头在颤抖。

“到那时再说吧!”

霍玉山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入社是为你嘛!还得早晚一炉香,上殿三叩首哇?”

被软哄硬逼走投无路的福贵,口气也硬起来,他冷笑两声说:“你呀!霍玉山,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逼我入社干什么呀?还不是贪图我那牲口、胶皮车和那几亩地。哼!骡子我托人卖了,胶皮车过两天就卖喽。土地嘛!我那几亩胶泥地是全村最好的田板子,播上种,吐几口吐沫,一棵庄稼就长起来。你们合作社黑了心啦!呸!我就是不入社!”

霍玉山从没遭到过这样的讥讽和辱骂,抬手就要打,福贵不知从哪儿来了那股子劲,当啷一声,把柴门踢掉了:“来!要动手上院里来,宽绰!”

霍玉山脸气得没有血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哇!福贵,你私贩牲口,得到乡政府许可了吗?”

福贵噘噘嘴说:“你是什么?你算哪类货?你是社主任,别狗拿耗子!”

霍玉山还要回嘴,福贵却先大声地喊叫起来:“满祥、霍玉山逼人上吊啦!”福贵屋的孩子被喊声吵醒,“哇”的一声哭出来,福贵媳妇像疯了似的披头散发跑出来,看见是霍玉山,就放大嗓门喊叫:“三更半夜来逼人入社,真是活阎王爷!”她呜呜地哭起来。

吵嚷和哭闹声,把四邻都给搅醒了,满祥、桂花、霍泉……都闯了进来。

霍玉山脸色苍白。他垂着双手,鼻尖冒着虚汗,两只窄小的眼睛不安地瞧着四周。麻玉珍哭哭啼啼地挤到人群里去,恶毒地说:“看哪!这就是你们共产党。”

满祥板起脸来,喊道:“住嘴!你是恨共产党,共产党领导着穷人翻身,斗倒你爹麻老五!共产党员犯了错误,我们要批评教育,你别骂个南北不分!”

霍玉山的脸,猛地涨红了,一种骄傲和自尊从他心里升起,他粗鲁地说道:“怎么!我犯了错误?我动员他入社对社会主义有好处!”

“霍玉山!你别给党的脸上抹黑灰啦!”桂花高声喊道。

“桂花!不要在这儿吵嚷!”满祥站在高处说,“同志们!过半夜了,大家先睡去吧!福贵!你也先睡吧!问题一定要解决,啊!”

十二

清早,麻玉珍没梳头,没洗脸,抱着小丫头就上各家串门去了。

霍玉山逼福贵入社这件事,一阵风似的在村里传开了。

在村口,麻玉珍遇见了满天星。满天星听说这件事,乐得酒糟鼻子都出汗了,他怕被别人看见他这个样儿,就用两手捂着脸。

他离开村子,直奔渡口。

摆渡朱四正修理船篙,满天星蹲在老头旁边。

“修船篙呢?”

朱四老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满天星往前凑了一步,假亲热地说:

“朱大哥!听说兰子要结亲啦,我得准备点礼物哇!”

朱四老头抬起满脸皱纹的头,轻蔑地看看满天星,仍然不理,他反倒拿起船篙往旁边挪了一步,然后又蹲下。

“朱大哥!”满天星像是朱四老头的影子,跟着他往前迈了一步说,“我今儿个进城,想给兰子买点礼物来,满祥和兰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结亲哪?”

朱四老头被问烦了,一甩袖子说:

“农闲!告诉你,我可不收你的礼物!”

“好!你摆我一下吧!”满天星说,“我要过河进城。”

“今儿个不摆!”

“为什么?”满天星假怒道,“你又不是过去的河霸!”

朱四老头灰白的眉毛一扬,一点气也不生,拉长声调说:“就是不摆,待会儿给合作社摆水车、摆农具呢!”

“给合作社?”满天星像没听清似的追问。

“不错!就是给合作社!”老头子狡黠地微笑着。

“还挺美呢!给合作社办事那么积极,人家霍玉山磕头下跪请福贵入社,可怎么还没让你当个社员呢?”

朱四老头把斧子一扔,两眼瞪得溜圆:“你跑这儿煽火来了!你这个牛魔王、贼流星、拨火棍,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这是给整个井儿峪的社员办事,也不是单给霍玉山一个人!把你嘴皮子缝上吧!混蛋!”

朱四老头一发火,满天星口气软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央求着说:“嘿!……朱大哥别过意,您……您给我摆一趟吧!朱大哥!”

“不行!”

“过河给您河钱哪!”

“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我朱四清贫日子过惯了,不图你那两个钱花!”朱四老头说完,提着船斧进摆渡房去了。

满天星追进渡口房里,央求着说:“朱大哥!你高高手,修修好吧!我有急事!”

朱兰子从里间屋出来,两眼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了个滚,问:“你有什么急事告诉我!”满天星打了个饱嗝,脸突然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哭丧着脸说:“我……我进城买点东西。”朱兰子不放松地问:“什么东西呀?”满天星像夜猫子似的笑道:“满祥和你不是在农闲结亲吗?我和我的续房,也想在那时候,进城买点东西准备准备!”

“好!”朱兰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把你摆过去!”

当渡船靠近南岸的时候,满天星跳上岸就走了。朱兰子一伏身趴到草坡子上,从青草的空隙里她看见满天星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走两步回回头,走到县城和去野花岭的十字路口,满天星没朝县城走,却朝野花岭的路上走去。

朱兰子咬着下嘴唇,点着头。

她和朱四老头合计起来:满天星奔野花岭那条道,足有四五次了!他那边有什么亲戚吗?朱四老头掐着手指头计算半天也没算计出来,爷俩觉着可疑,决定立刻向满祥汇报。

兰子没顾吃晌午饭,在头发上别了一朵河边摘来的小黄花,跳蹦得像只山雀,朝村里跑去。她进了满祥家,满祥娘盘着兰子胳膊告诉她,满祥和桂花都在东屋开小会。

“为什么事呢?”

“不知道!”满祥娘按了按兰子头发上的小黄花,“满祥和你桂花姐都说这是党内的事!”

“噢!”朱兰子闭口不问了。

满祥娘趴在兰子耳朵边,低声说:“在河渡口,你听说了吗?霍玉山三更半夜来逼福贵入社,叽叽呱呱地吵了半宿哇!我猜是想处置他的方儿呢!”朱兰子“嗯嗯”地点点头,把满天星的事告诉满祥娘,就忙着回河渡口,给社里摆货物去了。

满祥娘的话是没有估计错的,黄昏时分,村子里党、团员都得着了信儿,晚上在小学校教室开党支部大会,吸收团员参加。通知上还说不准迟到。撑了半天篙的朱兰子,擦擦脸吃了点饭,赶紧往开会的地方跑。

教室里,党、团员已经到齐了,汽灯发出“咝咝”的声响,人们脸上流露出严肃和略带惊奇的神色,批评霍玉山,批评丰产模范?从党支部书记老杨一走,就没开过这样的会议了,因此,人们带着一种激动的心情,会场用不着任何人呼喊,就静得像一洼静水。

“开会了!”满祥仅有的右手按着桌子角,“今天会前,党支部曾找霍玉山谈了半天,霍玉山同志认识错误是很不够的,他说党采取这种方法教育他,是忌妒他是个丰产模范,是破坏他的威信。”满祥往前探着身子,声音突然提高了,“不!我们不能迁就霍玉山同志这种严重的错误思想,要保卫我们党办社的路线!像霍玉山同志那样,能把我们合作化运动带到坟坑子去的!同志们!你们很多人问到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断的,我总没说,在今儿个这个会上说说也许有点好处,”满祥把剩了一截的胳膊高高举在头顶上,“这是我违背了上级的作战策略,盲目冲锋的后果。我一个人打断胳膊还不要紧,差点全连覆没。我,噙着眼泪,缠着白布带,接受党对我最严厉的批评,降职、受处分……同志们的血换来了这么一点心得;这是多么让我牢记在心啊!眼前,我看着我们辛辛苦苦的社主任霍玉山,他办事离开了党的路线,把依靠贫农改成依靠中农,这,可怕呀!我们要向这种丧失立场的行为开炮!……”

“让霍玉山先说说吧!”有人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