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河春晓(7)
“你不会给他们解释解释!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零七八碎的事总缠住身哪!”霍玉山不满地瞅了满祥一眼。
“那也该上地头来转转,了解了解问题呀!坐在社办公室,能了解个什么?”满祥微笑着,一字一眼地说。
“听汇报哇!人又不是‘慧心佛’,长八个眼珠子,谁能各处都跑到喽?”霍玉山满不在乎地撇撇嘴,随后从地下捡起个树枝,低着头画起圆圈来。
“玉山同志!委屈了吗?”满祥激动地问。
“辛辛苦苦地领导着社,闹了丰产,还闹了一身包!”
“丰收,也不是一个人的功劳哇!社员们汗珠子摔八瓣……”
霍玉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说:“又是集体!集体!”
“是啊!”满祥毫不退让地说,“多好的名角登台,也离不开打旗的。玉山同志!你该把这点看透。”
“你这完全是对我个人的攻击!”霍玉山扔了手里的树枝,蓦地跳了起来。
“不是!不是个人攻击!”满祥也站起身子,两眼炯炯地闪着逼人的光辉,“这是社员们的意见,你可以去问问霍泉,去问问每一个社员!”
“你没复员大家怎么没意见哪?”霍玉山浑身颤抖着,压低声音问。
“这没什么奇怪的!”满祥不慌不忙地说,“那时候,你当主任,又代理支部书记,几个月也不开党的会议,批评和自我批评也不开展,谁敢——”
“住嘴!”霍玉山跺着脚,第二次打断满祥的话。
但是满祥继续说下去了:“谁敢批评你呀!谁一批评,你就说人家打击人,破坏威信!霍玉山同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掌握合作化运动的阶级路线,有点嫌贫爱富,这样不行啊!这是把合作化运动往坟墓里带呀!”
“啊!”霍玉山一声惊叫。
他眼里的怒火猛地燃了起来,他沉重地迈上两步,把拳头扬起。满祥脸色依然不动,但是从他微微发颤的声调里,听出他是愤怒了,他说:“霍玉山同志!你是共产党员!党为了让你改正错误,才把意见提得这么尖锐,你扬拳头干什么?”
霍玉山的胳膊瘫软下来,他敦敦实实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他不知为什么那么惧怕满祥的眼睛,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说:“我要查地去了!你是支部书记,一字一句都要对我负责!”
满祥看着霍玉山走远了。这时,他才感到残疾胳膊是那么疼痛,像有几枚钢针,扎在他断了胳膊的骨节上。他,撑着疲倦的身子,来到播种地上,一把拾起地头的播种篓,弯下腰又撒开种。他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嘴唇出了血。他命令着自个儿:“不许退缩!”但是,伤口越来越疼痛了,连挨着种篓的胯骨都磨出大紫泡。他感到口里干渴,眼冒金花,到哪儿去喝点水呢?回村里去?太远。他播种播到南河坡上,用出汗的热手,捧起几口水喝下去,顿时浑身凉快了。
这时,他被宏奎老汉发现了,老汉大声地嚷着:
“社员们!满祥又来啦!”
社员们围上来一群,地头立刻乱了。
“叫你回去,怎么又来了!”
“去,回家去!”爱闲扯的宏奎老汉,声色严厉地命令,“你胳膊坏了,还不回去!这就像三国时的关公——”
“行了!”满祥咧着嘴角笑着说,“别磨嘴皮子啦!春耕忙似火嘛!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有我比没我强啊!”
宏奎老汉哧的一声把新褂子撕下来一条布,走上来递给满祥说:“来!我给你缠缠。真是好样的,想当年我当游击队长的时候,也是这样。干吧!满祥。咱南河滩都是这样的硬骨头,社会主义保险早来几年。”
社员们看看劝说不动,便慢慢地散开了。
宏奎老汉帮助满祥缠好了胳膊,满祥又来播种了。他那剩了一截的胳膊,一沾篓子就像针扎的那样疼痛。“放下篓子开步走吗?”满祥犹疑地自问。“不能,要坚持!”满祥突然想起在炮火连天的前线,政治指导员常挂在嘴边的话:“共产党员的面前,永远找不到绝路!”一种坚强的力量,从他心底升起……忽然,他像从战壕里冲出去一样,跑到宏奎老汉跟前,问:“大爷!你看!把篓子拴根皮带,套在脖子上,用这只好手撒籽,怎么样?”
“好主意!”老汉拍手叫绝。
满祥刚解下皮带,宏奎老汉把他拦住,解下腰里的白裤腰带:“来!这个,只要你不嫌脏,保险比皮带柔软,省着勒你脖子!”
满祥把篓子套在脖子上了,他高兴地唱着歌、撒着种,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边的社员。
太阳压山了,一缕淡红色的光芒,把原野照红了,把地里杨树叶子染红了;黄昏的风,从南河里刮来水草的凉气,真是清凉舒畅。
社员们都走净了,满祥还没有走,他围着春播地转了一圈,把一个牲口缨子捡起来,这才迈步出了播种地。河面的风,猛烈地扑过来,一下子把他的疲劳送走一半。他扬起那只好胳膊,站在河坡上,让风从领口吹进去;他轻快地笑了。
“满祥!”一个清脆的喊声。
满祥看见是朱兰子走来。她穿着一件像南河水那样浅蓝色的褂子,脸上被落日晚霞照红了,她停在几步远的一棵柳树后边,显然是由于她从远处跑来的,鬓角的头发有被风吹乱的痕迹,胸脯一起一伏……
风把她浑身吹得鼓蓬蓬的。
“等你半天啦!怎么总围着地里转?”朱兰子从柳树上掐了个树叶,不自然地搁在嘴里。
“你看!这红缨穗,丢了可惜了!”满祥把红缨穗递给兰子看。
“合作社才这么大方呢!”
“这话怎么讲?”
“单干户哇!驴上树时也丢不了缨子!”
“为什么?”
“合作社有仓库哇!丢了一个换一个呀!”
“你入社后,可别向这号人学习呀!”
“黄连水浇大的才不会咧!可我们得什么时候算上个社员哪?”朱兰子腼腆地笑着。
“兰子!相信党和毛主席,回去也把这话告诉朱大爷,不会把你们爷俩关在社外边的!”满祥把拂在脸上的柳条,拨到一边。就在他一扬胳膊的刹那间,朱兰子两洼黑水儿似的眼珠,停在满祥出血的肩头上。她浑身打了个寒战,问:“伤口破了?”
“嗯!拿布条缠上了!”满祥不在意地笑着。
“你怎么总穿这件浅绿褂子?”
“军人嘛!得有个样儿!”
“没别的褂子了吧?”朱兰子两眼流露着真挚的光。
“本来想求你做两件,不行啦!残废金借给社里买水车、买农药了!”
朱兰子忽然像只疾鸟似的飞跑,她跑得是那么迅速,连满祥这个参加过追击战的军人也感到惊奇。她跑不远,回过头来柔声地喊:“满祥!你等会儿啊!”随后,苗条的身躯一晃,就跑进渡口房去了。
满祥心里火辣辣地热了:这是一个多么热情的姑娘啊!他想想晚上没事,决定听从她的话在柳树下面等她。他坐在一块石板上,屁股刚挨石板,左边高岗子上一个老头子嘿嘿的笑声,就传进满祥耳朵。
“满祥支书哇!我刚才看了一出《柳荫记》呀!”
“嗬!庆堂叔哇!你这没牙老头子,日头都落坡了,怎么还不收工?”
“收工?要和你们合作社竞赛呢!”鲁庆堂像唱着似的说,“满祥你可记着点,咱们可算订了竞赛合同。”
满祥直奔鲁庆堂的地里来了,他的地和福贵的玉米地,是井儿峪出名的两块聚宝盆。鲁庆堂看满祥奔了过来,连说:“来吧!欢迎参观!”满祥蹲在地头,扒开浮土,用手一量,种子播得又深又匀,他站起来和鲁庆堂说:“真是巧把式啊!”
鲁庆堂笑着说:“提点意见!”
“刚放下枪杆子,提不出什么高招儿来,播的种是不是稀了点?另外,这地方高,该把那口井安装起来,万一天不下雨,这地方就得大旱。”
“南河套十年九不旱,去年冬天又下了场雪,一准不会旱!”鲁庆堂咧开风箱嘴。
“你是龙王能呼风唤雨吗?”满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会!”鲁庆堂自信地皱了皱眉,“可是我眉毛上一道一道的横纹都是经验,这年头不会闹旱涝!”
“好!好!棒子种太稀啦!”满祥用脚尖指着行垄。
“不稀呀!”鲁庆堂有点犹疑地说,“去年夜里,我到你们社里丰产玉米地里量的!”
“庆堂叔!那是过时的皇历了,今年是1955年啦!”
“怎么!社里又密了?”鲁庆堂显然很着急,鼻尖立刻出了汗。
“密了!”满祥详细告诉鲁庆堂行距和株距。
鲁庆堂立刻愣着了,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满祥的脸色说:“满祥!你的话我是句句相信。有一点!嘿嘿……”他像有什么难开口的事一样,笑纹刚要展开,又收回去,脸上沉了会儿,他终于问出了口,“咱们竞赛了嘛!为什么把这个秘方告诉我呀?”
满祥听了高声大笑:“咱竞赛是为什么呀?”
“争第一呀!看看谁压谁一头!”
“不!竞赛为了多打粮啊!你多打,合作社也多打,咱们生活一块往高枝上飞呀!”
“噢!……”老头子激动了,他哆里哆嗦地给满祥装了袋烟,“你才真像个没私心的支书样儿啊!……”
这时,朱兰子从高土坡子的一端出现了,她奔跑着,手里拿着一件白褂子,大大方方地说:“满祥!穿上吧!”
“哪儿来的新褂子?”满祥惊喜地瞧着兰子。
“攒钱给你买布做的呗!”兰子咬着下嘴唇说,“快换吧!把脏褂子脱下,我拿河坡给你洗洗去!”
换衣裳的当儿,满祥的伤口被鲁庆堂看见了,他着急地朝兰子一摆手:“别穿新褂子!你看那血!”兰子心里颤了一下,往后退两步,她看见伤口出血了。
“甭急!兰子。我有法儿!”鲁庆堂想跑,兰子拦着老头子说:“庆堂叔!有什么法儿?”鲁庆堂老头说:“我上家去拿自制的刀枪药。”兰子说了声“我去吧”,一眨眼的工夫,跑下了高坡。
…………
鲁庆堂给满祥敷上了药,天大黑了。满祥和兰子来到刚才的柳林里。
满祥攥住了兰子一只手:“兰子!”
“满祥哥!你有话就说吧!”
满祥仔细端详着兰子美丽的像黑杜梨似的亮眼珠,低声说:“知道吗?有风言风语说我不该跟你搞恋爱,他们说支部书记和单干户的闺女搞上了!”
“你怎么想?”朱兰子声音有点发颤。
“去他娘的吧!这是坏人有目的地拨火!”
朱兰子真挚地笑了,她把手从满祥宽大的手掌里抽出来,轻声说:“满祥哥!我爹这几天简直像喜鹊似的,一遍接上一遍地说:‘快结亲吧!全须全尾的丫头了,过两年就该成老丝瓜瓤子啦!’说完,龇牙一乐!”
“要没特别情况,农忙过去,就……”
没等满祥说完,朱兰子两洼黑水儿似的眼珠一闪:“我告诉我爹去!”她,跑了。
几只鸟被吓得“沙沙”地飞了起来。
第一颗星出现的时候,满祥进了家。满祥娘给儿做的春饼卷大葱,满祥穿着新褂子进了屋,满祥娘慈爱地看了儿子一眼,她没有问,就明白了一切。
“快结亲吧!我该抱孙子、孙女了!”
“娘!您看兰子怎么样?”
“嗬!你以为你是党支部书记,人家真配不上你吗?兰子这孩子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镰刀哪样不好?眼下是青年团员……脾气是软里透硬,你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呀!”
“娘!我没说她不好哇!”
“要好就得快呀!当老人的盼着抱孙子、孙女呢!”满祥娘喜纹堆上眉梢,慢吞吞地说。
娘俩正欢天喜地咧嘴笑个不住,桂花噘着嘴闯进来,一边洗手一边说:“哥呀!你知道不?”满祥登时愣了一下,问道:“什么事啊?桂花!”桂花气囔囔地说:“有的老婆子说你不像个支部书记样儿,和单干户闺女搞恋爱!”满祥松了一口气说:“我以为是天塌了呢!瞧你嘴噘的!”桂花绷着脸,大声说:“这事不重要吗,哥?”满祥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听!”满祥学起来:
一只胳膊的井满祥
一条辫子的大姑娘
支书别人都不爱
偏偏爱上摆渡房
“是啊!这叫什么话呀!”桂花瞪圆眼睛。
“桂花!咱村除去鲁庆堂,还有谁会编数来宝、能咬文嚼字,嗯?”
“就鲁庆堂一个人!”桂花皱着眉头说,“土改前麻老五也会编这一套!”
“你看会是鲁庆堂吗?”
“那老头子,我瞧不会。”桂花摇着头,“麻老五,更不是啦!早不定死在哪块土里变粪了呢!”
“麻老五死了?”
“不知道!”桂花回答,“我那么猜。”
“要凭事实,不要凭猜。”
“那是谁造出来这股风呢?”
“先吃饭!桂花!”满祥娘给满祥卷了一张春饼,说,“前两天,我看见满天星坐在篱笆根下给孩子们插花车玩,好像跟孩子们嘟哝什么,我一去,孩子们瞅着我笑,四处跑散了!”
“哥!一定是那个臭王八传出来的!”桂花把咬剩的半张饼放下,“我找他去,把这个臭富农提溜来!”
满祥把桂花拦着,严肃地说:“桂花!你太任性了!说风就是雨,缺乏共产党员应有的沉着!”
“那就让流言满天飞?”桂花眼里噙着泪花。
“不就是四句朝我开炮的话嘛!”满祥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村子里这么多人都看得清楚,念叨这几句话的是些长舌头的老婆,她们是可以原谅的。哎!桂花!怎么了,抬起头来……”
桂花抬起头,她感到满祥的脸特别严峻,她哭了。
“桂花!你是什么?是共产党员、团支部书记,你该懂得斗争。真正的斗争,不单是挺胸脯去争去吵,要沉着,稳着气。要看得准打得狠。”
桂花肩膀耸动了一阵,赌气地说:“我没你那么大的修养!”
“没有就得练嘛!只凭嗓门大,是建设不了社会主义的。不懂得这个,只凭一股子热情,没法战胜敌人!”
桂花忽然觉得满祥把她看穿了,句句话都打中了她的心窝,她停住呜咽,把头倔强地抬起来,透过长长睫毛上的晶莹泪珠,和满祥的大眼睛对视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