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河春晓(10)
十四
黑色的闪电般飞掠过天空的燕子,在南河绿油油的苇塘里啾啾地噪叫,它给井儿峪送来风暴的信息。
乌蒙蒙的阴云,像南河的波浪,在天上翻滚;一棵细嫩的小白杨树,咔吧一声,被风拦腰吹断了。
看样子,一场凶暴的春雨是要来临了。
干渴的土地是多么需要雨水呀!麦子长得像孩子腿那么高,玉米苗已经能盖没人们脚面了;突然遭到春旱的袭击。一滴春雨一滴油哇!可是龙王爷怎么一滴“眼泪”也不流哇!就像是故意给井儿峪这些墨守成规、靠风调雨顺赢得连年丰收的人一点颜色看看!井儿峪的人们深深地看到这点了,没有做抗旱准备的社外农民,愁眉苦脸地看着天,恨不得用秫秸秆子把滚圆的太阳拨拉到浓云后边去。
风暴的信号——燕子啾叫了,这给井儿峪人们带来多大的喜悦啊!银丝发的老太太,抱紧怀里的婴儿,看着翻滚的浪头云;在田野里耕耘的社员、单干户,做好了洗个“天澡”的准备;孩子们光着屁股蛋,站在河坡迎接第一次春雨的降临,他们扯着嗓子唱着古老的儿歌:
老天爷
快下雨
蒸了包子往上举
老天爷
快刮风
蒸了包子往上扔
风是雨的头,风已经在南河平原上狂吼了:高高的白杨,被风吹得摇摆着身子,像南河畔古老传说中的风姑娘,在狂风里手舞足蹈;低矮、蓬松的洋槐,在风暴里蹒跚着身子,像是喝多了酒的醉汉。
单干户的地里、合作社的地里,爆发了一片欢呼声。
霍玉山光着膀子,大声喊满祥:“嘿!看看天哪!残废金不如搁腰包里啦!我看要是水车还新,趁早退回去吧!”
“不——”满祥逆着风大声喊,“总有用上它的时候,嘴不能对着天哪!”
“等着洗个痛快澡吧!老天不会亏待咱们南河滩的!”霍玉山晃着胳膊朝天一指。随后,他拿起吹满尘土的褂子,走出玉米地。
“干什么去呀,玉山?”宏奎老汉问道。
“去看看水车!”
满祥想追过去,宏奎老汉一把拉住满祥:“看!”满祥一仰头,看见面前站着满面灰尘的鲁庆堂。满祥着急地问:“庆堂叔!这天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呀?”
鲁庆堂用手按着被风吹开的褂子,嘶哑地喊:“乡亲们!别欢喜啦!喜在哪儿呢?啊?你们听听,河滩只有燕子独叫,缺个对唱的!”
“对啦!”宏奎老汉跳着高声说,“缺水哇子(水哇子是一种水鸟,每每阴雨之前则哇哇长鸣)对唱!”
“对!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巧把式鲁庆堂顿了一下,嚷道,“别虚欢喜了,这是旱风的预报!”
“啊!旱风?”
“旱风?”
“旱风来啦?”
“……”
播种地里乱哄嚷。
果然,过了一会儿,风里带着一团团热气扑到人们脸上了,社员们感到脸像挨着个火盆,耐不住炎热的社员,开始往河里跳了……
四月的旱风,袭击着南河平原。
这时候农业社水渠里的水,“哗哗”地流进小苗地里,水车带着“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和旱风对抗。一两个钟头的时间,庄稼叶上浮满一层尘土,毒毒的太阳从云后闪出来,庄稼苗儿像得了重病的孩子,低低地垂下头;只有社里的庄稼,经历了旱风的侵袭,却仍然直挺着腰板,绿油油地朝人微笑。
“老天是不会亏待咱们南河滩的!”满祥放下锄草的铲子,逗笑地喊。
“不哇!满祥!真有你的!”
“水井救驾了!”
田野里轰动了。
宏奎老汉三根筋挑着个脖子喊:“瞧哇!咱们社主任白欢喜半截,从井台边上回家啦!”
田野里哗笑了。满祥也微微咧开嘴角。不过,他的眼神没有去看垂头丧气的霍玉山,却放在满天星那座冒着炊烟的院子里。
这几天来,满祥的心被这件事情坠住了。从检查丰产玉米地,发现了涂着桐油的大簸箩起,他心里就漫过一团疑云,听到朱四爷俩汇报以后,他心情更加沉重了。本来,他想把这件事情向社员们公布,但是,井儿峪的社员,不像战士遵守军事机密一样,而是一阵风,会把事情喧嚷出去。
尽管如此,满祥感到有必要听听别人的分析。何况从他复员回来,看见很多老党员,他们甚至是抗日战争期间的民族英雄,现在天天眯缝着眼睛,沉溺在陈谷子烂芝麻的聊天里,以为天下太平了,丧失了共产党员的警惕性。满祥决定把情况摆摆。
歇二遍时,满祥把桂花、霍泉……八九个党、团员,叫到地头一边,低声地说:“有一件事和大伙研究研究。”满祥把夜渡情况向这群人说了一遍。
“为什么不喊摆渡呢?”桂花抢先问。
“大伙说吧!”满祥镇静地瞧着大伙。
宏奎老汉不安地说:“会有这事啊?”
“事实都撞着脸啦,还不相信?”桂花脸涨红了,不满地瞅了宏奎老汉一眼,说,“会不会这样,满天星跟坏人有勾结,怕摆渡让别人知道,就划着河簸箩过河?”
“为什么把船篙折断哪?”霍泉惊奇地睁大眼睛。
“是啊!”满祥点着头,“这倒是个扣儿!”
“会不会……”霍泉说到半截,顿住了,他好像发觉这么想不可靠,下半截没说出来。
“说下去!霍泉!”满祥催促着。
“我这样想,一定不对!我觉着满天星故意当着朱四爷俩的面,把篙竿折断了——”霍泉不安地咳嗽两声,目光向大伙一扫,“大伙都知道,满天星是爱财如命的贪财鬼,不用说一根篙竿,就是芝麻掉在地下,还把它抠出来,他愣把篙竿折断,这是安心给咱们带上捂眼,让咱们不怀疑这次夜渡。”
满祥猛地跳起来,重重地拍了霍泉肩膀一下:“霍泉!你……你……”他眼里含着激动的光,“你说得对!我没有猜透这层谜儿!”
塔高塔高的霍泉,被满祥这样一看,咧着宽厚的嘴唇笑了。
“别看霍泉腰圆膀大像个粗汉子,还是细心人哩!”
“比他那块朽木疙瘩强得多!”
“不是一路上的人嘛!”
满祥看看话题要拐弯,说:“满天星会浮水吗?”
“会呀!”宏奎老汉笑起来,“那年发大水的时候,满天星在水里浮得像白条子鱼!”
“一个人过河,天又不是太冷,为什么不浮水过河呢?”满祥两条墨染似的眉毛扬了一下,“怪啊!簸箩里没别人,就满天星自个儿。”
他越发觉得可疑了。
上工的钟声,从井儿峪村头传来,干燥的风,把它的音波传到河滩,田野里开始热闹了。满祥的脸皮微微发紫,他说:“共产党员、青年团员,要把眼睛睁开……霍泉、桂花,你们也知道警惕,可是不爱开动脑筋去想。宏奎大爷……都是咱南河滩的老共产党员了,在抗日战争中流过血,眼前好像被日子磨平了棱棱角角,总噙着烟袋回顾打游击的当年勇。被太平日子弄得眼花缭乱是不行的,把忠勇拿出来吧……”
地头上沉默了一阵子。
“过分了吗?”满祥赤红的脸膛挂着微笑。
“不!满祥哥!这话都对!”桂花激动地望着满祥。霍泉像一棵直挺挺的青杨树,两眼望着远处的天角。宏奎老汉低下头了,山羊胡子抖了两下,两手摸摸烟袋荷包,又无意识地放下,他忽然往前走几步,嘴里嘟嘟哝哝地说:“被日子磨平了棱棱角角,被日子磨平了棱棱角角!”他的头转向一只胳膊的满祥,看着他的空袖筒,想起在春播时满祥夹篓播种的样儿,天天在田野里奔走的样儿,他这颗老心难受了,两滴热泪顺着眼角爬出,他长叹一口气:“该给我这个老瓜瓤子打一针啦!”
满祥望着这群人的背影,心里顿时开朗:“怕什么呢?有这么多忠实于党的事业的同志,他们虽然有错误,只要轻轻一点,就像敏感的含羞草,立刻起了反应。但是共产党员、青年团员,他们不是害臊,是勇敢地改正错误,勇往直前!”满祥一边想,一边点着了一锅子烟,直朝满天星家走去了。
院子里拴着的黄毛大狗,听见敲门声狂吠起来,满天星咧着干瘪的嘴唇,迎接满祥进家。满祥的眼睛,迅速地在这张枣红脸上闪了一下,满天星诡秘、毫不惊奇的干笑,像在告诉满祥:“来吧!欢迎!”
当他迈上台阶的时候,满祥看见了河簸箩,像怕人看不见它似的,正摆在道路当中,它的桐油泡掉了,看样子再也不能代替船使。簸箩里发了霉的小米,发出一阵钻入鼻子的酸臭。满天星指着簸箩说:“这家什,不晒不行啦!”
满祥毫不在意地说:“集上买来的?”
“集上没有这样大号的簸箩,亲戚家从杨柳青买来的!”满天星流利地回答。
“什么字号?”满祥追问道,“我们合作社也想买这样的大簸箩呢!”
“那……”满天星结结巴巴地说,“我说不清楚,再碰上这个亲戚,我一定给咱们社打听打听。”说完,他忙着给满祥沏茶去了,从小得像个青枣那样大的纸包里,拿出一点茶叶给满祥泡在茶碗里,眨眉毛哆嗦眼地问:“满祥支书!我们富农得什么时候算个社员哪?看着人家入社,我真有点眼红啊!”
“日子是有!”满祥眼里像烧了起来,闪出一道严峻的光辉,“可是必须老老实实劳动,听政府的话。要不然,破坏、造谣、窝藏坏人,不用说是合作社里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罪恶重了,脑袋都得搬家。”
满祥没有喝茶,他仔细打量着这几间屋子。这是三间北房,两明一暗,外屋是满天星睡觉的地方,内间摆着破麻袋、棒子种、五谷杂粮。外屋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上面已经是灰尘斑斑,而且连下角也落下来了;内间的墙上向里凹下去的地方,两个杏黄的绒布帘斜挑着,里边坐着一位浑身放亮光的铜菩萨,菩萨两旁还写着两行小字,要不是满祥探过身子去细看,字小得都让人看不清楚。上联是:上天多言讲好事,下联写:下界保财产安宁。横批是:菩萨娘娘。
满祥忍不住笑起来:“天天还给娘娘烧香呢!”
“嗨!一个人闷得慌,这就是光棍苦嘛!”
“听说你要娶媳妇了,是吗?”
“是啊!满祥。都在乡政府登记了!来喝盅喜酒吧!”满天星舌头上像抹了一层油。
满祥看不惯满天星的媚气,生气地出了门。满天星看满祥走远了,回身把门“哐啷”一声上了闩,他这时才长出一口气,感到秃头顶上淌大汗了。
他轻轻地进到屋里,秋霜已经从炕窖里探出头来,摆摆手让他进去。满天星心慌意乱地爬进炕窖,一颗心“咚咚”地跳动得连他自己也听见了。他像诉苦似的朝秋霜说:“满祥这双眼珠子,石头也给你看进三尺去!”秋霜摆着水蛇腰和肥圆的屁股,坐在满天星旁边,眉毛压得一高一低,又像生气又像疼爱地说:“怕了吗?”
满天星点点头,长出口气:“这小子,好像看穿了我们似的,说谁窝藏坏人要掉脑袋。”
秋霜突然挺直了她的水蛇腰,声音像绷紧的弦子,威胁地说:“满天星!你手里可有麻五爷三千块袁大头!你土改瞒过了共产党,查出来一样掉脑袋。”
“三千块袁大头不是归我了吗?”满天星吃惊地抬起枣红脸,“这是麻五爷亲口说的!”
“是给你了!你去报密吧!你这三千块袁大头,跟你的房子地,都甭要了!”
“不!不!我不告密,共产党跟我是冤家对头,刚才——”满天星像个癞皮狗靠近秋霜,“刚才,我是有点让他说怕了!”
“刚迈了第一步,就吓得那样,将来结了婚,我公开了,不把你吓死!”秋霜挑逗地瞥了满天星一眼。
一提结婚把满天星说动了心,他抬起贼溜溜的眼睛,看着躺在他身旁的秋霜,两腿微微叉开,两个高高的乳头,从黑绸布褂子里凸起来,打了十几年光棍的满天星,突然像只野兽似的爬上去,撕开她的褂子,用脚把她的裤子蹬下去,女人反倒哧哧地笑了……
满天星迷迷糊糊地穿上鞋,秋霜翻身从她身下小包里掏出一张相片,喊住了满天星。她先没提这张相片的事,问起满祥来。
“你说他为什么到你这儿来呀?”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一定是起了疑心呗!”满天星无精打采地说。
“对!你这几天,少出头露面,有什么事让福贵老婆出头露面。”
“你是说麻玉珍?”
“嗯!你看她不行啊?临来前,麻五爷嘱咐了。”
“她?她那张喜鹊嘴!上次,我给福贵送牲口钱去,站在篱笆根下,想告诉她她爹还活着,可是怕靠不住,下半截就没说出来!”
“你怎么见得靠不住呢?”秋霜抬起她那微微浮肿的脸。
“秋霜啊!你真糊涂,你想想她跟福贵是两口子,福贵又是满祥的哥哥,万一麻玉珍守不住口风,连咱们都得成饺子馅。”
秋霜忽然把手心里的相片,递给满天星,一个瘦骨嶙峋满脸大麻子的老年人像,出现在满天星面前。满天星说:“这管什么?她爹是胖子,虽然名叫麻五爷,脸上并没麻子,可这张相片上是个麻脸,又这么瘦,她或许不认得了呢!”
秋霜生气地说:“看你这个畏畏缩缩的劲儿!你就把她爹的遭遇说一遍,用不着你加什么枝枝叶叶,麻玉珍就是石头打的也得动心!”
“她不会告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