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B组(2)
施密特瞥了一眼法纳特人队列里站在他对面的成员,没有说话。
事实上,科纳特丁确实快说完了。他摆动肢体做了个动作,法纳特人的这个动作等于人类的鞠躬,然后走下讲台。亚本维大使鞠了一躬,走向讲台准备发言。她背后的译员走到了科纳特丁背后。
“首先,我想感谢科纳特丁贸易代表,他对我们两个伟大国家之间日益深厚的友情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亚本维说,然后开始了她的官样文章。她的口音暴露了她并非纯正第一代殖民者的身份。她父母在亚本维幼年时从尼日利亚移民到殖民星球新阿尔比恩,她说话时偶尔会漏出那个国家的口音,而新阿尔比恩粗声粗气的口音让威尔逊想起生他养他的美国中西部。
没多久以前,威尔逊想向大使表示友好,对亚本维说克拉克号上只有他们俩在地球上出生,其他船员生下来就是殖民联盟的人。亚本维皱起眉头盯着他,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后气冲冲地转身走开。威尔逊扭头问他的朋友施密特他做错了什么,施密特惊恐地目睹了这一幕,叫他自己去看新闻录像。
威尔逊这才知道地球和殖民联盟的关系就好比一对夫妻正在分居,而且越来越像要走向离婚。他同时还发现了导致双方分手的是谁。
唉,好吧,威尔逊心想,望着亚本维结束演讲。亚本维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他确定亚本维并不喜欢有防卫军人员出现在她的飞船上,哪怕只是一个相对无伤大雅的技术顾问,也就是威尔逊扮演的角色。但正如施密特指出的,这并非私人恩怨,因为亚本维对任何人都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有些人就是不喜欢与人相处。
这恐怕不是外交官应有的性格,威尔逊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亚本维走下讲台,朝奇卡·科纳特丁深鞠躬,然后拿起她的大肚瓶,朝她那一排外交人员点头示意。科纳特丁也朝他那一排人员打个信号。
“就是现在了。”施密特对威尔逊说,两人朝法纳特人迈出一步,法纳特人滑向他们。两排人员停下,彼此相距半米左右,依然保持平行队形。
人类外交人员按照事先的排练,整齐划一地举起大肚瓶,亚本维大使也不例外。“我们交换水。”他们齐声说,然后带着仪式性的庄重翻转水瓶,把水倒在法纳特人的脚上。
法纳特人发出嗬嗬的声音,威尔逊的脑伴将之翻译为“我们交换水”,然后从嘴部吐出储存在体内水囊中的海水,径直喷在人类外交人员的脸上。带有法纳特人体温的咸水将所有人类外交人员浇得透湿。
“谢谢。”威尔逊对他对面的法纳特人说,但那个法纳特人已经转过身,对同伴发出打嗝儿般的声音。脑伴忠实地翻译了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那个法纳特人说,“什么时候开午饭?”
返回克拉克号的交通艇上,施密特对威尔逊说:“你安静得很不寻常。”
“我在反思我的人生,还有因果报应。”威尔逊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被外星人在外交典礼上吐口水。”
“那是因为法纳特文明与大海联系紧密。”施密特说,“交换双方母星的水象征着我们的命运现在绑在了一起。”
“也非常适合传播法纳特星球的天花。”威尔逊说。
“所以咱们才要打疫苗。”施密特说。
“我至少希望能把水浇在什么人头上。”威尔斯说。
“那就非常不利于外交了。”施密特说。
“朝我们脸上吐口水就有利了?”威尔逊的声音稍微响了一点。
“对,因为他们就是这么确认协议的。”施密特说,“而且他们知道人类朝别人脸上吐口水和朝别人头上浇水的意义与他们的不同。所以我们商定了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象征性仪式。我们的先遣队花了三个星期才和他们敲定细节。”
“他们也可以谈出一个让法纳特人握手的仪式吧。”威尔逊说。
“确实可以。”施密特赞同道,“除了一个小小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个贸易联盟,因此只能遵从他们的规则;也因此谈判要放在法纳特星进行;也因此亚本维大使接受了这个从短期看对我们不利的协议;也因此我们站在那儿被吐完口水还要说谢谢。”
威尔逊望向交通艇的前舱,大使和她的高级助手坐在那里。施密特没资格坐在前面,威尔逊当然更没有资格。他们坐的是后面的统舱。“她谈了个赔钱的协议?”他问。
“上面命令她去谈一个赔钱的协议。”施密特也望向大使,“你用来训练他们的防护力场?我们用它交换农作物,交换水果。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水果。人类没法吃他们的水果,最后多半会用法纳特人给我们的农作物去酿造酒精之类的无聊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要签这个协议?”威尔逊问。
“上面说这个叫‘赔本赚吆喝’。”施密特说,“先拉拢法纳特人,然后再想办法谈对我们有利的协议。”
“了不起。”威尔逊说,“看来我还有希望再被吐一脸口水。”
“不。”施密特躺进座椅,“下次再来就不是我们了。”
“哦,好极了。”威尔逊说,“背黑锅的外交任务交给我们,等恶心的事情做完了,别人过来摘桃子。”
“别说得这么刻薄。”施密特对威尔逊说,“行了,哈利,你和我们待的时间够久了。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我们得到的任务要么层级很低,要么就算失败也可以推在我们头上,而不是下命令的人。”
“这次的任务是哪一种?”威尔逊问。
“两者都是。”施密特说,“下一次也一样。”
“于是我就不得不又想起因果报应了。”威尔逊说。
“你上辈子肯定用火烧过小猫。”施密特说,“我们其他人肯定在旁边看得很开心,手里还拿着烤肉叉。”
“换了我刚加入殖民防卫军的时候,多半会炸得法纳特人哭爹喊娘,直到他们答应我们的条件。”威尔逊说。
“唉,美好的旧时光啊。”施密特讽刺道,然后耸耸肩,“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失去了地球,哈利,我们只能接受现状。”
“这种事的学习曲线真他妈陡峭。”过了好一会儿,威尔逊说。
“没错。”施密特说,“还好你不是老师。”
3
我要见你。亚伯·里格尼上校向防卫军与国务卿的联络官丽兹·伊根上校发送道。里格尼正走向她在凤凰星空间站上的办公室。
我这会儿有点忙。伊根发送道。
事情很重要。里格尼发送道。
我正在做的事情也很重要。伊根回复。
我的事更重要。里格尼发送。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伊根答道。
里格尼露出微笑。两分钟后到你的办公室。他发送道。
我不在办公室。伊根回复道,去国务院会议大楼。我在七号厅。
你在那儿干什么?里格尼发送道。
吓唬小孩。伊根答道。
三分钟后,里格尼从后门溜进七号会议厅。室内光线昏暗,坐满了殖民联盟外交部门的中层人员。里格尼在较高的后排找个位置坐下,左顾右盼打量与会者的面容。他们似乎都非常严肃。伊根上校站在会议厅的中央,背后是一块没有点亮的三维显示屏。
我来了,里格尼向伊根发送道。
那你也看见我正在忙了,她答道,闭嘴,给我一分钟。
伊根所谓的忙是听一名中层外交人员絮絮叨叨地讲述中层外交事务,那种有点居高临下的口吻正是他们对心目中低他们一等的人说话时使用的。但里格尼知道伊根曾执掌过某个相当重要的媒体帝国,于是乐滋滋地看起了好戏。
“我并非不赞同我们的新处境面临着种种挑战。”那名外交人员说,“但我不完全相信这个处境有您评估得那么难以逾越。”
“是吗,迪诺佛先生?”伊根说。
“我认为是的。”姓迪诺佛的外交人员说,“人类在宇宙中一向以寡敌众,但我们仍旧克服困难险阻,守住了我们的地位。发生改变的部分虽然重要,但毕竟是微观上的变化,宏观上的局面还是大体没有改变的。”
“是吗?”伊根说。她背后的显示屏忽然亮起,展示出一幅缓慢旋转的星图,里格尼认出这是凤凰星附近的星际空间。一组恒星闪烁蓝光。“简而言之,这就是我们。拥有人类定居行星的所有恒星系,也就是殖民联盟。而这是被其他有星际航行能力的智慧种族占据的恒星系。”星图变成红色,几千颗恒星切换颜色以显示结盟关系。
“和我们以前要打交道的处境并没有任何不同。”姓迪诺佛的外交人员说。
“错了。”伊根说,“这幅星图容易引起误解,而你,迪诺佛先生,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些红点用来表示几百个不同的种族,他们每一个都和人类一样,必须与遇到的其他种族作战或协商。某些种族比另一些种族强大,但没有哪一个拥有技术或战术上的绝对优势。有太多的文明挤在这片过于狭小的区域内,其中任何一个种族都不可能在权力斗争中长期领先。”
“这个局势对我们有利,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其他种族不具备的优势。”伊根说。她背后的星图中,一个与人类占领星系主弧线相对隔绝的蓝色星系陡然变亮。“我们拥有地球,地球向殖民联盟输送两种至关重要的资源:一是殖民者,我们用他们迅速殖民我们占领的星球;一是士兵,我们用他们保护那些星球并占领更多的星球。地球向殖民联盟提供的这两者都远远超过了联盟用政治手段从其成员中能够获取的数量。殖民联盟因此得到了战略和技术上的双重优势,人类因此有希望颠覆我们这片星域现存的政治秩序。”
“我们依然能够利用这个优势。”迪诺佛说。
“你又错了。”伊根说,“因为现在发生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变化。首先,种族联合体。”刚才用红色标出的星球有三分之二变成黄色,“种族联合体由四百个曾经互相敌对的外星种族组成,他们如今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存在,能够用压倒性的武力推行政策。种族联合体禁止不结盟种族进一步殖民,但不阻止他们彼此劫掠资源和自我保护,也不阻止他们开垦已经占领的星球。因此,殖民联盟必须应付两百个瞄准其治下星球和舰艇的外星种族。
“其次,地球。由于洛诺克殖民点前领导者约翰·佩里和简·萨根的行为,地球暂时冻结了他们与殖民联盟的关系。地球人民现在认为我们这几十年一直在蓄意阻挡他们的政治和科技发展,目的是为了廉价获取殖民者和士兵。现实当然更加复杂,但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地球居民也更喜欢简单的答案。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殖民联盟在暗害他们。他们不信任我们,不想和我们打交道。这种情况很可能会持续数年。”
“我想说的重点是,即便没有地球,我们依然拥有优势。”迪诺佛说,“殖民联盟拥有几十颗资源丰富的行星和几十亿居民。”
“而你相信殖民星球可以代替地球,向殖民联盟供应直到不久前还能从地球源源不断获取到的殖民者和士兵。”伊根说。
“我没有说肯定不会有摩擦。”迪诺佛说,“但我认为是的,他们可以。”
“里格尼上校。”伊根念出同伴的名字,但眼睛还是盯着迪诺佛。
“在。”里格尼说,因为被叫到而吃了一惊。会议厅里的所有人都扭头望着他。
“你和我来自同一批征兵。”伊根说。
“对。”里格尼说,“我们在亚美利哥·韦斯普奇号上相遇。这艘船运送我们从地球到凤凰星空间站。那是十四年前了。”
“你记得韦斯普奇号上有多少名新兵吗?”伊根问。
“我记得防卫军代表说那一批共有一千零一十四人。”里格尼说。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伊根问。
“八十九人。”里格尼说,“我知道这个数字是因为上周又死了一个,我收到了通知。达伦·里斯少校。”
“所以十四年间的战损率是百分之九十一。”伊根说。
“差不多。”里格尼说,“殖民防卫军告诉新兵的官方统计数字是服役十年期死亡率为百分之七十五。就我的经验而言,官方统计数字偏低。另外,虽然十年期满后我们可以退役,但许多人留了下来。”因为很少有人愿意重新变老,里格尼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迪诺佛先生。”伊根将注意力放回那名外交人员身上,“我记得你来自殖民星球罗斯,对吧?”
“没错。”迪诺佛说。
“在罗斯星球的一百二十多年历史中,殖民联盟从未请他们供应过士兵。”伊根说,“告诉我,假如殖民联盟说他们要求——要求,不是请求——罗斯星球每年向殖民防卫军供应十万名士兵,到十年服役期满时其中百分之七十五将会死亡,请你告诉我罗斯星球会怎么回答。假如罗斯星球的居民得知士兵的职责之一是镇压殖民星球的反叛——这种事的发生频率比联盟愿意承认的要高——请你告诉我罗斯星球会怎么回答。来自罗斯星球的士兵对向同胞开枪会有什么感受?他们能下手吗?迪诺佛先生,你能吗?你已经过五十岁了,先生,离殖民防卫军的征兵年龄不远了。你准备好为殖民联盟而战并置生死于不顾了吗?因为你说我们拥有优势,而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迪诺佛无言以对。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向外交人员作类似的报告。”伊根从沉默下去的迪诺佛身上转开视线,扫视整个会议厅,“每次报告会上都有迪诺佛先生这种人争辩说局势并不糟糕。他们和他一样,都弄错了。两百多年以来,殖民防卫军每年的战损数量都大得惊人。我们开发的殖民星球无法凭自己繁衍出足以避免灭绝的种群数量。种族联合体的出现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改变了人类生存的几率。殖民联盟能够存续和繁荣是因为它毫无代价地从地球大量掠取人群,但现在我们没有了这个资源。我们也没有时间在殖民联盟的星球和人口中开发同等级的新资源。”
“形势到底有多糟糕?”里格尼不由自主地问。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比任何人都要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