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春灯宴
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你都听说过了?
春灯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此会行之有年,几与寻常岁时典祀无二。虽然说是例行,然而本年与会的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又在什么地方举行,行前一向是不传之秘。直到应邀之人依柬赴约,到了地头儿,自有知客人前来迎迓,待得与众宾客相见,才知究竟。
这个一年一度的饭局,总在岁暮年初之间,应邀者感于春灯公子盛情,往往排除万难,千里间关,无论跋涉如何辛苦,总期能与当世之豪杰人物一晤,把酒相谈是幸。据说首会之地是在会稽镜湖之东,地名东关,简直是海内第一水榭,古称天花寺的所在。相传吕文靖尝题诗于寺,云:
贺家湖上天花寺,
一一轩窗向水开。
不用闭门防俗客,
等闲能有几人来。
到南宋年间,天花寺仍然完好如初,陆务观也有《东关二首》,云:
天华寺西艇子横,
白苹风细浪纹平。
移家只欲东关住,
夜夜湖中看月生。
烟水苍茫西复东,
扁舟又系柳阴中。
三更酒醒残灯在,
卧听潇潇雨打篷。
不过,到了放翁作诗那时,天花寺三面皆是民间庐舍,前临一支港,景观大异于前。有人说是寺本在湖中,后迁徙于草市通衢之上云云。春去秋来,星移物换,到了春灯公子首会天下英雄的那一年,去放翁作诗之岁,又不免过了数百载,天花寺居然又给修葺完好,依样轩窗向水,绰影浮光,端的是一座庄严、清静又雅洁的兰若,谁也说不上来算不算是恢复了吕文靖题诗之时的旧观,可谁都说相去非唯不远,而辉煌璧丽,怕不犹有过之?当年此会盛况非凡,时时有人说起,总道辗转识得与会者某某,又闻听人说起某人自陈与会之事如何。总而言之,街谈巷议,蜚短流长,一直不曾断绝。
这春灯公子究竟是个怎样出身?什么家世?籍隶何处?资历如何?有些什么事功著述?仿佛谁也说不清楚。有说他是王公贵胄之后的,有说他是达官显宦之子的,有说他祖上有范蠡、邓通之流的人物,家道殷实,却一向禁绝子孙涉足于名利之场,是以积数十代之财货,富可敌国,却鲜有忌之、害之甚或知之者。由于大会江湖豪杰之事甚秘,外人往往无从得窥情实,只能任人谣传讹说,也就没有谁能考辨精详,加之以聚会之地忽南忽北、徂东徂西,令人难以捉摸,一旦宴罢,人去楼空,原先的繁花盛景、灯火楼台,居然在转瞬之间就空旷萧索起来。让参与过盛会的人物追述回忆,亦皆惘然,故而连春灯公子的祖居家宅究竟何在,都是个谜了。
天花寺一会之后,春灯公子暴得大名,人人争相问讯:此君如何能将这么些了不得的大人物相邀共至、齐聚一堂?给问到的与会之人不觉茫然,窃喜一念:原来我也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大人物不常见,几年例会下来,反而形成了另一个局面:自凡是有头有脸的江湖大腕,不论是管领着一帮一派,或者传承着某家某学,甚或精通一艺而能闻达于百里之境者,乃至偶发一事而能知名于三山五城之外者,多有到处探听春灯公子行踪的。打从年头直到年尾,总有这么样的话语在口耳之间飘荡盘桓:“可知今年‘春灯宴’邀了些什么人哪?”
“春灯宴”成了个现成的名目,这应该是天花寺之会后五六年间的事。虽说春灯公子本人从来没用过这个名目招徕宾客,可它毕竟是喊响了。传闻之中,“春灯宴”上还有相当动人的花样儿。
风闻打从“春灯宴”初开之岁,就沿袭了成例,每会当天自辰时起迎宾,无何道远路近,客人们总在前一日都齐聚于馆舍了。相识不识一照上面,对于彼此皆为春灯公子座上之客的身份都已经了然于胸,自然相互礼遇,一团和气。即使偶有些人物,曾经闹过大小尴尬,一旦在这场合上相见,也往往收拾起意气,待宴罢之后,相揖别过,有什么过节,也只能等后会之时再算了。正因如此,有许多江湖上碍于情面,不好相商的人物,往往还巴望着能在“春灯宴”上不期而遇,以便排难解纷。可这还不能算是人人期盼于“春灯会”上的花样儿。真正的花样儿,叫“立题品”。
总在开宴当日申牌时分,春灯公子的一十六位童男童女侍从就会引出这么一个人物,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年年不同。一亮相,不必多言,众人自然都明白了:这位一定就是今年“立题品”的说话人。这位说话人究竟有些什么能为?是怎么从众宾客之中拣选出来的?其事甚秘,近二十年来,谣诼纷纭,没有能说准的。然而无论如何,应邀与会之人都不免发些想头:说不得今年到会之日,给那一十六位童男童女给请上台去“立题品”的就是我呢。是以人人来到“春灯宴”之前,总不免琢磨着要说一个足以令人咋舌称奇的故事。于是,但见蚁躜蝇聚之人莫不晃脑摇头,挺腰踮脚,满心巴望着有那童男女来请移驾登台——自然,失望的多。
“立题品”之所以成了江湖中人参与“春灯会”的一个想头,自然是有缘故的:但凡是登台说出一则首尾俱全的故事来的,春灯公子登时濡墨挥毫,或吟以诗,或填以词,为这故事所述的人物下一个题品,书成一卷,发付裱褙匠人收了,究竟装裱之后如何庋藏?如何展示?也无人详其下落。倒是有那么一阕词,因为江左裱圣左彦奎不慎丢失,原件辗转沦落,居然在数十年之后给误植进茗畹堂重刻的《纳兰(容若)词》词集之中,亦殊可怪——这是岔话,就不多说了。
回头说待春灯公子将诗、词题品一挥而就,当下就给这说话人也奉上赤金万两,号曰“喉润”。润喉之资,竟过于中人之家一生一世的开销,手笔之大,教人最是啧啧称奇。奉上银票之际,往往就是每年“春灯宴”热闹到极点的一刻。
春灯公子最早流传于世的诗词,就是这二十则题品。此乃斯人斯文首度问世,谨先胪列其一至十九品于后:
方观承·儒行品
七古一首:
代有文豪忽一发,偏如野草争奇突。
铺张咫尺掬清英,肯向风尘申讨伐。
吾辈非今兼妒古,疑他李杜笑屈父。
惊闻举世不观书,却对灯灰吹寂苦。
宁不知樽前几度竟成欢,且乐鲸吸化羽翰。
一饮三吟羞梦呓,百年九死悔儒餐。
狼毫飒飒攀银壁,龙墨殷殷伏玉盘。
再约明朝看笔迹,犹知波磔愧蹒跚。
悄赋留仙曲,忍听录鬼簿。
临老见真章,平生欣然托。
达六合·艺能品
潇湘夜雨一阕:
醉卷洋流,怒酣云气,暑天一夜清飔。
挟山排闼送淋漓。
敲瓦疾,飘零剑影,翻帖乱,寥落蛇碑。
凝神处,挥驰不碍,遍扫新词。
墨无浓淡,妆非深浅,耐得经时。
倩狂风稍息,留月斜窥。
才一瞬,惊波破纸,尽几笔,卓磔凝思。
夸神武,何须电母,毫末到高枝。
朱祖谋·机慎品
满庭芳一阕:
渐入春山,泥涂花信,蝶去朝梦留迟。
夜凉蒸透,云在最高枝。
何若扬州苏轼,憔悴里、偷铸新词。
吟哦处,青衫竹杖,冷落到天涯。
宁知游兴老,三分宿醉,一片归思。
想独雕残句,闲赋新题。
古道西风瘦马,也不过、些许情痴。
争如我,闭门读史,开口变传奇。
李纯彪·洞见品
水龙吟一阕:
斜眉笑看英雄,十方风雨阑干泪。
危楼慢倚,红尘流盼,无情如此。
羁旅江湖,断魂魏阙,暗销王气。
想惊弓断戟,残山剩水,
音书绝、人归未?
浅尝莼羹鲈鲙。
趁烽烟、寄苍茫意。
绸缪万里,向黄昏处,目无余子。
痛快恩仇,沉酣歌舞,飘摇天际。
教渔樵看了,闲言碎语,几番滋味。
黄八子·侠智品
鹧鸪天一阕:
击缺银壶趁醉骄,
繁华看尽最无聊。
蓬山不应殷勤唤,
浊酒还愁寂寞消。
尘劫外,怨歌遥,
客船今夜共听潮。
残诗草罢灯焚过,
独送相思上九霄。
双刀张·巧慧品
七律一首:
逐客风尘逐客游,
蓬飞到处不堪留。
怜萤暑夜曾捐扇,
挂剑寒窗惯梦鸥。
莫笑痴人书咄咄,
宁知野趣鹿呦呦。
邻翁劝进樽中月,
仰尽初霜白满头。
张天宝·运会品
沁园春一阕:
帐卷残风,梦碎珠帘,抖擞暗尘。
渐清明云月,苍茫芦雪,匆匆聚散,往往随人。
佐读青灯,临书白素,一向消磨差似贫。
吹烟看,念山余断树,雨急飘莼。
纷纭、国破无痕,更不忍无椎虚刺秦。
算年华辜负,豪情枨触,稍嫌厌气,未便灰心。
驰骋飞涎,诛伐硕鼠,墨染闲池惊莠民。
吾何憾,幸诗翁解饮,帖字销魂。
史茗楣·奇报品
夜半乐一阕:
几时别过重聚。稍经点染,仍似胭脂驻。
数玉兔盈亏,唤郎依据。
浅深怎地,殷勤照拂,
却闻几番娇呼,失神无语。
更哪见、蟾枝滴零雨。
隔帘里外见识,面抚芳茵,魂飞烟树。
离恨久、良宵当然虚度。
欲听消息,难说气候,
泊时短短长长,不知朝暮。
待潮退、阑干拍千处。
岂有他故,簟竹吹凉,绣衾抱住。
恨只恨残红唾香褥。
也依依、谁教匝月才倾吐。
休懊恼、待扫花边雾。
落英仍湿君归路。
荆道士·憨福品
七律二首:
便上秋山伴酒壶,
盘空影细似飘须。
潇潇雨过舒长醉,
疾疾风来试腐儒。
敢向新亭夸志气,
犹哀故国肆狸奴。
丛林深处谁相唤,
一酹江关有鹧鸪。
深垂绛帐幸垂名,
愿效鸿鹄向古行。
野笔何须沾圣露,
荒坟幸自掩清英。
常从典籍知风力,
近事权谋远庶情。
搦管稍嫌毫末冷,
谁怜卅载一挥轻。
韩铁棍·勇力品
七律一首:
风横在野蔽天低,
力拔残云迫日西。
忍道相思霜不冷,
犹惊作别剑先啼。
重逢又近重阳节,
烂斧争如烂醉泥。
与尔同欢须趁酒,
能催咳唾作征鼙。
靴子李·义盗品
七律二首:
冷月沉竿雨在蓑,
蛮烟处处压渔歌。
滩头拍急苔痕浅,
瓮底倾空怨望多。
饵诱生涯浑拙计,
鱼藏心事付清波。
闲情爱道江湖远,
十载江湖一剑磨。
英雄惜命遗相知,
忍看夷门执辔时。
晋鄙勘符应合节,
侯嬴计死更离奇。
屠家已惯铅刀割,
贵冑难酬壮士痴。
此咏非关忠与义,
古来忠义不全尸。
范明儒·练达品
七律一首:
雾失羊碑浑岁暮,
茶余猴栗愧生涯。
经年乏味疗饥字,
此夜添香快意诗。
一律清吟初赋懒,
常怀得意老成痴。
听燃爆竹三千个,
但觉声声送旧迟。
金巧僧·聪明品
七律一首:
乱叶息风声弄铁,
寒栖忍看辂摧花。
江湖赏识尘衣客,
殿阁笙歌锦笛家。
野望京门孤鹜远,
恩迁岭店夕阳斜。
幽居不到人间世,
怕听邮鞭喝树鸦。
九麻子·诡饰品
七律二首:
不信甘泉路不平,
积忧立解赖苏琼。
步兵厨下凝天禄,
饮马窟边卧戍卿。
栗瀑空悬荒径隐,
秫田任熟老渊明。
呼来共席非袁灿,
困觉春残一杖横。
一石犹应添五斗,
八仙不必论三停。
途穷径向邻姬卧,
意适常依曲院听。
披发踞床高阮籍,
扬裈谢客效刘伶。
裁诗便作仙泉颂,
颠倒人居太白星。
插天飞·狡诈品
七律一首:
松风夜引万刀横,
雨后淅零淬剑声。
有酒频催诗意老,
无弦更觉客心清。
吟追律细敲壶缺,
叹看烟轻拂月明。
莫笑忧怀思伏莽,
初凉天气已凉情。
潘鼓皮·薄幸品
金缕曲一阕:
哭笑红尘耳。
纵分离、一时来去,天涯长记。
看破深情真偶得,未便花笺密意。
任词里充填翻悔。
人比疏花还寂寞,更归时月落凉如水。
谁领略,生滋味。
芳菲散漫无时已。
奈何听、丝弦错落,一般弹泪。
难学潘郎消掷果,怎料佳人知己。
独难舍几番新醉。
也似愁春非病酒,岂贪欢教说香衾里。
思念否,常相忆。
狮子头·褊急品
七律一首:
染翰轻盈愤世深,
神思到纸气森森。
挥毫如将三千士,
打鬼能安百万心。
板荡偏怀孤节久,
蜩螗更见异声沉。
愁肠不为新醅醉,
独有骚诗对古吟。
菖蒲花·顽懦品
青玉案一阕:
寻常寂寞归南浦,
更几棹、轻舟渡。
梦得猿啼催客句,
三声离别,五夜零雨。
赚取微波舞。
魂飞惯到游山处,
踏尽芳华不知暮。
肯向云深寻去路。
忽然寒意,悄然私语。
帘外春如许。
李仲梓·贪痴品
瑞鹤仙一阕:
黯然销魂矣。
便万里飞来,共此沉醉。
萧萧在深蕊。
肆风流缠祟,又欢何事。
蜂情蝶意。
到春霖、丝丝是泪。
润高枝,几点迢递。望断斜阳荫里。
无计。
一天涯远,赶算程途,梦中归来,
抱衾而已。
该忘得,艰难记。
对红颜趁早,迟伤粉褪,
毕竟年华容易。
看诗情老,咏声哀,浮生如水。
不知不觉之间,“春灯会”已经二十年了;之前十九春秋,一年一度一会的十九则题品尽在于是。到了第二十年上,会于福岛北湾东郭百级楼。这一日捱到黄昏,众宾客正嘈嘈嚷嚷、纷纷纭纭地猜测:今回不知又轮到什么人物、说些什么样儿的故事。忽然,楼外坊巷里传来一阵吆喝,听声仿佛是叫卖零食果子的小贩——此等人物,自然是不足以言与会的了——孰料这小贩也忒胆大,一声霹雳也似地叫唤,道:“世上风流都叫他春灯公子品论遍了,但不知公子自个儿又算得哪一品呢?”
众宾客怕失了礼仪,未便啧声,不意春灯公子却闻言大笑,道:“说话人不是说话人,问得倒是在行。请教楼外这位: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你都听说过了?”
十九年来,天下人闲话天下事,确乎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