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独木舟载着简狄。路途还很远,只能勉强望见对岸。今天是比石的大忌日,这个最重要的祖先神一直保佑着瓦苏部。海浪拍打独木舟,一阵晃荡,简狄慌忙伸出桨保持小舟的平衡。
简狄不喜欢在海上漂泊,然而她是祭师,比石的大忌日是一个大日子,她必须赶到海峡对面去,比石的坟冢在那里。
如今对比石的祭祀已经不是那么流行了,部族的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比石是谁,他们向着南方去,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即便是老人们,也对于渡海祭祀心存疑虑,他们宁愿在营地里给比石建一个新的神龛。简狄是一个虔诚的祭师,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去膜拜一个虚假的圣地,她必须去到真正的圣地。她相信这是为了整个部族。难以想象,如果比石抛弃了瓦苏部,那会是什么情形。
传说中,这里本来没有海峡。遥远的西方发生了战争和瘟疫,比石带领大家逃出毁灭,来到这里,建设了新家园。因为这个,比石成为了首席祭师,瓦苏部从古到今唯一的一个男性首席祭师。
瓦苏部在这里猎捕海豹,过着富足的生活。一切在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年代发生了改变。海水突然涌上来,碧蓝的海水底下某个地方,是瓦苏部曾经的家园,祖母的祖母的祖母就在那里出生,然而当她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时候,海水完全淹没了那个海边之城。那个时候海峡还很浅,也很窄,一个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游过去。然而现在,海峡已经让人看不见对岸,瓦苏部彻底变成了两部分。海峡这边,传统正飞快地逝去。
独木舟在辽阔无边的海面上仿佛一动也没动。简狄觉得很累,然而一股信念支持着她,让她坚持向对岸前进。傍晚时分,她终于靠到岸边。有人在等她,是虬髯。虬髯也是瓦苏的祭师,不过他是男人,只能做第二祭师。
“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今天是大忌日。卡苏呢?”
“她死了。”
简狄并没有太意外,毕竟,人总是要死的,“我们去吧。”
虬髯转身带路。简狄在十年前来过一次,那一次,她带着三个随从,卡苏带着很多人在岸边等待她。
“等一等。”简狄停下脚步,“比石的墓不是在那边。”
虬髯低着头,“没有比石的墓了。”
“你说什么?”虽然在海峡那边,人们慢慢地不再尊崇比石,然而那是大海隔绝的缘故,他们不能亲眼看见祖先的陵寝。这里的人们拥有比石的墓,这伟大的祖先就安息在山上,默默地看着子孙们生息繁衍——简狄不知道虬髯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里发生了一次叛乱。他们杀死了卡苏,毁掉了比石的墓。剩下的瓦苏族人四散逃命,也没有剩下多少。
简狄被这吓人的消息惊呆了,最后她说:“你还是带我去看看。”
残断的碑体倒在地上,四周到处都是石头人破碎的肢体。青草爬满整个空地。墓穴是一个吓人的大窟窿,暴露在外。
简狄走上去,摸着断碑,眼泪一点点地流出来。
简狄换上礼服,准备给比石行礼。
虬髯默默地看着。
一个人的典礼完成了。简狄问虬髯为什么还等候着她来参加典礼。虬髯说:“我是祭师,任何人参加典礼我都要陪同。”
“你为什么不行礼?”
虬髯沉默了一下,再次说出了一个吓人的消息:“里边没有棺材,也没有尸骨。比石根本没有葬在这里。”
简狄没有理会。尸骨并不重要,坟冢在这里,墓碑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祖先的陵寝,他们就是因为这个而凝聚在一起。上千年前比石给自己修建陵墓,他一定明白这些。也许他也知道陵墓终有被毁掉的一天,于是在不起眼的别处埋藏自己的尸骨。事实真相到底如何,简狄无从知道,然而她做出了决定,留在这儿,重新修建比石墓。在她的一生中也许没有比此刻更重要的时刻,她已经和祖先的魂灵融合在一起。海峡宽阔,望不见对岸。在那边,自己的部族,正在把这个伟大的英雄遗忘掉,也把曾经的历史遗忘掉。然而她绝对不会这样做。如果忘记了祖先,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她要为自己的部落和祖先做点什么。
很多英雄都是没有名字的,不是因为他们高尚伟大,喜欢默默无闻,而是因为后人健忘。当然,有的时候,英雄开创的历史他们自己也并不明白。比石把族人带到了这里,瓦苏部的子孙们在那片后来被称作阿美利加的土地上统治了整整一万年,直到高度文明的白人登上这片大陆。这些子孙真的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但不像简狄所想的那样是来自祖先的惩罚。比石的族人人口曾经达到过一千二百万,却在三百年间减少到不足三十万,成了美洲大陆彻底的少数民族。
他们死于白人的枪炮、围垦,还有天花病毒。在后来的历史上,他们被白人赋予了一个张冠李戴的名字: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