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企业史(套装9册)](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558/924558/b_924558.jpg)
1959
最苦难的三年
我虽近80岁,明知寡不敌众,
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
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
——马寅初,1959年
从1959年到1961年,后世称为“三年灾害”时期,国民经济由前一年的疯狂跃进陡然跌入空前的萧条低迷。全国工厂关停近半,2000多万新招职工被驱回农村。因粮食短缺,广大乡村爆发大面积的饿死人现象,非正常死亡人口超过2000万,个别地方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况。
如此惨烈景象的发生,有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原因,用刘少奇的话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关于这三年中国是否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后世有两种不同的观察。
英国《泰晤士报》在1960年11月9日的一则报道中说:“1959—1960年,将以大旱灾被载入中国的历史。在北方的广大地区约有200天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在夏末干旱中断后,许多地区又被大雨所淹没……共产党人在天气上一直难得是幸运的,但是过去这一年是最坏的一年。”据国家统计局、民政部编撰的《1949—1995中国灾情报告》记载,1959年全国出现了“受灾范围之大,在50年代是前所未有的”严重自然灾害,受灾面积达4463万公顷,且集中在主要产粮区河南、山东、四川、安徽、湖北、湖南、黑龙江等省区,除旱灾、霜冻、洪涝、风雹外,还出现了不多见的蝗灾、黏虫灾、鼠灾。1960年,灾情继续扩大,北方持续爆发特大旱灾,东部沿海省区则受严重台风洪水冲击,受灾农田面积扩大到6546万公顷。进入1961年后,灾情未得缓解,大旱蔓延黄河、淮河和整个长江流域,河北、山东、河南三个主要产粮区的小麦比上一年最低水平又减产50%,很多农田颗粒无收。8~10月间,东南沿海诸省遭受台风袭击11次,其中12级以上的占9次,为新中国成立以来之最。
然而,也有学者认为,这三年发生的自然灾情不能算是全国性特大灾害。据《中国水旱灾害》一书描绘的1959—1961年全国各省市干燥度距离平均值图显示,三年全国干燥度距离平均值均在正常变化范围之内。另外,据气象专家编制的1895—1979年“全国各地历年旱涝等级资料表”表明,这三年没有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属于正常年景,若以旱灾而论,1960年的旱情轻于1972年和1978年。《时代周刊》在1961年1月6日的一则报道中认为:“不是所有的西方观察家都认为干旱和洪水应该为粮食紧缺负责。他们指出日本的气象报告显示,中国今年的气象并无什么异常,他们怀疑所谓自然灾害乃是被发明与夸大的,为的是掩盖食物短缺的真正原因:政府剥夺食物出口到国外换取工业建设用的机器与设备。”到9月15日,这家杂志又引用香港大学经济学家斯达特·科比(E. Stuart Kirby)的研究指出,香港、台湾和广东有着十分相似的天气,天气确实不好,但是香港农作物减产8%,台湾减产13%,广东则是30%。科比教授的结论是,中国的问题不仅仅是因为天气,还有农民广泛的士气消沉。
科比教授的观察应该是比较接近真相的,粮食的大幅度减产,既与自然灾害有关,同时也是过激政策的后果。
“大跃进”的后遗症是严重的。首先是“放卫星”导致的高征收。产量是虚的,征购可是实的,1958年的粮食产量实际只有4000亿斤,却按虚报的7500亿斤征购,全国征了1095亿斤,占年产量的27.3%,已达到农村承受能力的极限。然而,1959年征购却高达1348亿斤,占年产量的39.6%,农民的口粮和下一年的种子也被征走了,农民不愿交,就搞反右倾、反瞒产、反私分,甚至抓人、关人、打人。其次是大量青壮年农民仍然被拉去大炼钢铁和大修水库,在旱情严重的1959年秋冬,仅山东就有887万青壮年在炼钢铁和修水库,全省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3/4,在3年中,山东共荒芜农田5000万~6000万亩。可怕的粮食危机就这样降临了,到1960年,全国的粮、棉、油和生猪拥有量分别比1957年下降了29.7%、38.5%、56.1%和36.4%,粮食产量实际已猛降到了2870亿斤,而征购额却比上一年还要多,高达1408亿斤。赵发生在《当代中国的粮食工作》一书中更披露了一个事实:由于对形势的判断失误,中国甚至还在1958—1960年3年中大量出口粮食,其中,1958年净出口65亿斤,比1957年猛增73.1%,1959年净出口94.8亿斤,又比上一年增加45.8%, 1960年仍净出口20亿斤。
当悲剧发生的时候,“放卫星”最积极的地方,就是景象最悲惨的地方,全国的“卫星”以河南放得最多,河南又以出了“嵖岈山卫星”的信阳地区最耀眼。三年中,河南非正常死亡人口在200万以上,死亡牲畜74万多头,荒芜土地440余万亩,为全国最惨烈的省份。一向为豫东南“鱼米之乡”的信阳地区更是饿死100多万人,很多乡村绝炊绝户,浮肿病大面积蔓延,农民大量外逃或饿死,爆发了震惊全国的“信阳事件”。时任湖北省委第一书记、受中央委托去河南实地调查的王任重回忆说:“(信阳)西平县因为放小麦‘卫星’,受打击的有1万多人,打跑7000人,打死300多人,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河南省委在向中央检讨时,也称这个时期的信阳“一时间成了一个恐怖世界、黑暗世界”。
从1959年春季开始,粮食危机就已经烧进了大城市。2月,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发现,在北方最普通不过的卷心菜居然成了“配给物资”。它的记者描述道:“尽管上个月中国政府号称粮食增产了102%,但是城市粮食配给的定量却被削减了,卷心菜开始第一次登上了配给物资的列表,之后洗衣服的肥皂也开始需要配给,每人每月的食糖被减低到略高于1磅。在沿海的广东省出现鱼肉短缺,上海则是难以买到肉食。”在随后的两年里,关于食品短缺和人口死亡的报道不时出现,1960年5月16日的报道称:“来自某个公社的消息说那里50%的儿童都因为营养不良而死亡,虽然没有大量的歉收报道,但是很明显中国把广东的农产品运到城里给产业工人,或者卖到国外换取外汇,在一个地方,农民使一辆火车出轨,抢夺了把他们的谷物送往北方的列车。”在8月22日的一则报道中,记者援引福州一位母亲给她在香港的儿子的信说,“要不是你寄点钱回来,我们一年也吃不到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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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凭票供应年代抢购商品
实际的情况,与《时代周刊》记者的零星描述相去并不太远。到1960年6月,北京库存粮食只够7天的销量,天津仅够10天,上海已无库存,靠借外贸部门的出口大米度日,连一向为中国粮仓的东三省和四川都向中央告急要米。中部最大的钢铁企业武汉钢铁厂存米无多,工人们只好发明了“超声波”蒸米法,把大米连蒸几次,使之膨胀而能“填饱”肚子。清华大学则成功地发明了“增饭法”:一锅下米300斤,水要逐步加入。先干煮40分钟,然后第一次加水120斤;过15分钟,第二次加水200斤;再过15分钟,第三次加水520斤;在米下锅以后,最后加水100斤,等10分钟,就可以开饭。这个办法被当成重大科研发明广为推广。
9月,中央发出指示,要求各地群众“低标准,瓜菜代”,大搞代用食品。不久前还在为“粮食多了怎么办”而日夜攻关的科学家们专门“研制”出了“代食品”,如玉米根粉、小麦根粉、玉米秆曲粉、人造肉精、小球藻等,这些名词看上去很“科学”,其实就是把原本当肥料或喂猪的玉米、小麦杆子碾碎了当粮食吃,所谓“人造肉精”则是一种食用酵母。
代食品中,最有名的是“小球藻”,这是一种水面浮生植物。1960年7月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量生产小球藻》,认为小球藻不仅是很好的精饲料,而且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社论写道:小球藻“蛋白质含量比大米高5倍,比小麦高3倍多”,“用小球藻试制的糕点、面包,质高味美,清香可口”。
一个名叫周孜仁的学生当时就读于成都五中,他在回忆文章中详细记叙了当年培植“小球藻”的经历:把原来宿舍区供学生洗衣取水的池子改为“藻类繁殖池”。先满灌清水,再加上小便。因为据说“小球藻”在小便浓度较大的环境里,繁殖尤为迅速。接着把“藻”苗倒进去,搅拌十天半月,池水先是发绿,继而发黑,最后发臭,藻类培养宣告成功,于是舀出两桶往大食堂的锅里倒,同时,向水池补足新尿两桶。如此反复,以确保同学们每顿饭里都有充足的小球藻。
就在国内经济形势急剧恶化的时候,在外交上则同时发生了一件大事:1960年7月16日,苏联突然宣布召回全部援华专家,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社会主义国家彻底决裂。
中苏关系自斯大林去世,特别是赫鲁晓夫发表了“秘密报告”之后,就变得别别扭扭。1958年年初,毛泽东提出“反教条主义”,对苏联发展经济的做法提出了批评,他认为苏联的根本问题是“见物不见人”,依靠官僚技术阶层和他们制定的规章制度管理经济,其要害是限制了广大群众的积极性。苏联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战略也不能理解,该年7月26日,新华社《内部参考》刊登一篇电讯稿,透露部分苏联官员和专家对中国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不以为然,甚至在报纸上对热火朝天的人民公社运动只字不提,这很是让中国领导人恼火。
这种矛盾很自然地反应到数千名援华专家身上。曾任鞍钢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的马宾在30年后对历史学者罗时叙讲过一段回忆:1958年,他在北戴河亲耳听了毛主席关于钢产量由535万吨翻番达到1070万吨的讲话,会上群情激昂,有人当场作诗曰:“坐八百看一千,土办法不花钱,大家一起努力干,年底一定会实现。”马宾对这个目标很是怀疑,可是却不敢公开质疑,回到工厂后,“苏联专家规定的章程不要了,高炉拼命装料,眼见就是胡来,不合格的钢也出炉了。炼钢车间把规章都烧了,对产品质量也不进行检查了”。后来的结果是,鞍钢生产出来的一级钢轨的产量由过去的93%降低到了42%。
这种跃进做法让苏联专家很是不解。广西有了新建的炼铁厂要请苏联专家去指导,可是专家们从报上看到那个厂炼铁是用木柴烧的,就死活也不肯去。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钢铁厂是完全由苏联人援助建成的,为当时国内规模最大、技术水平最好的特种钢厂,在生产汽轮机的大型锻钉时,中方为了创造纪录,违反既定的工艺规程,热火朝天地一阵猛干,结果炼出大量的废品。一些苏联专家对钢铁领域发生的盲目过热很担心,他们向苏联使馆做了反映,再由使馆向中方上级提意见,结果当然引来很大的反感。
发生在钢铁领域的冲突并非个例。第二机械工业部的二〇二厂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这个工厂是研制核武器部件的,当时正处在设计阶段,苏联专家按常规提出设计工作应分为三步,即初步设计、技术设计和施工设计。但中方认为,在当前大跃进的大好形势下,应打破常规,三步并做两步走,取消技术设计环节。为了说服苏联专家,中方特别组织他们参观了创造万斤亩产纪录的徐水县,试图用中国农民的“放卫星”精神打动他们,谁料,专家们一到田头,又对粮食产量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中方决定不听苏联人的意见了,结果在后来的施工过程中,不断遇到麻烦,大大小小的修改达几百次之多。
在水利和电力系统服务的别斯托夫斯基报告说:“中国同志决定简化电力装置,这将降低它们的可靠性,其结果不可避免地将导致事故的发生。”哈尔滨火电厂专家组组长克利莫夫在1959年7~10月间向中方递交了十多封抗议信和申诉信,报告工厂违反锅炉的操作规章贸然跃进,但一直无人过问,最后引起工厂大爆炸,造成重大人员伤亡。最可笑的是北京航空学院,它要求苏联专家帮助设计时速3700公里的飞机,这让他们十分为难,因为只有火箭才能达到这样的速度。
1959年年初,很多苏联专家向国内抱怨,中方的一些企业撤销了按苏联技术方案和技术规程设立的技术部门,取消了必要的技术规格和标准,他们表面上仍留在岗位上,享受薪金,承担合同规定的生产责任,但实际上已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武汉冶金公司的12位苏联工程师说他们已经有3个月没有工作了。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一设计院的中方领导有8个月没有与苏方专家见面。
最能生动地体现中国自主性的事件,是“鞍钢宪法”的诞生。
鞍山钢铁厂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被称为“共和国钢铁工业的长子”。“一五”计划时期,鞍钢共完成基建投资总额15.45亿元,占全国同期冶金工业基建投资总额的1/3。五年累计,鞍钢共生产铁1090万吨,钢846万吨,钢材566万吨,分别占全国同期总产量的54.3%、50.8%、42.91%,可谓是半壁江山。1960年3月11日,中共鞍山市委向中央写了《关于工业战线上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开展情况的报告》,在列举大量事实后,提出要“继续彻底地批判坚持一长制、实行经济和技术挂帅、依靠少数专家办企业的资产阶级路线,坚决地贯彻执行坚持党的领导、坚持政治挂帅、依靠广大群众办企业的无产阶级路线;继续彻底地批判和克服教条主义,进一步树立敢想敢说敢做的共产主义风格,使运动一浪高一浪地向前发展”。
毛泽东看了这个报告,非常兴奋,于3月22日做了重要批示:“鞍钢是全国第一个最大的企业,职工十多万,过去他们认为这个企业是现代化的了,用不着再有所谓技术革命,更反对大搞群众运动,反对两参一改三结合的方针,反对政治挂帅,只信任少数人冷冷清清地去干,许多人主张一长制,反对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他们认为‘马钢宪法’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是1958年大跃进以前的情形,这是第一阶段。1959年为第二阶段,人们开始想问题,开始相信群众运动,开始怀疑一长制,开始怀疑‘马钢宪法’……现在的这个报告,更加进步,不是‘马钢宪法’那一套,而是创造了一个‘鞍钢宪法’。‘鞍钢宪法’在远东,在中国出现了。”
马钢即苏联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公司,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它形成了一套富有特色的管理和技术标准,被尊称为“马钢宪法”,是苏联工业模式的一个骄傲。“鞍钢宪法”的提出,显然是针对“马钢宪法”而言的。
“鞍钢宪法”的核心经验有两条,一是“两参一改三结合”,二是政治挂帅。
“两参一改三结合”即: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工人参加企业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在生产、技术、管理等改革和改进上实行领导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相结合,它被认为是“我国对工业企业实行民主管理和科学管理的一条极具特色的重要经验”。
关于政治挂帅,时任鞍山市委第二书记、鞍钢党委第一书记兼经理袁振的表述是这样的:“‘鞍钢宪法’的基本内容,就是坚持党的领导,坚持政治挂帅,坚持大搞群众运动,坚持不断革命,坚持总路线、大跃进。‘鞍钢宪法’是毛泽东思想在经济工作中的具体体现,是无产阶级办企业的根本路线。”辽宁省委书记李东冶则直接将“鞍钢宪法”与“马钢宪法”进行了对比,他说:“鞍钢宪法的实质是什么呢?中央批示中指出,实质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的问题,就是党的领导,政治挂帅,大搞群众运动……‘马钢宪法’是什么?一不要党的领导,二不要群众运动,三是单纯技术观点。”
5月23日,冶金部在鞍山召开现场会议,号召全国企业学习和推广“鞍钢宪法”。
一个多月后的7月16日,苏联政府突然照会中国政府,提出撤走全部在华工作的专家。在外交照会中,苏方提出的理由是:“最近,中国方面在处理在中国工作的苏联专家问题上开始推行一条显然是对苏联不友好的路线,这与条约的规定以及社会主义国家间通常的关系准则是相抵触的……所有这些都伤害了苏联专家们的感情,中国方面对他们的不信任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使得他们被迫向苏联政府提出回国。”从7月28日到9月1日,苏方撤回专家1390人,停止派遣专家900多人,同时中止专家合同和合同补充书343份,废除科学技术合作项目257项。到1960年12月,留在中国的苏联专家只剩下一个人。
苏联专家的撤走,是中苏两国在多种立场、利益上的分歧的总爆发,两国关系从此彻底毁坏。
“撤走令”事先毫无预兆,今日贸然下令,明天卷席走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充分体现了赫鲁晓夫粗暴、独断的领导风格。就在这一年4月初,中国国务院外国专家局还呈送了一份报告,认为“专家工作有了很大的改进,专家们心情舒畅,干劲充足,工作效率显著提高”。5月20日,国务院按照惯例发出了下一年聘请苏联专家有关事项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做好续聘和增聘工作,直到6月17日,国家科委和外国专家局还联合制定了苏联专家帮助中国进行重大科研攻关的分工管理办法,并下发全国。这表明,尽管两国在过去几年有种种的摩擦、争吵和不愉快,却没有导致决裂的必然性。可见,7月的“撤走令”来得有多么突然和绝情,它不但扰乱了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更伤害了中国人民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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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专家撤离中国
不过,后世也有专家对“撤走令”的客观后果有自己的观察。沈志华在《苏联专家在中国》一书中便认为,苏联专家的全面撤走对中国经济建设的负面影响,过去似乎估计过高。他认为:“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中国官方过分强调了苏联撤退专家在造成20世纪60年代初经济困难中的作用。”据他的研究,自“156工程”完成之后,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苏联专家对中国的援助重点放在了军事工业上,特别是核武器的研发上。从1000多名经济专家分布来看,八成以上集中在国防企业及与国防工业有关的部委和科研机构中,还有一成多为冶金、化工和水电专家,在煤炭、石油、建设、轻工、农业及铁路运输等部门,都只有极少量专家,最少的1个人,最多的7个人,而在水产、粮食、纺织等部门则已经没有苏联专家。因此,就如同在农业领域发生的问题一样,苏联专家的撤走对工业经济的影响并不是决定性的,经济的衰退大多是因为决策的失误。事实上,苏联人的撤走造成了两个连带性的后果。
一是因悲情而引发的新一轮激进。1958年之后,中美关系因台湾海峡问题持续紧张,美国太平洋舰队游弋于东部海域;在西面,中国与印度因领土纠纷爆发区域性战争;而中苏关系一紧张,整个北方地区又受到威胁。于是,一种孤立感以及因此而引发的巨大悲情,使得中国领导人陷入更大的自我封闭和自傲情结之中。
二是因外来威胁的加大,导致了工业布局的畸形化。一些原本设立在东北和沿海等地的重要工厂内迁到中部地区,工业布局以“备战备荒”为战略指导,到1964年,开始大规模的“大三线”建设。
内外交困,时局艰险,年轻的共和国在它的第十个年头遭遇了空前的困难。让人叹息的是,在这期间,中央决策又因种种原因发生了几次进退摇摆。
在灾情初起的1959年,钢产量指标仍然被高高地定在1300万吨。这一年7~9月,中共中央在江西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原本决定对当前的失控进行反思,而最终的结果却以更激进的方式闭幕,对“大跃进”持有不同看法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等人遭到严厉批判,会议最终达成的共识是:形势大好,前途光明,继续大跃进。
庐山会议的风向突变让中国失去了一次清醒的机会。到1960年年初,决策层内的反思声音再起,各种经济指标被压了下来,可是,中苏关系交恶后,激进情绪再度陡然升温,又提出要炼“争气钢”,争取当年生产钢2000万吨。正因为这种政策上的失误,局势日渐恶化,最终酿成重大的悲剧。
一直到1961年,为了走出绝境,中央才逐渐调整激进的经济政策,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8字方针。当时主要展开的工作有两块,一是解决吃饭问题,二是把工业速度降下来。
当务之急,自然是缓解粮食危机。要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粮食产量,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而仅仅靠清华大学的“增饭法”,却只能暂时骗骗肚子。于是,中央政府采取特别方式,从进口粮食和减少城镇人口两个方面下手施救。
1961年1月,国务院决定从国外紧急进口粮食。先是确定进口150万吨,很快就增到250万吨。经办此事的外贸部副部长雷任民回忆,在对待进口粮问题上,当时党内的思想是不一致的,因为不久前还在喊粮食吃不完了,现在突然要向万恶、腐朽、即将灭亡的资本主义国家买米吃,丢不起这个脸,因此,粮食进口工作一直处在极其保密的状态下。相关事宜是委托香港的中资公司华润和中国银行经办的,先是从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法国订购了大量粮食,后来连美国粮食也通过转口贸易进来了。从1961年到1965年,国家每年进口粮食500万吨左右。
进口粮食需要外汇,能够换回外汇的商品不多,除了煤炭之外,主要的就是棉花,于是就缩减棉布的供应。1960年,全国居民所分配到的布票人均少了1尺。据外贸部的计算,每人减少1尺布,用于出口可得5美元,全国总计就是3500万美元,能多进口10亿斤麦子。
历史学者陈明远在《布票的故事》一文中记载,四川城镇起初每年每人15尺布票,可以做一套衣裤,1959年,布票一下子减少为每年每人7尺4寸布票,个子小的还能做件上衣,个子大的就顶多混条裤子了。到1960年再减半,只发3尺7寸布票,当时买一双袜子要2寸布票,也就是一个人一年分到的布票只够买十多双袜子。1961年上半年,上海市区每人只发给2尺6寸布票,一家四口的布票不够缝制一套成人的衣服。山东城镇每人的布票更只有1尺6寸。物资的空前短缺,可见一斑。
即便全国人民少吃减穿,还是无法缓解粮食危机。1961年6月28日,中共中央下发《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提出在三年内减少城镇人口2000万以上。客观地说,在粮食供应无法增多的情况下,这个不无残酷的决策最终起到了缓解的作用。
从1958年起,为了大炼钢铁,大量农村青壮年劳力被征调到城市里,在三年里共新招收职工2500多万人,城市人口从9900多万陡增到近1.3亿,这自然造成了粮食的供应紧张。当经济突然大萧条后,工厂里马上出现了人浮于事的现象,纺织工业停了500万锭,食品工业三年增加了55万人,很多工厂的工人无工可做。根据计算,从城里精简2000万人,可减少供应粮食30亿斤。中央的《精减通知》指出:“这次精减的主要对象,是1958年1月以来参加工作的来自农村的新职工(包括临时工、合同工、学徒和正式工),使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参加农业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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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广东民众因粮食危机掀起“逃港潮”
从精简政策实施到1963年6月,全国职工减少1887万人,城镇人口减少2600万人,吃商品粮人数减少2800万人。事实表明,这一政策缓解了城市供应的紧绷状况,也对农业的休养生息起到了复苏的作用。以坚忍和温顺出名的中国农民从来是中国经济最大的支撑者,他们在正常的年景里贡献廉价的农产品,一旦发生危机,广袤的农村就成为成本最低的“泄洪区”,这种情景在日后将一再发生。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工商经济的成长从来就在吃“农民的红利”,城里人亏欠农民的实在太多。
在2000多万被精简下乡的人中,就有一个16岁的农村青年名叫鲁冠球。
鲁冠球的家乡在浙江省萧山县的金一村童家塘,与杭州市隔钱塘江相望,他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够进城当一个工人。1958年,在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小学还没有毕业的他就被征调进了萧山县城,在一个打铁合作社当上了锻工。三年学徒期满,工资从最初的14元加到了36.5元,这让他很是满意。可是就在新工资拿了两个月之后,他突然被精减掉了,卷起铺盖回到了童家塘。很多年后,他回忆说:“那时,我想得很清楚,不种地。我觉得农民吃不饱,穿不暖,所以一心就想做工人。我筹了110块钱,搭起草棚开了一间修理铺,开始为村里修自行车。那时农村自行车少,生意很淡。”
发生在1961年的这次大精减在少年鲁冠球的心里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金一村距萧山县城不到两公里,可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工作过。他说:“我发誓从此不再进城,我就在农村办工厂。”20年后,一心想做工人的鲁冠球成了中国最著名的农民企业家。
在设法缓解粮食危机的同时,国家还必须把过快的工业速度降下来。
1961年第一季度,各项工业指标发生重大溃乱,25种主要工业产品中,除了食糖,其余均比上一年第四季度下降30%~40%,决策层这才承认现实,开始踩急刹车。在5月21日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各项指标大幅下调,提出“坚决后退”和“必须退够”。毛泽东无奈地说:“退得够,这样好。无非是外国人骂,说中国人不行。我们现在就要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学会,还要11年才能搞好,至少要10年。不退,你有什么办法?”
8月,中共中央在庐山召开工作会议,通过了《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工业七十条》,它一方面继续强调“国营工业企业是社会主义的全民所有制的经济组织。它的生产活动,服从国家的统一计划。它的产品,由国家统一调拨”。同时,则把大跃进时的“按需分配”改成了“按劳分配”,对遭到批判的计件工资制等制度予以恢复。
1962年,全国的基本建设投资规模压缩到了46亿元,仅为1960年384亿元的12%,到年底,全国关停倒闭的工厂数达4.4万个,占1960年9.6万个企业数的44.8%,也就是说,在一年时间里关掉了将近一半的工厂。其中,冶金企业减少了70%,建材企业减少50%,化工企业减少42%,机械企业减少31%。同1960年相比,工业总产值大幅下降了47%,其中重工业下降57%,钢产量跌到了667万吨。在当时的工业界,把关停工厂和精减工人统称为“拆庙搬和尚”。
大跃进对中国经济的灾难性后果,日后有无数论文和书籍进行了反思、总结。国家统计部门的数据显示,“二五”计划期间(1958—1962),全国工农业生产总值的年均增长率仅为0.6%,远远低于“一五”时期(1953—1957)的10.9%。据美国学者麦克法夸尔在《“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一书中的测算,“大跃进给国民经济造成的全部损失,估计是1000亿元,几乎相当于‘一五’期间基本建设投资总额的两倍”。
在三年灾害时期,还有两个经济事件值得记录,一是包产到户的试验和夭折,二是大庆油田的发现。
“吃饭不要钱”“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只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农民感到幸福,很快,计划经济的低效率和荒诞性便非常清晰地一一呈现了出来。1961年3月,中共中央起草颁布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农业六十条”,取消了农村部分供给制和公共食堂,但是人民公社的模式却被肯定和固化了下来。
这年6月,陈云回到家乡青浦县小蒸公社作了半个月的调研,同行的秘书周太和、经济学家薛暮桥等人在日后都回忆了那次难忘的行程。
地处上海城郊的青浦县自古是最富足的鱼米之乡,可是,“大跃进”之后,这里的农民也只能顿顿喝稀粥。吃不饱饭的时候,农民把原本用做绿肥的红花草也吃光了。陈云等人走在小镇上,看见许多农民门口晾着麦秆,据当地人说,这是生产队碾麦后分给农民的,可是家家户户都把麦秆重新晾晒后,放在簸箕里搓,结果还能搓下来许多麦子。陈云问一个老农妇,这么搓能搓下来多少麦子。老农妇说,攒起来能有一斗。陈云大惊。他很快猜出了答案:这是农民们故意在打麦场上不碾干净,然后再把麦秆分回到家里,私下留了一点口粮。陈云感叹地说,我们不能多拿农民的东西,你要拿,他们总是有办法应付的。
陈云去参观公社的养猪场,干部们告诉他,去年一年公社养猪没赚到钱,反而亏了3.8万元,平均每个农户要负担16元,建猪场,搞基建还花了7万元。陈云算了一笔账,允许私人养猪的时候,平均一头母猪一年生十四五头苗猪,苗猪死亡率为6%,实行公养后,一头母猪全年平均只生四五头苗猪,苗猪死亡率竟高达89%。这么强烈的对比,又让陈云大吃一惊。
更让陈云吃惊的荒唐事还有不少。到了傍晚,陈云听到小镇上合作商店的店员在吆喝:“棒冰,棒冰,两分一碗。”他很好奇,棒冰应该论根卖,怎么会用碗卖呢?出去一看才知道,原来棒冰是上海做的,然后通过国营商业渠道,运到县里,再从县里用汽车、小船运到各公社,公社再往大队、小队分,到了基层的商店,棒冰就成了棒冰水,店员舍不得倒掉,就只好用碗来卖了。陈云听了直摇头叹息:现在商品流通是按行政区划来管理的,不合理,可是又改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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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北京市副食品商业局编印的《北京市副食品商业资料汇编》(1949—1963)
小蒸公社靠近黄浦江,过去有许多渔民下午开船到江上去捕鱼,黎明运到上海城里去卖。实行统购统销之后,青浦县禁止渔民私自贩售,捕上的鱼必须运回青浦,卖给国营的县水产公司和下属的收购点,再由它们运到上海去完成供应任务。这样多次来回运输,自然就耽误了时间,把活鱼生生运成了死鱼。渔民只好把鲜鱼做成咸鱼上交,从此,上海城里的鲜鱼越来越少,甚至连咸鱼也因为运输费和手续费一加,价格比以前高了不少。陈云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非常惊讶。他亲自找来青浦县委和水产局的负责人谈话,劝他们准许渔民直接去上海卖鱼。那些负责人很为难,他们说,如果这样做,必须要改变现在的供销社制度。陈云听罢,沉默良久,然后深叹一口气,对周太和说:“我一个党中央副主席,连这样一个小问题都解决不了,实在对不起人民。”在其后将近20年的时间里,上海市民只能吃到黄浦江里的死鱼。
任何一种经济制度,当它固化成型之后,即便是它的设计者也无力变更其内在的逻辑,这正是陈云在小蒸公社所遭遇的情景。在与老乡们交谈时,陈云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众答:“好人。”陈接着说:“我虽是好人,结果办了错事情。”回到北京后,陈云给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写了一封信,随附三个调研报告,其中包括《母猪也应该下放给农民私养》《按中央规定留足自留地》等。
正当陈云在家乡做调研时,安徽、广西等地正刮起一股包产到户的“单干风”。
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中,安徽曾经是最积极的省份之一,可也是付出代价最大的地区之一。在1959—1961年的3年中,安徽总人口净减439万人,而在之前的6年间,人口每年平均增加65万以上。据《剑桥中国史》的记载,“安徽可能是人口减少最严重的,1960年全省的非正常死亡率比上年猛增了68%,为全国平均数的3.5倍多”。正是在如此的绝境之下,1961年2月,省委书记曾希圣提出“按劳动力分包耕地,按实产粮食记工分”的联产到户责任制新办法,先是在每个县搞“责任田”试点,然后渐渐推广,在短短两个月里,就让全省39%的生产队都推行了新政策。曾希圣还在3月底专门给毛泽东写信,为“定产到田,责任到人”的做法进行辩护。国家粮食部专门对该省肥东县两个叫作路东和路西的生产队进行了对比调研,路东队实行的是责任田模式,结果夏收粮食亩产112斤,秋收亩产245斤,而吃大锅饭的路西队,夏收和秋收亩产分别是100斤和195斤。几乎就在安徽搞包产到户的同时,广西的龙胜县也开始分田单干的试验,全县1994个生产队有一半把土地分包给了农民。农村工业部部长邓子恢亲自南下做调研,并给予了肯定。其子邓淮生后来回忆,他曾问父亲对包产到户的看法,邓子恢说:“包产到户不是单干,是农村经济管理的一种形式,因为土地所有制没变啊!好比工人计时做工和计件做工,计算单位时间内生产多少个零件。农民也一样,要算一年内交多少粮食。工人做工可以包工包料,农民种地为何不能也采取这种办法?”
安徽和广西的做法引发了一场大争辩,《人民日报》专门辟出专栏进行讨论。赞同者认为这是提高农民积极性和增加粮食产量的好办法,反对者指责这是在走农村资本主义的道路,是一种大倒退。7月,颇受压力的安徽省委专门给中央打报告,希望得到政策上的肯定。到这一年11月,安徽的“责任田”已经推广到91%的生产队。此外,甘肃、浙江等地也开始学安徽,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的《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一书曾引用当时甘肃农民的话说,“我们的脑子想进步,就是肚子太反动了”。
1961年11月13日,中央表明了态度,在这一天发出的《关于在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指示》文件中,明确指出:“目前在个别地方出现的包产到户和一些变相单干的做法,都是不符合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原则,因而也是不正确的。”不久后,曾希圣因“犯了方向性的严重错误”而遭到批判并被撤去职务,赞同包产到户的邓子恢等人日后也因此纷纷受到批判,邓子恢被认定是“资本主义农业专家”。从此,早萌的包产到户改革戛然而止。它的复燃将在17年后的1978年,而发动之地居然仍是安徽。
1960年4月29日,4万多人聚集在黑龙江的萨尔图大草原。北方的春天,杂草已经长起,但是大风刮在脸上还是干涩而微有寒意。这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人们站在泥泞不堪的草地上,每个人都亢奋不已。一条巨大的横幅在空旷的草原上非常醒目——“石油大会战万人誓师大会”。
在三年困难时期,这是最让人振奋的一个时刻,在中国企业史上,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
中国的东北发现了大油田。
就跟很多古老发明一样,中国是世界上最早认识并使用石油的国家之一。早在公元前1世纪,人们已在陕西延长一带发现了石油,把它盛入容器用来点灯,《汉书·地理志》称之为“可燃之水”。北宋沈括在他的《梦溪笔谈》一书中,第一次使用了“石油”一词,宋人用石油制作石烛、墨和用于军事的“猛火油”。但进入近代之后,中国人在石油上的运用远远落后于西方。1903年,德国人在陕西探得油矿,第二年,清廷筹办延长石油官厂,凿出第一口油井。可悲的是,一直到1934年,全中国只有延长这一口井在出油,每天出150斤,聊胜于无。1939年,地质学家孙健初在甘肃玉门发现油田,到1949年,玉门油田年产原油8万吨。美国美孚石油公司的地质专家在中国进行了20多年的勘探,最终得出结论,认定中国大陆的地质构造不会有大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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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工人
20世纪50年代,中国组织多支勘探队遍走全国寻找油田。1953年,地质部部长、地质学家李四光提出“新华夏构造体系”,认定在东北的松辽平原和华北平原有可能存在大油田,可是,直到1957年,只探得石油储量0.56亿吨。在“一五”计划中,石油工业是唯一没有完成指标的部门。因为石油缺乏,连北京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烧煤气,每辆公共汽车上都要背上一个硕大的煤气包。
1958年,在李四光等人的坚持下,勘探人员在松辽盆地展开重点勘探,1959年9月26日,位于黑龙江省安达县大同镇的松基三井突然喷出原油!大油田被发现了。因为喷油之日非常接近共和国的10年国庆,因此,这块新发现的油田被命名为“大庆油田”。
大油田被发现后,石油工业部当即从各地抽调了7万石油工人和转业军人会师萨尔图,由石油部部长余秋里和副部长康世恩亲自率领,展开了一场空前的大会战。当时条件之恶劣难以想象,工人睡在简陋的帐篷、木板房、牛棚、马厩里,日夜奋战,无怨无悔。在这支令人生敬的石油大军中出现了新中国成立后最著名的工人——“铁人”王进喜(1923—1970)。
王进喜是玉门油田的一个钻井队队长,他领导钻井队创造了月进尺5000米的全国纪录,成为中国中型钻机最高标杆单位,被命名为“钢铁井队”。1959年,他进京参加新中国成立10年大典,接着就奉命率队赶到东北参与大会战。很快,他成了新的典型。
据当时的报纸报道:1960年3月25日,王进喜和他的钻井队到达萨尔图车站。一下车,他一不问吃,二不问住,而是逢人就问三句话:“我们的钻机到了没有,井位在哪里,这里的最高纪录是多少?”他所在的钻井点在马家窑,在第一口油井打好之后,王进喜的腿被滚落的钻杆砸伤,他却顾不上住院,拄着拐杖缠着绷带连夜回到井队,从安装钻机到完钻,他一连7天7夜没有离开工地,这口井成为大会战后打出的第一口油井。
王进喜打出的第二口井地处高压区,打到700多米时突然发生了井喷,强大的高压液柱冲出井口,一场大事故眼看就要发生。要压住井喷,当时唯一的办法是往泥浆中加水泥和黄土,可是,由于没有搅拌机,倒进去的水泥沉在泥浆池底,与泥浆无法融和。就在这时,王进喜扔掉双拐,纵身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在他的带动下,工友们也纷纷跳进池中。经过三个多小时,井喷被制服,保住了油井和钻机,王进喜身上却被碱性很大的泥浆烧起了数十个血泡。记者写道:“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压井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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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喜
因为工作不要命,王进喜被称为“铁人”。在4月29日的誓师大会上,王进喜登上主席台发言,他高喊:“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人活一口气,拼死干到底,为了把贫油落后‘帽子’摘掉,宁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话音未落,全场吼声震天。
1960年,大庆产出原油97万吨。从大会战开始,大庆逐渐探明了一个含油面积达800多平方公里、地质储量达22.6亿吨的大油田——截至2006年8月,大庆油田探明储量达到61.3亿吨。到1963年年底,大庆开发建设了146平方公里的油田,3年多时间里开采原油1155万吨。
大庆油田的发现,是中国经济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它大大增强了中国工业的自主能力。同时,它也涌现了“铁人”王进喜这样的典型人物,并形成了一系列的经验,成为全中国的国营企业学习的标杆。其中最出名的是:
“三老四严”——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严明的纪律。
“四个一样”——黑天和白天干工作一个样,坏天气和好天气干工作一个样,领导不在场和领导在场干工作一个样,没有人检查和有人检查干工作一个样。
“学两论”——石油部给每个工人配送了毛泽东所写的《实践论》和《矛盾论》,形成日日学习的制度。石油部长余秋里提出:“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全部工作的指针,‘两论’是会战的灵魂。这两篇文章一定要很好地读,反复地读。读了毛主席的著作,就会感到头脑清醒,浑身是劲,就有办法;离开了毛泽东思想,就什么事情也搞不成。”职工白天上班时把“两论”带在身边,晚上则集中学习,时人赋诗曰:“青天一顶星星亮,草原一片篝火红;人人手里捧毛选,‘两论’学习方向明。”
大庆的这些做法逐渐被总结和规范为经验和制度,在全国广泛推广。这些经验带有浓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弘扬集体主义和“只讲付出,不求回报”的奉献精神,充分强调基层工人的劳动主动性,它与之前的“鞍钢宪法”一起,构成了一套极其富有中国特色的工厂管理制度。
在1963年12月的全国人大二届四次会议上,周恩来总理宣告:“我国经济建设、国防建设和人民生活所需要的石油,不论在数量或者品种方面,基本上都可以自给了!中国人民使用洋油的时代,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一直到周恩来对世界宣告“石油自给”的时候,国际上仍然无法判断这条新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尽管中国在1960年就开始了石油大会战,但是,它是在极其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大庆油田对外的称呼是“安达农垦总场”。1964年4月20日,《人民日报》刊登《大庆精神大庆人》的报道,日本媒体才首次确定“中国的大庆油田,确有其事”,但是,他们依然搞不清楚油田究竟在什么地方。
又过了两年,1966年7月的《中国画报》上刊登了一组大庆油田的照片,日本人从一张油田工人的服装衣着上判定,“大庆油田是在冬季为零下30度的北满,大致在哈尔滨与齐齐哈尔之间”。他们又从一张炼油厂反应塔的照片上推算出大庆油田的大概规模——日本人从反应塔上的扶手栏杆开始推算,得出反应塔内径约为5米,据此,他们推断,大庆炼油厂的加工能力为每日900千升,如以残留油为原油的30%计算,原油加工能力为每日3000千升,一年以360天计算,年产量为100万千升。
到10月,日本人又从《人民中国》杂志上找到了王进喜的报道事迹。他们分析道,最早钻井是在安达东北的北安附近下手的,并且从钻井设备运输情况看,离火车站不会太远。在事迹中有这样一个细节,王进喜一到马家窑看到大片的荒野说:“好大的油田!把石油工业落后的帽子丢到太平洋去。”于是,日本人从前“满洲国”地图上查到“马家窑是位于黑龙江海伦县东面的一个小村,在北安铁路上一个小站东边十多公里处”。就这样,日本人终于把大庆的地理位置搞清楚了。
企业史人物 | 单干专家 |
李云河——县委副书记,冯志来——畜牧场兽医,杨木水——蚕桑技术员,陈新宇——公社干部,4人均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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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干专家们
这些名字之所以会出现在本部企业史上,是因为在“大跃进”及其后的大饥荒时期,这些来自民间的草根人士冒死提出了“包产到户”的主张,他们因此被蔑称为“单干专家”,生命饱受折磨。
此4人中,以李云河名气最大、行动最早。他在1957年1月27日的《浙江日报》上发表调查报告《专管制和包产到户是解决社内主要矛盾的好办法》,这是全国第一篇公开论述包产到户的文章。27岁的李云河时任温州地区永嘉县委副书记,他是山东省惠民县人,少年从军,参加过渡江战役。他所在的永嘉县地少人多,粮食不能自足。早在1956年,他就在全县313个合作社里推行包产到户,同时,不断上书浙江省委和中央,希望推广这个做法。他在调查报告的开篇就表达了挑战权威的姿态,他写道:“很多同志都骂包产到户不好,有的地方已经骂臭了,我对这个问题却有不同的看法(也可能是错误的),我认为这个办法是有效地提高社内生产力的先进办法。”他还具体总结了包产到户的“六好”“六高”“八多”“五少”和“两省”。1958年2月,李云河被开除党籍、打成右派,遭到撤职劳改的下场。
1960年之后,随着全国性大饥荒的爆发,人民公社的制度缺陷开始显现。正当安徽和广西等地尝试“包产到户”时,在浙江则先后出现了3位民间理论家。
1962年4月,温州瑞安县隆山畜牧场的兽医冯志来完成长篇论文《半社会主义论》。他写道:“中国不能通过资本主义而后进入社会主义,这是早有人论证过的,但是它也不可能马上进入社会主义。只有通过半社会主义的相当长的发展阶段,才能完成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由中国的生产力状况所决定的……我认为包产到户确实是唯一出路。这样做,完全是从中国现阶段生产力水平出发,完全是为了调动农民的劳动自觉性。这是6亿人民的呼声!应该得出结论,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实行属于社会主义范畴的包产到户的小商品生产,允许农民独立经营,允许为他们服务的商贩和小工业者的独立经营。”
文章完成后,冯志来孤身北上,住进北京前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将文稿分送给了中共中央、《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并在所附的信笺上抄录了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两个月后,他又撰写更为尖锐的《怎么办?》,再次投书中共中央。不久,他被定性为“右派”,在武装警察的押送下,送回老家浙江义乌县乔亭村改造。很多年后,冯志来对《中国模范生》的作者胡宏伟说,当时他花1.4元钱偷偷买了100粒安眠药,藏在贴身的衣袋里,随时准备以死殉道。
几乎就在冯志来写《半社会主义论》的同时,宁波嵊县农技站的蚕桑技术员杨木水写出了《恢复农村经济的顶好办法是包产到户》的万言书,文内列数了包产到户的13个优越性。杨木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上过任何正规学校,他行文粗鄙不堪,章法颠三倒四,却句句直击弊病根源。在长文的最后,他写道:“抱歉得很,我的建议一定有很多毛病,明显的是文体糊涂文字错误,这不能怪我,由于我从来没有正式读什么书的缘故。”
杨木水将文章寄呈中共中央办公厅转毛泽东主席,同时,还辗转寄了一份给嵊县老乡、经济学家马寅初。马寅初接信后,不顾80岁高龄亲自南下与杨木水面谈,随后又在嵊县进行了长达7天的调查研究。由马寅初转呈,高层终于看到了这份万言书。1963年春,杨木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处8年有期徒刑,后加重到死缓,罪状是“恶毒攻击党的路线政策,鼓吹包产到户,反对三面红旗,反对社会主义”。狱中,杨木水的双脚被戴上36斤重的大铁镣。
相较上述数人,绍兴新昌县新溪公社的干部陈新宇的际遇同样悲惨。他出身地主家庭,政治身份本来就很差,1961年6月,陈新宇根据下放劳动时调查所得的第一手材料,写出了《关于当前农村阶级分析问题》和《关于包产到户问题》两篇文章,从阶级分析的角度阐述了实行包产到户的重要性和必然性。陈新宇将两篇文章分别抄寄中共中央和《人民日报》。出于对自己地主家庭成分的天然警觉,他下定决心:从此疏远一切亲友,不谈恋爱,坚持独身,不株连他人。
随后的两年间,陈新宇接连给《人民日报》发去8封读者来信,辩论的话题都是包产到户。1962年6月前后,《人民日报》在内部刊物《读者来信》中几次刊发陈新宇的来信,还汇给他稿费25.5元。在这期间,陈新宇受到巨大压力,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一年来我成了罪人,甄别至今未下结论。县区社三级对我进行过4次公开批判,多次充当反面典型,停职、审查,施加多种压力,我竟顽固如此,毫不为动。”1966年之后,陈新宇被定性为“右派分子”,前后揪斗120次,抄家7次,监禁32天。
1962年7月,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之后,全国上下猛烈批判以“包产到户”为代表的“单干风”。中央点名批评了邓子恢、杜润生等全国性“代表人物”,也批判了地方上的一些“小人物”,这些基层的小人物,南北呼应,又都是在同一时间,采取了犯颜直谏的方式,提倡和鼓吹包产到户。中共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会议期间,毛泽东对浙江省委第一书记说:“你们浙江出了两个半单干理论家,必须彻底批判!”这“两个半单干理论家”指的就是冯志来、陈新宇和行文粗鄙的杨木水。
李云河和“两个半单干理论家”都活着看到了包产到户在中国的盛行,1978年之后,正是这一制度激活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从而轰隆隆地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
1982年,沉冤24年的李云河被平反,并出任浙江省农村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他撰写专著《中国农村户学》,提出“家庭工业加专业市场”的经济发展思路,这几乎就是“温州模式”的萌芽之说。1998年7月7日,李云河去世。就在这个月,浙江省举办了“永嘉县试行包产到户改革42周年纪念会和学术研讨会”,李云河的遗孀捧着他的遗照与会,全场起立,无数人感动落泪。当年也曾因提倡包产到户而蒙难的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润生哽咽着说:“我本想在这里会见李云河同志,谁知竟不能如愿……我对这位包产到户先驱者逝世表示惋惜和哀悼!”
1975年,服刑12年的杨木水出狱,3年后摘掉“反革命”帽子,从此游走江湖,当起了草药郎中,他有一个专治支气管炎的草药秘方据称十分有效。2001年,杨木水病逝,其后半生默默无闻,几乎无人知晓这个孤儿的当年豪情事。
发誓终身不娶的陈新宇一直孑然一身。在劳改的十多年中,他写过200多封“翻案信”。1982年他获平反,从此隐居新昌,靠微薄的退休薪金度日。
被遣返回义乌的冯志来在1983年获平反,被调入县经济研究中心,成为义乌小商品市场的最早倡导者之一,晚年结集出版文集《兴市边鼓集》。
让人们悲伤的,其实是悲伤本身。
4个“单干专家”性情各异,李云河严谨,冯志来激越,杨木水豪放,陈新宇温和。他们生于草莽,身份低卑,均无高深修养,却能在时代最艰困的时刻,虽千万人吾往矣,发出最清醒而勇敢的声音,所谓士者,大抵如是。此4人中,以兽医冯志来的古文功底最为深厚,赋得一手好律诗。他多有诗作赠送好友,其中一首曰:“大梦谁先觉,平生几相知;孤鸿悲落日,众鸟觅栖枝;风雪终有尽,落花恨无期;浩然浙江水,曲折顺时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