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溪桥镇
1
一切和母亲有关。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我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天井里。墙上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天井之上是辽阔的夜空,淡淡的月光透下来,把她的脸照得影影绰绰。
母亲的眼睛使我着迷。在静默中,我像一尾游鱼一样漫溯而上。时光倾覆下来,将我紧紧裹住。我听到母亲低声说话,她说:“溪桥镇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以为那里是美丽的世外桃源,有小桥流水和缤纷的落叶。可是,当我踏上这一片土地时,看见的却是一片颓唐的景象。
因为溪桥镇跟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既没有溪也没有桥。
2
溪桥镇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
那是南方灼热的夏天。阳光碎落一地,像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溪桥镇的憔悴容颜。
溪桥镇没有溪也没有桥。我的母亲秀米,就生活在溪桥镇上。
年幼时秀米经常做梦,她梦见自己坐着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流。大船摇摆不定,头顶的夜空璀璨诱人,她看到斗大的星星闪烁着迷离的光芒。她抱着膝盖坐在船上,身后放着一碟薄壳米。她没有胃口吃,冰冷的海水摇曳着粼粼波光,扑朔迷离。
不远处的灯塔若隐若现。海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咸咸的味道。她渐渐感到疲乏,这时,云层突然朝着她聚涌过来,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大雨汹涌地倾倒,整个海像一锅煮沸了的水一样翻滚。硕大的气泡一个个向天上飘浮,随即又“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她看到昏黑的大海上浮现出一个男人面目狰狞的脸,那张脸大得出奇,脸上长满了胡须,男人硕大无朋的手朝她伸了过来……
秀米被这样的梦惊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盯着阁楼顶的瓦片陷入了茫然和惶恐之中,寥落的狗吠声把夏夜衬托得静谧,蟋蟀藏在杂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年少时代就像这样一个长长的梦,秀米身处其中,被时间推着朝前走。
许多年后,秀米走在溪桥镇的大路上。她挎着一个竹篮,阳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
秀米挽着竹篮,里面放着热好的白米饭和一碟花生米,还有装在瓷罐里的酸菜汤。
她要到对面的北山给弟弟秀楠送饭,秀楠已经在那里做了几个月的采矿工。
从溪桥镇到北山要经过一片稻田。秀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坎上。杂草上还残留着水珠,泥泞不堪,不一会儿裤腿便湿了。
北山是一座巨大的钨矿。大小不一的矿洞好像补丁一样紧贴着山体。矿洞口堆满了岩石的碎片。朝里面走去,可以看到从山上砍下来的粗壮的松树,它们被劈成手掌厚的平板一块一块钉紧在地道壁上。矿工说这样是为了防止坍塌和漏水。
每次去北山,秀米都会提心吊胆。
“北山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秀米对秀旗说。
“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有弟弟在呢……”说完秀米就挎着竹篮出门了。
大姐秀旗已经嫁人,但她时常回娘家。对弟弟从事的这份工作,她感到很自豪。她对街坊邻居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弟弟在采矿呢,不久就要发财了。”言语之中掩盖不住对发财的幻想和狂热追求,秀旗把富贵发财梦寄托在了弟弟身上。这一点让邻居们嗤之以鼻,她们在背后嗤笑,说她男人真窝囊。
邻居们的流言蜚语,秀旗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恨得牙痒痒。她揶揄自己的男人道:“你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去挖矿?”
男人满口酒气,两眼一转,看着她说:“挖矿……呵,挖矿的事谁干?那犯法,犯法你懂吗?迟早要出事的。”男人说完就朝水磨镇的棋社走去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打出的酒嗝像一串音符荡漾在幽暗的巷子里。
男人出门后,秀旗锁上门,将钥匙放进兜里,藏了一肚子气回娘家去。
秀米在田坎上看到大姐,她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急急地走着。“一定又和姐夫闹翻了。”秀米这样想着,阳光很好,照得她禁不住闭上眼睛。她把手放在额头遮住阳光,看了姐姐一眼。
3
从稻田向北山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山顶缭绕的云雾,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行至一棵大树下,秀米停下来,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秀米掏出手绢擦了擦,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当扇子扇起来。
她把手绢放到裤兜里。提起篮子,才踏出步子,就听到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秀米疑心是蛇,故意很大声地跺了跺脚,试图把蛇吓跑。草丛很快恢复安静。秀米低下头,把头探过去看。草长得茂密,她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的脸色很快就沉了下来。
她看到了胖子得喜。得喜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蹿出来。秀米在这条路上走过好几遍,从来没有遇到他。可是这一次,他挡住了秀米的路。
秀米站在田坎中间的小路上,不知如何是好。
秀米抬起头,目光正巧碰上了他。他的影子将秀米半个人都给罩住了,得喜那么高大,秀米在他面前就像一只瘦弱的兔子。得喜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秀米,秀米心里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哎呀,不要怕嘛!”得喜理着平头,整颗脑袋在日光下光溜溜的。秀米很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心里害怕,但还是装作镇定。
“让开!”
“我就不让开。”说完,得喜伸出手,拍了拍秀米的头。秀米打了一个寒战。她拍掉得喜的手,朝他啐了一口:“谁让你碰我!”
得喜抹了抹脸上的唾沫,吸了吸鼻子,把手放到裤子上擦了擦,又一脸谄笑地说:“我碰你怎么啦?”
“恶心。”秀米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得喜抓住了秀米的手肘,竹篮里的汤因此晃了一下。洒出来的汤泼在秀米脸上,她用手擦了擦脸,眉头皱了起来。狭窄的田间小路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很是显眼。秀米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盘算着怎么摆脱这个不速之客。她的脸憋得通红。
突然,她趁得喜不注意,将整个瓷罐取出来,对着他狠狠地泼了过去。
汤还冒着热气,淋在得喜脸上,疼得他嗷嗷大叫起来。得喜用手捂着脸,秀米使出浑身的气力,一把推开他。得喜站不稳,一个趔趄,往旁边的淤泥里倒了下去。秀米不敢回头,护住手里的篮子,一直朝前跑了起来。她发疯了一样朝前奔跑。
身后是得喜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别跑!”
秀米朝着矿区的方向跑过去,她一直跑一直跑。身旁的水稻田,远处的青山,在她眼里颠簸不定。
秀楠从矿井里出来,他摘下安全帽,远远就看见秀米跑来了。
秀米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秀楠的脸被煤灰扑得黑黑的。他问秀米:“姐,你没事吧?怎么跑着来呢?”秀米气喘吁吁地说:“待会儿跟你说,快吃饭。”秀楠把头凑过来,他发现竹篮里只有白饭,没有汤。
“姐,汤呢?”秀楠问,“怎么没有汤?”
秀米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泼了。”
“泼了?!”秀楠皱了皱眉头,“好端端泼它干吗?”
“都怪北山那个胖子,”秀米看着地上的一堆杂草说,“都怪他。”
秀楠凑到秀米耳边说:“胖子又怎么了?”
“嘘——小声点。”秀米皱着眉,神色慌张地看了看周围。
“又是他!”秀楠朝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浑蛋,他到底想怎样!”秀楠恨得牙痒痒,拳头攥得紧紧的,“下次见到一定狠狠揍他一顿。”
秀米笑了起来:“你打不过他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
“不过他现在掉在泥里爬不起来呢!”秀米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她如何遇到得喜,又如何摆脱他甚至将他推到田里的经过跟弟弟说了。秀楠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秀米放一把花生米在他的碗里,说:“饭冷了,快吃吧。”
“嗯。”秀楠低头,扒了一口饭。
夕阳西下,光线从龙眼树茂密的枝桠里有气无力地透出来。秀米回到家,抬头看着远处。一想到得喜,秀米吓得浑身起鸡皮。“恶心!”秀米恶狠狠骂道。
“谁恶心了?”秀旗从厨房里出来,“告诉大姐谁恶心了?”
“没有啦!”秀米说,“路上有只猫发情了,真恶心。”
秀旗一听,捂着嘴嗤嗤笑了起来:“哟,哪天你也会发情的啦。”
“说什么说什么,你才发情呢!”秀米面露羞涩,拿起竹篮假装要砸向姐姐。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叫大家出来吃饭吧。”
陈祖川一家七口,吃饭的时候筷子杂乱地在饭桌上游走。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家里条件却拮据得很,一日三餐只能喝粥。那张剥落了油漆的八仙桌上,摆着酸菜汤、菜脯、烤红薯。鱼和肉,也要等到逢年过节才有。每次过节,孩子们都十分兴奋。
在我们乡下,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孩子盼过年,大人怕没钱。”那是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年代。秀米记得小的时候,嘴很馋,早上喝下的稀粥很快消化,常饿得头昏眼花。看见好吃的都快流口水了,更不用谈一日三餐如何狼吞虎咽了。
晨光熹微的时候,能听见大路上传来的“薄壳米——”的吆喝声。“薄壳米”是潮汕地区的特产,学名叫“海瓜子”。生长在海滩泥沙里的薄壳米滋养了秀米。薄壳米是海瓜子脱去外壳煮熟制成的。秀米经常拉着伙伴到水磨镇,去作坊里看师傅们制作薄壳米,复杂的工序让秀米眼花缭乱,她幼年最大的梦想是能到作坊里帮工,这样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薄壳米了。一想起这个伟大的念头,她就会忍不住吞口水。特别是淋上酱油来吃,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了。
秀米排行老二。大姐秀旗,弟弟秀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秀锦和秀绣。五个孩子就像并排在一起的手指头,它们缀在陈祖川的手掌上。陈祖川说:“五个手指握起来就成拳头啦。”但大多数情况下,他讨厌这五个孩子,说他们是吸血鬼,身上的血快被吸干了。
生大女儿的时候,妻子挺着大肚子到卫生院。卫生院位于溪桥镇南端,沿着溪桥镇外的国道一直走,可以看到卫生院楼顶那个大大的红十字,这栋白灰两色的建筑据说是清末的传教士所建,距今也有百年的历史了。相比那些灰头土脸的土楼和木楼,卫生院鹤立鸡群,是镇上的标志性建筑。
溪桥镇人不明白鬼佬漂洋过海来修建卫生院是为了什么。但谁也不嫌弃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
院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戴着金边眼镜,脾气古怪,经常穿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他没有孩子,平时就住在卫生院里。
卫生院的走廊上,光线黯淡。陈祖川斜靠着木条沙发抽烟,吐出的白色烟圈缭绕着。
陈祖川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将借来的十元钱人民币捏在手上,朝妻子炫耀性地抖动了几下,谎称是在镇上筑路所得。纸币上昂首挺胸的工农兵露出恬淡的笑容,光线从茶色玻璃窗户透进来,照在她隆起的衣服上。她用手轻轻抚摸肚子,咧开嘴笑了起来。
接生婆把孩子给陈祖川看时,他激动得手都抖起来了。孩子身上的羊水被擦干,肌肤是透明的粉红色,水嫩得要滴流下来。他掐灭手上的烟,丢在地上,然后用脚踩了踩。
接过接生婆手里的孩子,他热泪盈眶。头一胎虽是女孩,但毕竟初为人父,怎么说也是莫大的幸福。他想起那些漆黑而缠绵的夜晚,粗重的喘息把身体的欲望揉碎,它们像鲜红的铁水一样嗤嗤地冒着白烟。他将脸埋到孩子身上,闻到她散发出来的鲜嫩潮湿的气息。
他看着怀里胡乱踢蹬着腿的婴孩,她像一个符号,印在了陈祖川的生命里。
往后的岁月,除了儿子秀楠的出生带给他莫名的狂喜之外,其他孩子出生他都漠不关心。他们陆陆续续从沈桂芳的子宫里孕育成熟,然后降生在卫生院那间阴暗而潮湿的产房里。
4
秀楠是陈家延续香火的孩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陈祖川体贴入微的照顾。
陈祖川骑着一辆凤凰牌单车,将秀楠放在固定在车头的篮椅里。凤凰单车擦得锃光瓦亮,陈祖川骑着它穿越溪桥镇的大路,穿过榕树巨大而稀疏的阴影。
乡里的熟人常逗秀楠玩,他们说:“孩子长得真好哇!”陈祖川便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合不拢嘴。秀楠被吓着了,哇哇直哭起来。
陈祖川就像举着烛火行走于茫茫黑夜中,生怕风吹雨打将烛火熄灭。家中的几个女孩儿,则像乱草点亮的微火,冒着浓烟在旷野上熊熊燃烧,浓密的烟雾缭绕于旷野之上。
彼时还未实行计划生育,政府鼓励家家户户多生孩子。
陈祖川说:“生孩子要看一个男人的精力。”
“跟打枪差不多,眼力好打一枪就中。眼力不好就像是瞎子开枪,打十枪也白费劲。”
陈祖川的比喻惹得大家笑了起来。陈祖川喝了酒,脸涨得通红,他叉着腰站在祠堂门口发酒疯,高声地发表言论,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站都站不稳。
人群中冒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胡扯!”
陈祖川说:“你懂个屁……有种站出来把裤子脱了,让别人看看!”
男人推开人群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重重推了陈祖川一把。
人群中有人喊道:“打架啦!”
有人出来劝架,陈祖川一把推开劝架的人,折身往边上的柴堆走去,操起一根厚实的柑木,一把朝那人的头抡了过去。随着沉闷的一声响,血顺着那人的脑袋流了下来。陈祖川打了一个酒嗝:“怕了吧……老子,老子让你看看我的……”说完陈祖川解开裤带,褪下裤子。众人哗然,在场的女人都吓得捂住了眼睛。几个年轻人见势不妙,上前架住他。
直到被人拖进公社办公处,陈祖川才勉强清醒了过来,酒气还未退,他的头像被紧箍着一样,一阵一阵发痛。祠堂上熙熙攘攘的人,吵闹的声音,拳头落在身体发出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涌了过来。陈祖川低头,看到腰带没有系好,整个裤子松松垮垮的。他胡乱扯了扯裤子,脸涨得通红。
陈祖川被人架着,浑身乏力,心里一阵一阵发怵。
陈祖川的行为严重影响了乡风。公社主任声色俱厉地说:“陈祖川,你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吗?”陈祖川点了点头。训话的过程中,他始终低着头。领导问:“陈祖川,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陈祖川吞吞吐吐:“希望……你们从宽处理……”
在办公室昏黄的电灯下,公社主任伸出手拍了拍陈祖川的肩膀说:“知错能改还是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嘛,你写张检讨,明天中午到祠堂宣读。记住,要当着大家的面,念得大声点!”
第二天,祠堂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陈祖川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胆怯地站着,宣读他连夜写好的检讨书。他唯唯诺诺,声音时断时续。陈祖川大字不识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他抓着纸张,手在阳光下微微颤抖着。
陈祖川沉重的声音在祠堂的上空缓缓扩散。
5
妻子沈桂芳气得坐立不安。她不准孩子们出去。秀旗刚满五岁,底下还有三岁的秀米和还在吃奶的秀楠。桂芳一边哭一边骂陈祖川:“作孽啊,这死狗一喝酒就什么丑事都做得出!”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秀旗嚷着求母亲开门。
“姨,我要出去。我要吃糖。”
沈桂芳止住哭声,厌恶地瞪了秀旗一眼:“不准出去!”
看到大姐嚷着要吃糖,秀米也走过来说:“我也要吃糖。”
“吃吃吃,你们就知道吃!你爸快被人批死了你们还想吃!”
沈桂芳朝她们俩脸上捏了一把。疼得她俩呱呱大哭起来。
沈桂芳怕秀楠被吵醒。她朝屋子里环视一圈,但屋子里空空如也,她找不到任何东西。愣了许久,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床边,拉出一个铁盒。
咸金枣躺在她手里,暗红色,胶囊般大小。这是她在缫丝厂做工时,同厂房的莲姨送给她的。沈桂芳并没有吃,她把一包咸金枣装在兜里带回家,藏在了铁盒里。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塑料纸,喂给孩子吃。咸金枣给了姐妹俩安慰,她们很快就停止了哭泣。沈桂芳看着吃得满嘴都是口水的秀旗和秀米,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傍晚,陈祖川从祠堂回来,走到家门口,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将检讨书撕个粉碎。
一回到家,他就把痰盂踢开,黄色的尿液溅了一地,他捂住鼻子恶狠狠地骂了声:“臭死了”,便折身到厨房去。
陈祖川掀了锅盖,只看到一锅水,他在祠堂的烈日下站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到家里又没有东西吃。陈祖川越想越懊恼,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沈桂芳,你给我滚出来!”陈祖川连续喊了几声都没人响应。屋子里静得出奇,陈祖川又喊:“沈桂芳,快出来!”
阁楼里响起了脚步声,沈桂芳的脸出现在阁楼的窗户里。陈祖川嚷着:“下来做饭,我快饿死了。”
话音刚落,一盆水就“哗”的一声从阁楼上倒下来。陈祖川来不及闪躲,被淋了个精透。沈桂芳站在窗户后面喊道:“我叫你喝酒,以后你喝西北风去吧!鬼才给你做饭!”
陈祖川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气得暴跳如雷,脱掉衣服就冲上阁楼。
两个人对峙着。沈桂芳怀里的秀楠还在熟睡,沈桂芳说:“你打呀,你不要脸我们几个还要脸!”
“你以为我不敢?”说完陈祖川掴了她一巴掌,沈桂芳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她抹了抹脸,恶狠狠地盯着陈祖川,放下怀里的孩子,朝他扑了过来。
陈祖川无比窝火。他一把扯过沈桂芳的头发,朝墙上撞了过去。沈桂芳被撞疼了,捂着额头呜呜大哭起来。
“够了!”陈祖川怒吼起来,“给我老实点,别吓到孩子!”
“吓到孩子?你在祠堂丢人现眼就不会吓到他们了?!”
桂芳的话像一盆冷水泼了下来。他渐渐地静下心来,瘫坐在地上,头渐渐地低了下去。
夫妻俩的争吵很快就被邻居知道了。他们走出家门来,想看个究竟。有女人捂着嘴吃吃笑道:“他们晚上没这么激烈呢!”另一个女人说:“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看过!”
莲姨听不下去了:“你们要不要脸,凭什么在这里说风凉话!”
秀旗和秀米也在人群里,早上两人吃了咸金枣,沈桂芳怕他们再闹,就把她们打发出门了。姐妹俩在北山玩了一天,摘了一大串龙眼回家来。莲姨看到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走过去说:“走,到莲姨家吃饭去。”一听到有饭吃,姐妹俩拍拍手上的土,就跟着莲姨走了。
6
小时候,秀米的足迹遍布了溪桥镇的每个角落。她像男孩子一样爬树,下水塘里捉鱼。时间在摸爬打滚中一天天过去,而周遭的环境却没有变化:家门口的竹竿上永远晾着刚洗完的尿布,花花绿绿的,像旗帜一样飘扬在秀米的眼中;那棵营养不良的龙眼树结出的果实干瘦而细小,比起北山的龙眼不知逊色多少。想起浑圆饱满汁水丰沛的龙眼,秀米就馋得直流口水,她的理想已经不是去薄壳米作坊做工了,她想要的是满山坡的龙眼。日子枯燥无味,秀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告别这样的生活。
陈祖川的五个孩子相继长大。秀旗到了可以下地帮忙干活的年纪,她戴着一顶斗笠,赤脚在大蒜地里干活,秀米待在家里做点家务。秀楠和两个妹妹还在读小学。一家七口人在拘谨的生活里相依偎着。日子如水一般缓缓流过,泠泠作响。
秀米经常做梦,她梦见自己坐着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流。大船摇摆不定。头顶的夜空璀璨诱人,她看到斗大的星星闪烁着迷离的光芒,她抱着膝盖坐在船上,身后放着一碟薄壳米。她没有胃口吃,冰冷的海水摇曳着粼粼波光,显得扑朔迷离。
不远处的灯塔若隐若现。海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咸咸的味道。她感到疲乏,这时云层突然朝着她聚涌过来,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大雨汹涌地倾倒,整个海像一锅煮沸了的水一样翻滚。硕大的气泡一个个向天上飘浮,随即又“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她看到昏黑的大海上浮现出一个男人面目狰狞的脸,那张脸大得出奇,脸上长满了胡须,男人硕大无朋的手朝她伸了过来……
秀米被这样的梦惊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盯着阁楼顶的瓦片陷入了茫然和惶恐之中。寥落的狗吠声把夏夜衬托得静谧,蟋蟀藏在杂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秀米撩开披在肚子上的一截被单,朝门口走去。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阁楼的木门,唯恐门轴转动的声音惊醒沉睡的家人。秀米十五岁了。因为交不起学费,秀米只上了四年小学。
回想起在溪桥镇度过的年年月月,秀米的心里一阵微酸。她站在阁楼的小阳台上凝视门前的龙眼树,龙眼树就像她瘦弱的身体一样营养不良。夏夜的微风吹拂着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秀米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托着腮帮,愣愣地看着夜空。
她看到点点亮光从楼下的瓜棚里飞起,那是萤火虫发出的光。萤火虫飞舞着,出现在秀米眼前,小时候她和秀楠去捉萤火虫,将它们装在透明袋子里,然后系在阁楼的横梁上。她想起以前课本上的一首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萤火虫就是天上掉落下来的星星吧?这样的情景像极了她的梦,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艘大船,每个人注定要乘着它泅渡茫茫大海。
7
十五岁,按照潮汕地区的习俗是要“出花园”的。十五岁在古时候是个门槛,跨过了这道门槛就意味着长大成人。“出花园”是秀米的成人礼。
算命先生说,七夕节是个好日子,所以沈桂芳决定在这天给秀米“出花园”。
按照习俗,那天不能不出家门。秀米穿一双染了红色的木屐,她第一次穿木屐,陈祖川说:“我做得粗糙,你将就着吧。”
秀米她穿着木屐在阁楼上走动,木屐碰撞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桂芳杀了一只母鸡,告诉她,必须将母鸡头吃完。晚上,沈桂芳给秀米洗浴,沈桂芳搬了一只水缸到阁楼,又烧了两锅热水倒在水缸里。
母亲把早早备好的榕树枝、竹枝、石榴花、桃树枝、状元竹、青草等泡在水里。秀米的的身体裸露,母亲的双手长满了老茧,抚过的时候让秀米感到痒,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母亲却严肃地说:“不许笑。”她只好憋着,直到洗浴结束为止。
母亲一边为她洗浴,一边对她说:“出了花园,你就长大了,要听话。人这一辈子啊,就图个平安!”
秀米问:“姨,为什么要出花园?”
“那当然,之前的日子都在‘花园’里过的嘛,过了十五岁,就要走出来的。”
秀米望着氤氲水汽里母亲的脸,点了点头。
十五岁的秀米还懵懵懂懂的,她泡在一缸热水里,闻着植物散发出来的淡淡馨香,感到自己被一股神秘的气息所包围。阁楼里水汽弥漫,如同仙境一般。她兀自以为,别人的成人仪式也和自己一模一样,被植物的馨香包围着,被热气腾腾的氛围包裹着。
有天她听到别家的孩子“出花园”,家里杀了猪,将满满一大锅猪肠、猪肚、猪肾、猪心等煮熟成汤,下了糖,让孩子吃下。人家说吃了这些东西可以“换肠肚”,好比脱胎换骨。
“为什么我出花园不杀猪?”
母亲被秀米问得不耐烦,骂道:“我们家的猪是要卖的。没有猪卖哪有钱养你们!”
“小气鬼!”秀米嘟囔了一声。
“你说什么?!给我说大声点!”母亲说着便从门梁上取下鸡毛掸子。
秀米一看,撒腿跑开了。
因为这件事,秀米伤心了好久。她的成人礼是不完整的,母亲骗了她。她甚至幻想着哪一天能够再出一次花园,如果能这样,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向别人炫耀一番。但如此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秀米终究没能完成心愿。
秀米一天天长大,她看到过去的自己站在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远方,睁着一双大眼睛,瞳孔里的黑色一望无际,而长大了的秀米就在这样的眼睛里渐行渐远,她的身影在阳光底下蜕变,成了一块模糊的斑点。
8
秀米是个耽于幻想的女孩子。
十岁左右的光景,女孩秀米盯着地上的白色斑点陷入了沉思之中。白色斑点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飞在眼睛里。天空苍凉幽远,白云像棉花糖一样诱人。
早上起床的时候,屋后的荔枝林里传来男孩子的声音,吵得她无法入睡。秀米掀开被窝,站在窗户后面望出去,她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坐在荔枝树上,底下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男孩,胖男孩拿着一根树枝,瘦男孩则叉着双手。
“给我下来!”瘦男孩喊道。
“不下!”树上的男孩应声道,“打死我也不下来!”
“你再不下来我就拿石头扔你,看你骨头硬还是石头硬!”
树上的男孩被吓到了,他有些害怕:“你……你敢!”
“怎么不敢了?”胖男孩喝道,“不信就试试看!”说完他弯下腰,在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秀米揉了揉眼睛,透过稀稀疏疏的荔枝叶,她看清了,树上的男孩是秀楠!
秀米被那块石头吓得清醒了。再这么下去要出大事的。她吓得在屋子里大叫起来,秀米的声音像是碎玻璃一样扎人。占了上风的两个男孩子朝秀米家望过来,他们看不到人,却听得一把细细的声音从窗户后边升起来。
秀米隔着窗户朝他们大喊道:“你们干吗!”
秀楠一听是姐姐秀米的声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喊道:“姐,我在这!快来救我!”
胖男孩丢下手里的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愤愤不平地说了声:“算你幸运,下次给我小心点!”
秀米拿着一支长竹竿赶过来时,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已经离开了。秀米丢下竹竿,叉着双手,没好气地看着树上的秀楠,狠狠地骂了声:“臭小子,你给我下来!”
秀楠嬉皮笑脸地说道:“嘿嘿,别生气嘛,是他们先惹我的!”
五个孩子当中,秀米和秀楠感情最好。小时候,秀楠跟屁虫一样缀在秀米后面,乡里人见了,总开玩笑说:“流鼻仔,长大了‘嫁’你姐姐啊?”
“你才嫁人呢!”秀楠不屑一顾。
秀米则是听过便算。她常教训弟弟,摆出一副老道的样子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秀楠也跟着振臂高呼:“为革命抗争到底!”说完姐弟俩互相对望,哈哈大笑起来。
秀米喜欢去屋后的荔枝林,他们姐弟几个在这里度过夏天的灼热午后。
荔枝林堆满了高高的柴堆。落叶时节,满地就像盖了一张厚实的地毯,脚踩过,会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秀旗建议大家玩捉迷藏,玩了一会儿,他们玩腻了。秀锦便嘟着嘴说:“不好玩。每次都是我捉人!”秀绣说:“我不要玩了,我要回家。”说完就哇哇地哭了起来。秀楠瞪了小妹一眼说:“哭鬼哭鬼,就知道哭!”
秀旗皱了皱眉头,抱过小妹说:“好啦,我们去荡秋千。”
秀锦一听,眼睛发亮:“哪有秋千?”
“……”秀旗愣了一下,一时答不上来。“是啊,上哪儿找秋千呢?”
秀米盯着荔枝树看了许久,突然灵机一动说:“姐你等等,我回家一趟。”
秀米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捆麻绳和一把矮木椅。秀米朝大家扬了扬手说:“没秋千我们就自己做!”
秀楠自告奋勇爬上荔枝树。秀米将绳子抛给他,他很快就找到一根横长的粗大枝桠,绑住绳子的一端,扔下来两根麻绳,秀米在下面接着,又动手将麻绳绕在椅子上绑好。
一个简易的秋千架就这样完成了。
秀米坐在秋千上,笑容溢满脸上。天空在她的视线里忽远忽近。秀米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将笑声散播于荔枝林里。秀楠和两个妹妹高兴得拍手大叫起来,秀旗却吓得不敢看。
秀米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坐在秋千上,忽然觉得屁股湿湿的,她用手一摸,看到满手的血迹。秀米吓得尖叫一声,从秋千架上摔了下来。
幸好地上到处是厚实的荔枝叶,不然她一定会摔断骨头。
秀旗他们吓得哭了起来。
沈桂芳在家门口淘米,远远就看见秀旗背着秀米走回来。
沈桂芳赶忙迎了过去。弄明白事情的始末后,她看着一脸苍白的秀米哭笑不得。
沈桂芳问秀旗:“你不知道她来月经了吗?”
“我知道……”秀旗说,“可她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吓死我了……”
秀米醒了,惊悑未定。
母亲摸摸她的头,安慰她。秀旗神神秘秘地告诉秀米:“你来那个啦,你长大啦!”
秀米听得一头雾水。她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不明白。”
母亲解释了一番。秀米听完脸红了,她小声地问母亲:“那以后不会再来了?”
母亲一听,忍不住笑起来,她拍了拍秀米的头说:“傻瓜,以后每个月都会来。”
“啊?”秀米吓了一跳,“那,那不是,会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