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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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多纳德(2)

她也在做梦,不过依着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园子里搜索,又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像画眉般啄些葡萄,偷偷的采一只桃子,爬上枣树,或是在走过的时候轻轻摇几下,让小黄梅像雨点似的掉下来,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样。再不然她就不顾禁令去采花:一眨眼她就把从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蔷薇摘到手,往花园深处的夹道中一溜。于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随后把赃物揣在怀里,放在她不胜奇怪的眼看在敞开着衬衣底下膨大起来的一对小乳房中间……还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乐事,就是脱了鞋袜,赤着脚踏在小径的凉快的细砂上,潮湿的草地上,踩在阴处冰冷的、或是给太阳晒得滚热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边的小溪,用脚,用腿,用膝盖,去接触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树荫下,她瞧着在阳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尽吻着细腻丰满的手臂上像缎子一般的皮肤,她用蔓藤和橡树叶做成冠冕,项链,和裙子,再加上蓝蓟,红的伏牛花,和带着青的柏实的树枝作点缀。她把自己装成一个野蛮的小公主。然后她自个儿绕着小喷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拼命的打转,直转到头晕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脸钻在草里,莫名其妙的纵声狂笑,不能自已。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消磨他们的日子,只隔着几步路,却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纳德走过的时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针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摇他的树,威吓他要把他摔下来,或是冷不防扑在他身上吓他,嘴里叫着:“呜!呜!……”

她有时拼命要跟他淘气,哄他说母亲在叫他,要他从树上爬下来。赶到他下来了,她却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于是奥里维叽叽咕咕,说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纳德决不会永远待在树上:她连安静两分钟都办不到。骑在树上把奥里维戏弄够了,气够了,看他快要哭出来了,她就爬下来,扑在他身上,笑着摇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强挣扎,可不是她的对手,于是他仰天躺着,一动不动,像条黄金虫,细瘦的胳膊被安多纳德结实的手按在草地里,装着一副可怜的屈服的脸。这时安多纳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败而认输的神气放声大笑,突然把他拥抱了,撒手了,——但临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里表示告别,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拼命的吐,抹着嘴巴,愤愤的叫嚷,她却笑着赶紧溜了。

她老是笑着,夜里睡着的时候还在笑。奥里维在隔壁屋子里醒着,正在编故事,听到她的傻笑和在静悄悄的夜里断断续续的说梦话,常常吓了一跳。外边,风把树吹得簌簌的响,一只猫头鹰在哭,远远的,在树林深处的农庄里,狗狺狺的叫着。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奥里维看见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树枝像幽灵一般在窗前摇曳,那时安多纳德的笑声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笃信宗教,尤其是奥里维。父亲公然反对教会的言论使他们听了骇然,但他让他们自由,骨子里他像多数不信教的布尔乔亚一样,觉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坏:在敌方有些盟友总是好的;将来的事,我们也没把握。并且他虽不信教,还是相信有神的,预备到必要的时候把神甫请来,像他父亲一样办法:那即使不会有什么好处,也不见得有害;一个人不一定因为相信家里要着火才去保火险的。

病态的奥里维很有点神秘的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温柔,又轻信,他需要一个依傍。平日忏悔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痛苦的快感,觉得把自己交托给无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对你张着臂抱,你可以尽情倾诉,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原谅;在这种谦卑与爱的空气中洗过了澡,灵魂净化了,得到了休息。奥里维觉得信仰这回事那么自然,不懂别人怎么会怀疑;他想,那要不是由于人家的恶意,便是上帝特意惩罚他们。他暗中祈祷,求上帝开恩,点醒父亲。有一天在乡下参观一所教堂,奥里维看见父亲划了个十字,不禁大为快慰。在他心中,《圣徒行述》是和儿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时候认为两者都一样的真实。童话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发匠,驼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乡间散步的时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鸟,嘴里衔着觅宝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与福地,经过儿童的想象也就成为勃艮第或贝里雄[2]区域的地方了。当地一个圆形的山岗,顶上矗立着一株小树好像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亚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头。麦田尽处,有一堆枯萎的丛树,他认为就是上帝显灵的燃烧的荆棘[3],因为年代久远而熄灭了的。后来到了不再相信神话的年纪,他仍旧喜欢拿那些点缀他的信心的通俗传说来陶醉自己,觉得其乐无穷,他即使并不真的受这些传说之骗,心里却极愿意受骗。因此有个很久的时期,他在复活节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飞出去的钟从罗马带着小幡飞回来。后来,他终于懂得那不是真的,但听到教堂的钟声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虽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钟系着蓝丝带在屋顶上飞过。

他极需要浸在这个传说与信仰的世界里。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为长得又瘦又苍白,身体娇弱,他非常痛苦,听人提到他这个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观,那没有问题是从母亲方面来的,而悲观主义在这个病态的孩子身上特别容易生长。他自己可不觉得,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这十岁的孩子在休息时间不到园子里去玩,反而关在自己房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写他的遗嘱。

他写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的写日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因为他除了废话以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写作在他是一种遗传的癖好,是法国内地的布尔乔亚——这个毁灭不掉的古老的种族,——几百年相传下来的需要,每天写着日记,直到老死,用着一种愚蠢的,几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饮所食,详详细细记录下来。而且只为自己,不为别人。他知道谁也不会读到这些东西,自己写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看的。

音乐对于他像信仰一样是避难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剧烈的光明。姊弟俩都有音乐家的心灵,——尤其是奥里维从母亲那里秉有这种天赋。趣味是并不高明的。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指导他们:内地人听到的音乐不过是本地的铜管乐队所奏的进行曲或是——逢到什么节日——亚丹的乐曲,教堂里的大风琴所奏的浪漫曲,中产阶级的小姐们在声音没校准的钢琴上所弹的圆舞曲或波尔卡,通俗歌剧的前奏曲,莫扎特的两三支奏鸣曲,——老是那几支,弹错的音符也老是那几个。家里招待宾客的时候,那就是晚会节目中的一部分。吃过夜饭,凡是能弹琴的都被请出来献技:他们先红着脸推辞,终于拗不过大家的请求,便背一个他们拿手的曲子。在场的人个个赞美艺术家的记忆力和完满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会都得来一下的这套玩意,把两个孩子对于晚餐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要是两人合奏什么巴赞的《中国旅行》或韦伯的小曲,他们因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还不怎么害怕。可是要他们独奏,那简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纳德总比较勇敢。她固然觉得厌烦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决然的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她的回旋曲,乱七八糟的,把这一段搞糊涂了,那一段又弹错了,然后停下来掉过头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记不得了……”

说完了她跳过几拍子重新开始,一口气弹完了。然后,她因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说:“弹错的音很多呢!……”

可是奥里维的脾气没有这么好说话。他受不了在人前献技,成为大众注意的目标。当着别人说话,他已经够痛苦了。演奏,尤其为那些不爱音乐,——(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对音乐觉得厌烦,而只为了习惯才请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觉得是种专制,为他竭力反抗而没用的。他拼命的拒绝。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间黑房里或走廊里,甚至顾不得对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阁楼上。可是他越撑拒,别人的请求越迫切,话也更俏皮;同时又引起父母的责难,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时候还得挨几下巴掌。结果他仍旧得弹奏,——当然是弹得很坏了。过后,他因为弹得不好在夜里很伤心,因为他是真正爱音乐的。

小城里的趣味井非老是这么平庸。有过一个时期,两三个布尔乔亚家里的室内音乐还弄得不坏。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热心的拉着大提琴,唱着格鲁克,达莱拉克和贝尔东的歌曲。家里至今藏着一厚册乐谱和一本意大利歌谣。因为那可爱的老人像柏辽兹所说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样“很喜欢格鲁克”。但柏辽兹立刻心酸的补充一句:“他也很喜欢皮契尼”[4]。或许他更喜欢的倒是皮契尼。总之,在外曾祖的收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绝大多数。那些作品便是小奥里维的音乐食粮。当然是没有多少实质的养料,有点像人们拼命塞给孩子吃的内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远接受不了正当的食物。但奥里维嘴馋得很,决没有倒胃口的危险。正常的营养,人们是不给他的。没有面包,他就拿糕饼充饥。这样,契玛罗萨,帕伊谢洛,罗西尼,就成为这个忧郁神秘的儿童的保姆,在应该喂他乳汁的时候把他灌了醇酒。

他常常自得其乐的独自弹琴。他已经深深的受到音乐的感染。对于所弹的东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极的吟味。谁也没想到教他学和声;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个。一切与科学或科学精神有关的,在他家里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义的头脑,遇到一个算题就弄昏了。他们提起一个进经纬局办事的远房兄弟,认为是个奇人。可是据说他结果还是为这种工作发了疯。内地旧家出身的布尔乔亚,思想很健全很实际,可是因为肚子塞得太饱,日子过得太单调而有些迷迷忽忽,以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宝,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没有一件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差不多把科学家看做艺术家一流,比别人更有用,但不及别人高卓,因为艺术家至少是一无所用的;而一无所用就有点近于高雅。科学家却近乎耍手艺的工人,——(这便是不大体面的地方),——更有学问而有些疯癫的工头,在纸上固然很能干,但一出他们数目字的工厂就完了!要没有通情达理的,富有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的人做科学家的领导,科学家决计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不幸的是,这种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并不像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么可靠。他们所谓经验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应付的仅限于极少数极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须当机立断的处理的话,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银行家耶南便是这一等人。因为什么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样,都是依了内地生活的节奏准确的重演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在业务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他接了父亲的事,可并没对这一行有什么特殊的才具;既然从他接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他就归功于自己的聪明。他常说一个人只要老实,认真,通情达理,就行了,他预备将来把自己的职位传给儿子,而并不问儿子的兴趣所在,正像他的父亲当初对付他一样。他也不替儿子做事业方面的准备,让孩子们自生自长,只要他们做个好人,尤其希望他们幸福,因为他非常的疼他们。因此他们对人生的战斗连一丝一毫的准备都没有:简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吗?在环境安定的内地,在他们有钱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个慈爱的,快乐的,亲热的父亲,交游广阔,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纳德十六岁。奥里维正要举行初领圣体的大典。神秘的梦想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安多纳德听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莺的歌声填满了青春的心窝。她感到身心像鲜花似的开放,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而又听到人家这么说,不由得非常快活。父亲的夸奖,不知顾忌的说话,尽够使她飘飘然。

他对着女儿出神;她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乐。他抱她坐在膝上,拿爱情的题目跟她打趣,说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来向他请婚,把一个一个的姓名举出来:都是些老成的布尔乔亚,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他问她谁能有那个福气被她挑中:是那个为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检察官呢,还是那胖子公证人。她轻轻的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手,一边把她在膝上颠簸,一边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么?

是不是要一个丑老公?

她噗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络腮胡子,接唱下去:

与其丑,还是美,

夫人,就请您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