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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每天告诉自己一遍,我是幸运儿

陈师兄是公认做学问的料。

他的头很大,眼睛很亮,思考时,总爱扯头发,大四时,就有微秃的迹象。

我们相识在辩论赛场。

他滔滔不绝,旁征博引,用智商碾压我时,我有种棋逢对手,又虐又痛快的感觉。

陈师兄还有传奇的家世。

据说,本地博物馆,至今珍藏着一封孙中山写给他外公的亲笔信。

一次选修课,授课老师不断点他的名字,不是提问,是求证,求证他的某位祖上在历史事件的现场是否如是说,如是做。

一段时间内,只要我去阶梯教室,就会遇见陈师兄。

他总坐在最左侧第三排座位上酣读,哪怕已经考取某专门史国内最好的研究所,在大学最后的时光,他仍坚持学习。

离校前,他把大包资料薪火相传般送给我。

长江边,他对我说:“我毕生的追求,不过在专业的研究机构中,有一张书桌,可供研读。”

我们通过几年信,后来,断了音讯。

听说,他继续读博,在该研究所。

失去联系的日子里,我总想,陈师兄的职业生涯应该一帆风顺吧,毕竟他所求、所长、所拥有,如为这一行所设。

一次聚会,我遇见陈师兄。

他在一所师专任教,说实话,我原以为他有更好的选择。

他开口,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比如辞职、再就业,比如抑郁,及治愈。

“那时,我和导师闹得很僵。”他没说具体原因。

冲突导致延期毕业,延期导致就业时,他没能进心仪的单位。

带着怨气工作,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与环境格格不入,他想研究的课题迟迟不被批复,还要承担一部分行政事务,他视之为“学术的磨难”。

“我一向自负,但同期的同学各个比我做得好。”

“从那时起,我的头发就全掉光了,”陈师兄指指他的光头,“最激烈的一次,领导让我去机场接来访的客人,我把车钥匙扔在地上,喊‘老子不是来做司机的!’”

他摇摇头。

“然后,我就无法工作了,觉得人人针对我,事事都做不好。我负气辞职,在家休养一年,暴瘦,接受治疗。”

“然后呢?”我问。

“我要自救。除了服药、看医生,我每天问自己,‘你最初想做什么?’‘你现在能做吗?’‘你是幸运儿吗?’”

“‘幸运儿’?”我好奇。

“是啊,”陈师兄笑,“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最初不过希望有一张书桌可供研读,我从未失去过;我受过本专业最好的那件最重要的事,才是你最该花时间的事,其次是此时此刻能给你带来最大快乐的事。教育,并曾、只要愿意、还可以从事该项工作,我是幸运儿,我已经足够幸运,我不能要求更多。”

有一天,我在世贸天阶的天幕下,问自己:“你是幸运儿吗?”

当是时,华灯初上,小火车呜呜作响,广场上,不断有人扔飞盘,不断有人去捡。

我正陪来京的亲戚闲逛,手指着天幕,示意他们去看,其实仰着头,想掩饰我的泪光。

这个夜晚来临前,我才和我的编辑聊过。

我的写作状态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不好,又有一本新书上市,精神高度紧张。

“每天都像股民看大盘,盯着排行榜,名次一波动,我就不平静。”我叹息。

“你怕什么?”编辑直接问。

“我怕,再也写不出来,写不好,不能写得更好。”

“我怕,时间、精力不够用,事实上,确实不够用。”

“我怕一个热点出现,还没来得及表达观点,又一个热点已覆盖了之前的。”

“我怕,有一天,自己被市场淘汰,不被读者喜欢。”

“我最怕的是,我只会写,别的都不会做……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说出我长久以来的担心。

无解。

直至这一刻,在美轮美奂的天幕下,我仍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焦虑中。

莫名其妙地,陈师兄的话,忽然浮现在我的胸口。

一句接一句地。

我也自问自答起来。

“你最初想做什么?”

我最初就是喜欢写,从小学写作文,中学写诗、散文,到大学四处寻求发表的刊物。

研究生毕业后,我找了份出版社的工作,不过是因为它离文字最近。“我不能成为作家,也要成为作家贴身的人。”我当时想。

“你现在能做吗?”

能,只要愿意,一直能。今天已比最初好太多,我并不是求发表无门的文学青年。

“你是幸运儿吗?”

当然。

我从前不过奢望写,哪怕偷偷的,不为人知的,现在,除非自己放弃,将永葆写的自由和乐趣。

我从前没想到,会有一天能以文字为业,这已超乎我的希望。

我从前如果知道今天的烦恼是怕无法保持,无法超越,也许会乐得笑出来。

“我是幸运儿。”

我肯定地对自己说。

“我是幸运儿。”

我默默念了五十遍,在心里。

没人知道,几分钟内,我的心里走过千山万水。

天幕变化着,我指它的手放下来,我盘点了想得的和已有的,如陈师兄所言,“我已经足够幸运,不能要求更多”。

再多,就是命运赠予我的。

假期,一则新闻,刷爆了朋友圈。

一位男明星在花好月圆夜,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我百度了男明星的简历,那是一份金光闪闪的简历。

年轻——至死,他才28岁。

盛名——他的微博就有近千万粉丝关注。

看似轻松地取得了令人羡慕的一切——学生时代,男明星从事体育,获得过全国冠军;选秀节目脱颖而出,从此走上演艺道路,并片约不断。

要知道,不是每个运动员都可以拿到冠军,也不是每个转行的人都可以在另一个行业顺利起航。

“这是标准的幸运儿啊”,我对着男明星的百度百科想。

可惜,他死于“压力大”“同行竞争激烈”“自我要求高”……众说纷纭,但可以确认的是,他患有抑郁症。

这个旁人眼中的幸运儿,可否想过自己的幸运呢?

也许最初,他只是想拥有一片舞台,表现、表演。

也许慢慢地,比较、欲望、好胜心、旁人的眼光,乱其心智,行拂乱其所为,让他忘记已有的、当初想得的。

一切都是推测。

谁都不能再问他,得到精准的答案。

我却忽然想和大家分享关于“我是幸运儿”的问答,在天幕下,我与陈师兄隔空对话获得的治愈。

谁没有彷徨、焦虑、自我怀疑过?哪怕你在别人眼中是受羡慕、遭妒忌的,幸运也要经常被提醒。

我在朋友圈发了条消息:“失意时,要默念五十遍‘我是幸运儿’,不能包治百病,起码能抵制些抑郁。”

点赞者众,有年少成名的,一夜暴富的,卡在创业风口的,风生水起的……其中不乏最近才和我吐槽“太累了”“不想干了”“黄金时代过去了,我该怎么办”……

他们也是有感而发吗?

他们也被我击中,被幸运地提醒了吗?

“你已经足够幸运,不能要求更多,再多,就是命运赠予你的。”我回复一个朋友,他刚在评论中盘点了他的人生库存,“平凡、平淡,但平安”。

这也是一种幸运吧,但愿人人都是幸运儿,都坚信“我是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