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瓦雷金诺(4)
“真是可怜啊。您这么说的话,我倒有点同情他了。您和以前不一样了。过去您谈到革命的时候还很心平气和,并没有这样尖锐。”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这就是问题啊!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度。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总应该有所结果了。但是你看,混乱和暴动是这些所谓的革命家唯一的爱好。他们可以不吃饭,也得去掌握整个世界。什么建设世界还有过渡时期就是他们的根本目的,除此以外他们别无所能。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在做这些没完没了的准备工作吗?因为他们的无能,对要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准备。但是生活的好坏和本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让这些胡闹的行为取代我们真实的生活,为什么要让契诃夫笔下的逃学生来主宰我们的生活呢?好了,轮到我来问您了!我们来的那天正是你们城里发生政变的时候。双方交战的时候您在不在城里?”
“哦,当然,我当时就在城里。到处都是火。我们差点没把自己的命丢了。我刚才跟您说过,房子被炮弹震动得厉害。就在外面的院子里面,现在还有一颗没爆炸的炮弹。太可怕了!抢劫,炮轰,和所有的政变一样,一切可怕的事情都出现了。对这样的混乱我早已见怪不怪,都快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白军来的时候还是一样!杀人,报私仇,敲诈,什么坏事他们都干过。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咱们的那位加利乌林,在捷克军队当上了总督之类的高官,是个人物了!”
“这个我曾有耳闻。您见过他吗?”
“我们常常见面。幸亏有他帮忙,我才能够救了好多人的命!掩护过好多人!说到他我们还是应该平心而论。他还是个好人,有绅士的做派,和哥萨克大尉、警察那群无耻之徒是不同的。但是那个时候,能够有权有势的都是那些小人,没有什么正派的人能够掌权。他曾经帮过我不少忙,说实话还真是要感谢他。您知道我们算是老朋友了。小时候我常去他住的院子里玩。那里住的都是铁路工人。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什么是贫苦和辛劳。也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我对于革命的态度和您还是不同,我更能够理解和认同。革命给我带来许多亲切感。比如以前扫院子的人的儿子居然当上了上校,甚至可能当上白军将军。我不过是个历史老师,家里又没有当兵的,所以我是分不清楚这些官职的。就是这样,日瓦戈,我帮助过许多人,也常常去看他,我们还经常会谈到您。在政府的各个部门都有我的关系和靠山,当然各个方面也给我带来不少的痛苦和损失。只有在那些愚蠢的书本里,人才会绝然分成两个互不来往的阵营。在现实生活中,一切都是相互交错在一起的。如果你想要在一生当中只扮演一种角色,在社会上只占有一个位置,那么你只能是一个卑微下贱的人。咦!你回来啦?”
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进房间。两只眼睛的眼角吊着,显得眼睛很小,透露出一副调皮的样子。一笑起来,眉毛就微微扬起。虽然她没进门前就知道家里有客人,但是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表现出惊奇,然后向客人行了一个屈膝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日瓦戈,一点都不羞怯畏惧。只有从小就在孤独中长大并会思考的孩子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这是我的女儿卡坚卡。请您多多关照。”
“呵呵!以前在梅留泽耶沃的时候您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居然都长这么大啦,我都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在家里呀?我还以为你跑出去玩了。我一点都没有听到你进来。”
“我刚从墙壁窟窿里拿钥匙的时候,看到那里有一只巨大的老鼠。吓死我了,我叫着赶紧逃跑了。”
她说完做了一个鬼脸,把两只调皮的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噘着嘴,就像是一条刚刚被钓起来的鱼。
“好啦,你回自己的房间吧。我要请叔叔留下和我们一起吃午饭。等饭做好了我再叫你出来。”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但我还是要谢绝。自从我开始到城里看书,家里就改在六点吃晚饭了。我从来不愿意迟到,但是回去的路骑马至少也得三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四个小时,所以我才早早过来看您。非常抱歉,我坐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那再待半小时吧。”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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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您对我如此坦诚,我也应该向您说实话。其实您刚才提到那个的斯特列利尼科夫确实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我曾经到战争的前线去找他,大家都传言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不愿意相信。”
“您这么说我并不感到吃惊,因为我早听说了各种传言,思想上也有所准备。我认为那些谣言都是荒谬可笑的。所以,我才会无所顾忌地跟您聊到他,就好像我从来都没有听到类似的谣传一样。但是这些谣言太过荒谬,那个人我是见过的,我绝对不能相信你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或共同点。”
“日瓦戈,可这一切都是真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他确实就是我的丈夫。我认同大家的看法。就连我的女儿卡坚卡也知道他就是她父亲,并为此感到骄傲。就像其他革命者一样,斯特列利尼科夫是我丈夫的化名,他不得不用假名字生活和工作。他攻打尤里亚金的时候,炮轰这里,他知道我们就在这里,但是他怕泄露了秘密,从来也没有打听过我们母女的下落和安危。这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如果他想知道我的态度的话,我也支持他这么做。当然您可能认为,我们母女至今平安、市苏维埃能够为我们提供现在的住地还有其他一些便利——这也暗中证明了他还是在秘密地关心我们。不过无论您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您的看法。我们近在咫尺,他居然可以抵制回家的诱惑!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行为不属于生活的范畴,是一种我所无法理解的行为,这恰恰是罗马时代的一种美德,当今最为盛行的一种做法。但是刚才您的一番话让我受到了您的影响,开始接受您的一些见解和看法,但是我并不想这样。我们不是同道中人,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我们的看法和理解也许是一致的,但是在大的原则和处事的态度上,我们还是互相敌对为好。我们还是再谈谈斯特列利尼科夫吧。您的有些话是有道理的,我也听到了一些对他的谴责,确实让我很寒心。此刻,他正在西伯利亚的前线,可怜的加利乌林曾和他是一个院子里的朋友,还曾经是同一战线上的战友,现在被他打得一败涂地。加利乌林知道他的底细还有我和他的关系。但是他处处谨慎,虽然连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名字都会令他浑身发抖,也始终没有让我感觉到他知道一切。嗯,他现在就在西伯利亚。当他住在这儿的时候(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驻扎在这儿,就住在您上次见到他的那辆列车上),我多么希望能有机会见他一面。因为他有时候会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设在科木奇的立宪会议军事指挥部里。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有意嘲弄。司令部进门处的厢房,以前我每次有事求见加利乌林,他都在那里接待我。比如,有一次士官学校的枪击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士官们借口教官支持布尔什维主义,暗中伏击他们。还有残害、屠杀犹太人的事件。我们都算是这个城里的居民还同样都是脑力劳动者,我的朋友当中有一半都是犹太人。在对那些犹太人用卑鄙的手段进行残害时,我们除了愤怒、羞愧和怜悯以外,还总感觉到自己身处其中的尴尬,两面为难,就连那种同情都似乎是被迫的,这种虚伪令我非常不快。
“那些曾经把人类从对偶像的崇拜中解放出来的人,现在又开始为把他们从社会的恶行里解放出来献身。他们自己却身不由己地忠实于那些迂腐的观念,无法解脱,也无法超越自己的思想。
“他们没有办法融入于其他人之中,但是那些人的宗教基础都是他们塑造的,如果他们可以很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话,他们之间应该是非常亲近的。
“也许迫害才是带来这种无益的、致命的态度的根源,是带来这种众叛亲离的孤立状态的原因。但是这其中也还有源自内部的衰朽造成的疲惫。我并不喜欢他们那种类似嘲讽的自吹自擂。概念如此平庸,想象力如此匮乏。这实在令人不快,就好像老年人谈往事、病人谈自己的病一样,您是否这么认为呢?”
“我倒没有考虑过这些。我有个姓戈尔东的朋友也有你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