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鼠疫(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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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局外人(7)

“好吧,”雷蒙最终说,“你如果这样认为的话,我应该先说几句侮辱的话,如果他回嘴了我就拔枪。”

“好,”我说,“可是假如他没有拿出刀来,你也就没必要开枪了。”雷蒙开始变得有些烦躁。拿芦笛的阿拉伯人继续演奏着他的曲子,两个人都在盯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听着,”我对雷蒙说,“在你右边的那个家伙交给你,把手枪给我。假如另外一个过来找麻烦,抑或拿出刀来,我就开枪。”

雷蒙将枪给我的时候,阳光洒在枪上有些耀眼,可是依然没有人动,貌似周围的一切将我们围困住了,让我们一点都不能动,我们只能相互看着对方,眼睛都不能眨一下。貌似整个世界都停止在了阳光与海洋之间这一条小沙滩上,静寂是两方的:芦笛与小溪。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想法:开枪与否,都没有什么差别。

之后,忽然,那两个阿拉伯人消失了,他们借着岩石的掩护逃跑了。于是我们两个人转头往回走。他貌似心情开朗了一些,和我讨论我们要乘什么车回去。

当我们抵达房子的时候,雷蒙马上走到了木头台阶上,可是我却站在最底层没有动。阳光貌似在猛烈地击打着我的脑袋。要走到台阶上并对着女人展现温和可亲的一面,这是需要一番努力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去面对这种努力。可是温度太高了,这让我站在这里,让人发晕的骄阳从上直泻而下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停在这里抑或是离开,效果都会是一样的。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到了海滩上,继续散步。

目光所达的地方,都在闪烁着让人发晕的红色光芒,微波亢奋而喘息地舔舐着闷热的海滩。当我缓慢地朝着沙滩顶部海水侵蚀过的巨大岩石走过去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太阳穴在日光的冲荡之下变得膨胀。阳光向我扑面奔来,妄图想要阻挡我前进的步伐。当我感到有一股酷热冲击我的脑袋时,我便死死地咬住牙床,将揣在口袋里的拳头握紧,每一根神经全都绷紧,来抵御太阳和它加给我的昏沉。只要瞧见散在沙滩上的一片贝壳抑或玻璃碎片闪现出的反光时候,我的牙床便更加紧了。我是不会中暑的,我有些坚定地朝前走。

在海滩的远方能够看见那些很小的暗黑色岩石堆,布满了刺眼的光芒和羽毛一样的小泡沫。可是我心里所想的却是藏在它后面的让人清爽的溪流,热切渴望着能够再听到它叮咚的水声。我所需要的只是离开这个让人眩晕的日光,努力地退到那个岩石遮挡下的暗影与清爽的静寂之中。

可是当我靠近的时候,我发现与雷蒙有嫌隙的阿拉伯人再次回到了之前的地方。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仰卧着躺在那里,枕着两只手,他的脸处在岩石的影子里,身体的其他部分暴露在阳光下。你能够瞧见他的工作服在这毒辣的阳光之下腾腾地冒着水汽。我十分惊讶,我原本以为这种突然的意外已经告一段落,我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

那个阿拉伯人看见我,身体仰起来一下,将手放进了口袋。自然地,我也将手伸进了口袋握住了雷蒙的手枪。阿拉伯人再次躺了下去,可是手却没有一刻离开口袋。我和他至少还有十码的距离,但我瞧着他都像是一个在蒸汽里朦胧不清的影子。只不过,有的时候我瞧见他的眼睛半闭着还不时地闪动着。海浪的声响和正午比起来显得更加慵懒虚弱。但是空气里的温度还是一样的高。在岩石下的这一大片海滩上,太阳就像是一个大火球一样袭击着这里的每一种生物。有两个来钟头太阳就好像根本没怎么动,停止在熔炉一样的海上。远远望见一艘汽船正在天的尽头航行。我瞧着那个阿拉伯人,余光能够望见一个很小的黑色小船在慢慢移动。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我可以转身走开的,不要再去想它,事情就能够过去的。可是整个海滩都在散发着水蒸气,强压着我的胸口。我又朝着小溪流那里挪了几步。阿拉伯人并没有动。因为毕竟我们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抑或是因为投射在他脸上的暗影,从我的角度看起来就好像是他在对着我狰狞地笑。

我在这儿等着。灼热开始撩烧着我的面庞。汗水全都汇集在我的眉毛那里。这种热与我母亲下葬时我不舒服的感觉完全相同。特别是我的前额,就好像血管快要崩裂出来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又朝前面走了一步。我明白这种举动并不明智。这样一两步进行移动无法让我逃脱阳光的烘烤。可是我迈出了这一步,只是一步而已。于是那个阿拉伯人掏出刀子面对我,暴露在阳光下。

他的刀刃上明晃晃地有一道亮光,我好像能感受到一把又长又薄的刀刃刺破了我的前额。就在这个时候汇聚在我眉梢上的所有的汗珠全都掉在了我的眼帘上,变成了一层温热潮湿的雾气。盐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这让我的眼睛有些迷蒙了。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阳光在猛烈地袭击我的头骨,之后便是刀刃所散发出的尖锐的光芒,将我的眼睫毛撩拨开来,射入我的眼球,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旋转了起来。闷热的海风吹过来,天从这头到那头撕裂成两块,火舌从裂缝里倾泻下来。我的身体绷的紧紧的,每根神经都像钢丝弹簧一样蓄势待发。我紧紧地将左轮枪握在手里,扣响了扳机。光滑的枪把紧紧挨着我的掌心,之后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事情便发生了。我挥手擦去汗水和贴面的日光。我明知道社会的平衡被我破坏了,这片宽阔的海滨让人愉悦的平静也被我打破了。但是我居然又朝着那个已经不动了的身体连开了四枪,子弹全都射进去了,没有遗留下任何能够瞧见的痕迹。每一声都敲响了毁灭我人生的钟声,这是命中注定的。

第二部

1

被逮捕之后,我没多久就被审讯了很多次。可是这些都是一些例行的询问,对我的身份进行核对等。第一次在警察局,那个时候貌似几乎没有人对这件案子有什么兴趣。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当我被带到讯问官的面前,他的眼神里写满好奇并一直看着我。和其他人一样,他最先问了我的姓名、住址、职业和出生年月与出生地。之后他便问我是否请了辩护律师。我回答道:“没有。”我还没有想到这方面,我问他,是不是我真有必要请一个律师。

“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呢?”他对我说。我说我认为我的案子看起来是很简单的。他笑着说:“这在你看来或许有些简单,但是我们一定要遵从法律的规定。假如你没有请律师的话,法庭会帮你指定一位的。”

我忽然想,当局如果连这些细小的地方都考虑得如此周全,真是一个妥当的安排,我将这个观点对他说了,他点了下头表示赞同,并说道,法律是我们如今唯一的保障。

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十分认真地听他说。我们会面的地方很像是一个很一般的会客室,窗帘耷拉下来,桌子上只有一盏灯亮着,灯光打在了他让我落座的椅子上,而他自己的脸则全部置于黑暗之中。

我以前在书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刚开始总是感觉像是在游戏。然而,我们聊天之后,我仔细观察了下他。他身材高大魁梧,轮廓清晰明显,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大绺灰色须髭,有着一头浓密而几乎花白的头发,他留给我的感觉是他十分的聪明,总体来说,他很有威望。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有些不喜欢:他的嘴时不时地皱在一起委实难看,可是这貌似只是一种有些神经质的痉挛。作别的时候,我几乎伸出手来握手道别,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曾经杀了人。

第二天律师到我的囚室里看我。一个又矮又胖、头发发亮的青年人。大热天的,我都只穿了一件衬衣,他却套着一身黑色西装,衣领是硬的,领带十分惹人注目,是那种黑白宽花条的。他将公文包放在我床边之后,便做起了自我介绍,还说他已经很仔细地看过了我的案件记录。他的观点是,我们必须谨慎来做这件事情,如果我完全听他的话,胜算很大。我对他表示感谢,他说:“好。现在就让我们定下心来工作吧!”

坐在床上,他说他们已经对我的私人生活做了一番调查。他们知道我母亲刚刚在养老院里过世了。他们去马兰冓进行过调查,当地的警察讲到我,说母亲下葬前后,我看起来“非常无情”。

“你必须明白,”律师说,“我对于你这方面的私事从没有想要过问,只是这些事情关系很大,除非我能将他们的指控驳倒,证明你并非冷酷无情,不然我在替你做辩护的时候将会非常困难。而这也是只有你能够给我帮助的地方。”

他继续问我,在那“伤痛的场合”我是不是感觉到了悲伤。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奇怪;如果我对其他任何人提出任何相关问题的话,我会感觉非常难为情。

我说,这些年来,我早已经没有再去观察有关情感的一些习惯,所以差不多也不晓得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说实话,我十分爱我的母亲——可是这实际上并没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我回忆了一下,便又说,但凡一切正常的人,在有些时候,也会有些希望他们所挚爱的人死去。

就在这个时候律师打断了我的话,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扰。

“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当法庭在审讯你的时候抑或回答讯问官的回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说类似这样的话。”

为了让他满意,我答应了他,可是我继续解释说,我的身体情况向来都会影响到我的情感。比方说,就在下葬那天,我简直倦怠极了,处在半醒半睡之间。所以,说真的,我差不多都没有留意到事情进行的过程。无论怎么说,有件事我是能够对他做保证的:我希望我的母亲没有过世。

但是,律师看起来很不开心。“这远远不够。”他简洁地说道。

思考了一会儿,他转脸问我,他是否可以说那天我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不,”我说,“这么说是错的。”

他有些不太理解的瞧了我一眼,好像感觉我很奇怪,之后他对我说——语气里几乎暗含了敌意——不管怎样,养老院院长和另外一些员工都会被邀请过来做证人。

“这样的话就会对你非常不利。”他总结道。

我说,母亲的离世与我的案子没有半点关系。对这问题他仅回答,这只说明了我脑子里没有一点法律的常识。

他没多久就生气地和我作别了。我倒是很希望他能够多待一会儿。我好向他证明,我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同情,而这些并不是为了对我的辩护有利,而是,如果我能够这么讲,他的同情便发自于真心。我能够看得出来,我让他很无语。他搞不懂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自然让他有些气恼。有那么一两次我想对他做保证,我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是一个无比正常的人。可是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于是便和其他别的事情一样,慵懒过去了。

就在当天稍微晚些的时候,我再一次被传进了讯问官的办公室。这一次审讯是在下午的两点,房间里溢满暖阳,窗户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窗帘,天气十分闷热。

让我落座之后,讯问官用特别礼貌的声调对我说,“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我的律师此刻不能来了,对于他所提到的一些问题,我有权利等到我的律师在场的时候再做回答。

我说,我可以回答。他把桌子上的铃按了一下,之后一个年轻的职员便进来了,坐到了我的后面。接着我们——我跟讯问官——背靠背回到椅子上,审讯开始。他刚开始说,周围的人都会感觉我是一个沉默寡言,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很想知道我对于这种评价有何看法。我说道:

“嗯……我没有什么话题可讲,很自然我也就不怎么说话了。”

就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他又笑了笑,承认这个理由很不错。“实际上这关系微乎其微,抑或根本没什么关系。”他说。

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将身子前倾,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提高声调说道:

“真正吸引我的是你!”

我没大能听懂他什么意思,于是便没有出声。

“有几件事,”他继续说道,“让我对于你的罪行有些不解,我相信你能够帮助我。”

当我说道,我犯下的罪过其实很简单,他便让我将当天发生的事情讲出来给他听。实际上,与他第一次会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讲给他了。当然,是概述的,有关雷蒙、海滩、游泳、打架,之后还是海滩、我射出的五颗子弹,可是我还是重新讲述了一遍,我每说一句,他就点下头,说道:“是的,是的。”当我说到海滩上的那具尸体时,他着重地点了下头说道:“好!”我个人是比较讨厌一直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的。我感觉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又安静了一会他站起身来,说他愿意帮我。他对我十分感兴趣,依靠上帝的帮助,在我身处困境之中时,他愿意为我出力。可是他必须先要问我一些问题。

他忽然问我是否爱我的母亲。

“爱,”我答道,“和其他人一样爱我的母亲。”正坐在我后面的职员,刚开始我听到他打字速度一直都很稳定,这个时候一定是按错了,因为我听到他将滚筒拉了回去,删除了几个字或是几句话。

之后,好像没有任何逻辑上的相联性,讯问官又忽然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接连发射五枪?”

我想了想,之后解释给他听,五枪其实并不是连续性的。我刚开始发射了一枪,等了一会儿才发射其余四枪的。

“在第一枪和第二枪中间你为什么停顿了一段时间?”

我貌似又瞧见了它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海滩上闪着红色的光芒,再一次感受到了脸颊上的滚烫,这一次,我没有回答他。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讯问官有些烦躁了,将手放在头发里挠来挠去,半个身子站了起来又坐了下来。最终,将手肘拄在桌子上,他倾身对着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