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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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国:卷二(1)

1

一连几天的温暖明媚的天气之后,这天夕阳西下之时,北风忽然狂吹。汉姗和她的儿女们单独在家,孩子们已经早早上床安睡了。埃曼纽尔和几个下人,还有晚上常来的客人都去出席斯奇倍莱会堂举办的“反抗”大会去了。来自于这个区域各个村的农民们整天不断地进入会堂中。他们甚至有些人一大早就乘着马车来了,一部分在牧师公馆就会下车,有些人想拜访埃曼纽尔,另一些人则想出席未尔必教堂里的礼拜仪式。除去这些,国会中的两个议员也来拜访埃曼纽尔并与他进行了长谈,这两个议员是西海岸被邀请在大会中进行演讲的农民。下午又有一伙儿山丁吉高中的学生前来拜访他,他们带来了那位因病痛原因而退休的老学监的祝福以及慰问。这群拜访的人要吃些小食或者喝杯咖啡,因此公馆就像客栈碰到一大群赶集人一般一天忙到晚。

忙碌了一整天,汉姗期盼着晚上可以安静下来了。她常常身处在喧嚣的环境中却无法享受这喧闹中所带来的快乐,她并不喜欢这样闹哄哄的氛围。但是埃曼纽尔喜欢家里总有客人时那种热闹的感觉,他们两人总是无法达成一致。

她经常希望自己的丈夫对待一些朋友不要这样开放。渐渐地这群朋友进入牧师公馆好似回自己家一样习以为常。

不过此刻,她一个人在家里,孩子们已经睡了。她点了一盏灯,坐在桌子旁边,开始缝补衣服。在这样空落落的房子里,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忽然觉得寂寞、孤单、精神萎靡。公馆里那些富丽堂皇的大厅,注定是会聚贤才的地方,那儿整天充斥着聊天和唱歌的声音,虽然她在这里安家已经七年了,但是从来没有过是这里的女主人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有的时候她甚至幻想以前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仍然像精灵一样出没于房间里,而阿奇迪康·田内绅同他那个骄傲的女儿就是这样,他俩躲在黑暗的地方用一种威胁的目光扫视她。当年埃曼纽尔和她都期盼着可以过上安稳和归隐式的耕作生活,但是现在的情况与过去的心愿完全相反,她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埃曼纽尔可以对现状感到满足。她常常想起那个小屋,特别是在度过烦恼的日子之后,她总是感到黯然失落。他们刚刚订婚的时候,她期盼着能买一座四周环绕青山绿水的小屋,屋子前后栽着玫瑰花。她常常想象结婚后他们可以幸福、安逸地在这温暖而舒服的房子里居住,没有嬉闹的人群,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自由活动……每每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自己被这牧师公馆束缚着。

除去这些,今夜屋子的四周有猛烈的暴风雨在怒吼着,屋外的建筑物被狂风吹得哐哐作响,谷仓的遮门被风刮得砰砰直响。从前门摇晃的情况看,她知道尼尔思出门之时忘记将门给关好了。一头母牛正在牛栏中嘶叫,这些事情更让肩负管理这所大房子的家庭主妇感到烦躁和忧心。她焦急地想着,不知道阿比侬出门之前是否已经给那只有哮喘病的母牛挤过奶了,不晓得她是否认真收拾过下午倒掉的灰烬。阿比侬这段日子总是三心二意的,每当尼尔思出现的时候,她就会慌慌张张地往窗外看……自打尼尔思的文章在报刊上刊登之后,大家都开始关注他了,很多人奉承他。汉姗认为在工作方面他已经变得非常懒散了,希望他不要被大家的奉承给冲昏头脑。忽然一阵呻吟声中断了汉姗的思索。这呻吟声是从半掩着门的卧室传来的,那是雷蒂在睡梦中哭泣。今天早上他跟爸爸去了趟斯奇倍莱,教堂在举行仪式时,他可能是跟渔夫的孩子们去海边玩耍了。但是他们在返回的时候并未发现他,而且找了一下午也找不到他。最后到了傍晚,埃曼纽尔出了门,汉姗这才在小阁楼的楼梯那边发现了雷蒂。蕾蒂双手抓着那只有问题的耳朵,脸上泪水涟涟。汉姗给他那只耳朵滴了几滴从老司隆·格瑞特那儿拿到的亚麻仁油,然后带他去睡觉,他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在梦中,他时常发出阵阵呻吟声,这次耳朵的毛病又发作了,这让她更加地沮丧和担忧。

埃曼纽尔无论去什么地方,无论天气怎样,总是爱将孩子带在身边,但是汉姗一直都不同意这样的做法,他让儿女跟那群野孩子们一起到处嬉笑玩闹。如果任由他们去经历一些让人不开心、让人担忧的事情,她觉得这样对儿女的成长是没有一点好处的。回忆自己的童年,她想到那些贫穷的家庭里经常发生的丑陋的事。当她看见希果丽同雷蒂穿着布满补丁的衣服和满是破洞的袜子跟那些穷人家的小孩一块儿玩耍的情景,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情景。对她来说,埃曼纽尔目前实际的状况与她心中幻想过的那种生活不一样,她觉得有些不满意。高中时代,她内心曾暗暗幻想过的生活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她曾盼望着结婚以后可以过着充满智慧和高雅的生活。

很多次她下定决心要同埃曼纽尔探讨教育孩子的问题,但是关键时刻她总是没法专心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每当埃曼纽尔回到家里时,看到他那样轻松和开心的模样,将全部心思放在自己的大事上,她就马上变得没有信心。他致力于自己的崇高事业,用一种无法动摇的信念和忘我的牺牲精神在工作,面对着这样的态度和精神,她觉得没有办法向他诉苦了。

她抬起头,听到卧室里隐约传来一阵惊人的尖叫声,她便连忙将正在编织的活儿放下,站起身来。不过当她走进卧室的时候,她感到无比惊奇,雷蒂正在安然入睡。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能自我安慰,也许刚才是听错了。当她正要离开之时,雷蒂突然转过身来开始磨牙,接着又发出三声吓人的尖叫。

她一边叫着一边把雷蒂拉起来将他弄醒:“啊,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雷蒂揉了揉眼眶,诧异地看着周围,最后说道:

“我没事呀。”

“但是你刚才为什么大喊大叫呢?是不是做了可怕的噩梦?或者是觉得哪里痛呢?”

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忽然将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副既惊恐又满是兴趣的神色。

“母亲。”他低声喊道。

“嗯,孩子,怎么了?”

“我的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

“孩子,不要乱说了,你刚才在做梦呢,躺着继续睡吧,睡着了就会忘掉这些事情了。”

“不,我没有骗您。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这只苍蝇就在里面。妈妈,我觉得它飞不出来!”

雷蒂的脸开始扭曲,他把嘴巴张得老大,强忍着痛苦,坚强地挣扎了片刻之后,扑进母亲的怀抱中哭了起来。汉姗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试图让他舒服一点。他很快就自己擦干泪水,乖乖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雷蒂将手放在脸颊上,发出一阵轻轻的呻吟声,很快就又进入了睡眠。

汉姗还站在床边,这孩子奇怪的举动与胡言乱语让她感到非常惊恐,她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从客厅照射进来的月光映在枕头上,汉姗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确定雷蒂的耳朵有问题后,她不能再犹豫了。今晚她必须同埃曼纽尔谈一下自己的担忧,这次她不会轻易打消这个念头了,直到请来医生为雷蒂看病为止。

2

直到快十点钟的时候埃曼纽尔才回家,这时汉姗正坐在灯旁的椅子上给孩子们织袜子。

埃曼纽尔进门的时候说道:“神赐予此处平安!”这是农夫们见面时常用的一种古老的问候语,他现在已经接受了,并开始熟练地使用它们。他在靠近门的黑暗处站了片刻,一只手拿着一只橡木做的拐杖,另外一只手拿着已经熄灭的灯。他头上包着僧侣戴的头巾,那浅色的胡子在风吹过之后,服帖地垂在他那修道士的黑色斗篷上。

“尼尔思回家了吗?”

“没呢,我没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阿比侬呢?”

“也没有。”

“真是可怜,那麻烦可大了,外面风那么大,在狂风中走路真的很艰难,就像飙风一样,而且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灯在山下就被吹熄了,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路,‘家安静温馨,才是最美好的’。”

他将灯放在靠近门边的凳子上,然后把拐杖和斗篷放在一边。

“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他看上去非常兴奋,一边冲自己冻僵的手指哈气,一边向她走来。当埃曼纽尔正要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像往常一样吻她表示慰问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神色有异,看上去一副非常烦躁、心事重重的样子。

“亲爱的,怎么了?我出门以后家里出了什么事?”

“嗯,埃曼纽尔,还是雷蒂的事情。”

“雷蒂怎么了?他不见了?今天下午我都没有看见他呢。”

“没有失踪,我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走了之后,我在顶楼的楼梯上找到了他,他的耳朵又出问题了,我后来让他去睡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整个晚上的状况都很奇怪。”

埃曼纽尔伸手想要点灯,但是汉姗及时阻止了他。

“别拿灯,会把雷蒂吵醒的,我已经点上了长夜灯。”

她跟着他一起到了卧室,雷蒂正在睡梦中,他的双手放在脸颊下方,膝盖弯起来,灯就在他的枕头后方,里面放着浮着油的水,那火苗就在油上燃烧,发出的微弱光照着熟睡中孩子的脸。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难受和不舒服之处,似乎睡得很沉稳,应该很健康。

“啊,他睡得这样安稳!”埃曼纽尔低声说着,弯腰伏在铁床上,静静地听着雷蒂的呼吸。

“他不可能有什么事,汉姗,你真是小题大做!”

“我不清楚,他不久前还在说着一些很怪异的话,而且睡觉的时候会时不时地尖叫一下。”

“那绝对是这个时节天气的原因,小孩子晚上常常睡不好。明天早上就没事了,愿上帝保佑他还是那样活泼。”

“我觉得应该找个医生来检查一下。”

“他看上去是这样美好!”埃曼纽尔像个伟大的演讲人一样继续说道,他很少能听进别人的话。他一手抱着妻子的腰,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床上睡熟的孩子们。三个孩子都有着金色的头发,沉睡在雪白的枕头上。“他们真像天主怀中的天使,这真是一幅动人美丽的画面啊,有孩子的人居然不相信天主,你可以理解吗,汉姗?我认为孩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遥远而美丽的光芒,睡梦中的孩子脸上露出的美丽而宁静的神色让我想到:有一次有人问我那位亲爱的高中老学监,亘古不变的幸福快乐是怎样的,他指着一个母亲怀中睡着的孩子说道:‘就像这样。’我觉得这个答案非常美妙!”他顿了顿,松开搂住汉姗的手,“这两位小仙女怎样啊?我觉得她们应该没事。你听,雷蒂的呼吸声很安稳,我一直想念这几个小家伙,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看见他们三个。”

他说话的时候踮着脚,轻轻地绕着床来回走动,弯着腰仔细端详那三个小家伙。他常常称他们为“三个金宝宝”,每看完一个孩子,他就从口袋中拿出一个葛缕子饼放在枕头下,以便孩子们一觉醒来就可以看到好吃的。

“我回来时顺道去了一趟面包店,我可不想什么都不带就回家。好了,咱们两个不要打扰他们睡觉了,我有很多有关今晚的事情要同你聊,出去吧。”

他们回到客厅,他在房间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将今天晚上在会堂中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但是汉姗并没有心思听,她不放弃自己的决定,下定决心只要找到机会就说雷蒂的事情。

“不过你晓得这次大会中最成功的是什么事情吗?”他大声说着。停住脚步,将双手放在身侧,身子前倾,说道:“汉姗,你猜一猜。”

“嗯,我不知道,你直接说出来吧。”

“是你的父亲!”

她骤然停止手中的编织活,将头抬起来。

“我的父亲?”

“正是你的已经失明的老父亲!”

“他在会上发言了?”

“没错!他的出现受到大家的热情欢呼,不但这样,大家都无比开心地为他鼓掌欢呼,真是让人感动啊。我真希望我描绘的这些能够让你想象到当时的画面。”

“不过,爸爸可以讲话吗?”汉姗感到非常地惊讶。

“他也没有多说,主要是他的模样和那激动的神情很感染大家。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主席讲话太过啰唆,你的父亲当时坐在讲台下方的位置,当演讲完毕要宣读决议的时候,他因为听不清就忽然站起来了。他这个举动让人误以为他要上去演讲,于是大家纷纷叫嚷:‘上台演讲!上台演讲!’你父亲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已经被两个人给架到讲台上了。他没怎么拒绝和反抗。你知道的,他一向是这样内向和木讷,因此你可以想象他对这件事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想法。这一幕真是令人难忘。”

“不过,不过,他到底说了什么?”

“嗯,我刚才提过,他的话并不多,也未说什么,主要是大家看见这样一位亲身经历过那段备受奴隶主压迫的悲惨时代的白发盲眼老人出现,他的出现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例子。他举起那颤抖的双手,用好似来自墓地中的苍老声音说道:‘我们又得重新去坐老虎凳?是这样吗?我们农民又要做那些贵族们的奴隶吗?’他也没再多说,但是底下的听众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当时真是太热烈了,可惜你没有听见。

“‘不,不,我们绝不!’底下的人都在呼应着他。我真希望自由派的敌人当时能够在那儿,他们可以感受到大家呼声之中的坚强斗志。只有他们亲耳听到,他们才会明白,压制民主,对抗自由,那是徒劳无功的……”

“噢,我真是太幸运了!”埃曼纽尔忽然叫道,接着走到汉姗跟前,摸着她的头,说道,“在罪恶城所多玛里,人们每天都要和死亡抗争,上帝带领我脱离那个城池,我一辈子都要感激他的恩赐。在这儿事物完全不一样,一切都是本来面貌,这里处处春意盎然,清晨清新亮丽,还能听到云雀在唱歌。人们都用自己的才能,贡献力量来建造真理和正义的世界,这真是太美好了!想起我往日的境况,我现在似乎变成了新人,以前的糟粕通通不见了。我亲爱的妻子,幸福来临,我首先感谢的是上帝,然后要特别感谢你!啊,你脸红了,害羞了,不过事实便是这样,你是我的公主,失去你,我不可能赢得我的半个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