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国:卷一(4)
他们之中哪一位才是最悲惨、最不幸运的呢?是这两个“小偷”,还是这个很怪异的被命运所折磨的老头呢?答案无法确定。是的,这个兽医穿着一双松紧带绑着的皮鞋,袖子上扣着扣子,衣领上戴着领圈,他将一副夹鼻眼镜塞在他穿得非常整齐的双排扣的礼服中。他想通过衣着让人们觉得他不是那么地寒酸,但是褴褛的外套已经暴露了他所有的家底,他脸上还强装作无所谓的表情,他这样的倔强让人们对他更加同情了。虽然在人群中他极力想表现出轻松自在的模样,但是掩藏这种行为的痛苦表情在他脸上更是暴露无遗。他现身于此处并不是因为怀有好心,今晚他会到这群他觉得愚蠢的人之中,是他命运不好、运气很差的缘故。对于那群当代“聪明机警”的农民,他在心里觉得憎恨和轻蔑,他叫他们蠢东西。命运似乎跟他有仇一样,不停地让他遭遇各种不幸,今晚的事只是其中一件。原本他一整天待在家中,反复想着他那悲情、绝望的、已经被毁灭的家园。他的家在荒芜的田野上,住的屋子几乎都要坍塌了,他待在家中,是由于今天面包店老板开着他的马车看望他的邻居,他找到一些好借口不同他们见面。不走出大门,无聊地待在家中一整天后,傍晚时分他最终还是出去了,他的理由是要去看一位病人。他亲昵地亲吻了小孩后,便同他的夫人依依不舍地道别(没有经过这些程序,他几乎不会离开家一个钟头),接着他去找维林。维林是位颇为同情他的老友,他去找维林当然是想在他那里寻找点安慰。同时,有机会他想得到他喜欢称作“短暂失忆”的东西。然而非常不走运,在牧师公馆的大门口他遇见埃曼纽尔,他非常惊喜地拍着他的肩头,欢呼道:“亲爱的朋友,你终于来看望我们啦,实在是好极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可一直在想念你啊,我们衷心欢迎你的到来。”
漫长的时间就这样度过,爱格勃勒绝望得快要崩溃了,他正想鼓起勇气借口去看一位病人,而埃曼纽尔却解释他刚刚从坚生那开完会回家。他以为织工应该也出席了会议,不由得觉得心凉,因此他也不愿去找坚生一伙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他不应该存有离开这儿的想法,他必须进去待上片刻。此时他坐着,脸上带着几乎痉挛的笑意,那些痘疤涨得通红,身体因为心中的愤恨而颤抖。他的穷困让他出丑,好像没有一件事比出席集会更让他感到羞耻和被无情地伤害了。他就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在凳子上,同那些放牛的汉子、挤牛奶的女工人和全身散发着臭味的马房牛栏的工人待在一块,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这个世界是不是一点公理也没有?否则的话他为何被迫来忍受这样尴尬的情境?他是一个地方法官的孩子,而且他曾拿到过学位,这些人则是一群一个模样的蠢材。曾经他们还习惯将帽子脱下来拿在手上,十分尊敬地站在他的跟前,假如他请他们去他的屋里坐一坐,这会被他们当作是一种荣耀,但是现在这些农民却强迫全国的人对他们屈服,难道这些都是在精神紊乱下做的迷糊事情?四周的聊天声慢慢停下,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大家都在等待埃曼纽尔或者别人来给他们讲故事或者演讲。
尼尔思是牧师公馆的一位雇佣工人,他抓住这样的机会想吸引埃曼纽尔的注意力,他故意将胸前袋中的报纸拿出一点点,恰巧可以让人们看到报纸的一角。有时候,假如没有娱乐项目的话,大家为了找到讨论的话题,就会拿出一张报纸选一篇好的文章阅读。
但是,埃曼纽尔并未留心他这种富有深意的举动。他只是来来回回游走于这群客人所坐的凳子之间,反反复复地走动着,有的时候停下来同他们闲聊,聊一会儿后就坐回自己的位子,边抽烟斗,边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内心波涛汹涌,还在想着坚生家中所谈论的事,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以后的日子里,心中满是忧虑。
“今晚大家不做任何事吗?”最后坐在凳子那头的一个姑娘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种不耐烦的吵嚷声,同随后爆发的笑声,将埃曼纽尔从幻想中惊醒,他带着微笑望着大家说道:
“阿比侬,这个问题问得不错!让大家开始些活动吧!安东,今天晚上你不打算同我们说点什么吗?”他转头问一个模样像牧师的矮个子男人。那男人有着棕色的胡子,系着一条白色的领带,戴着一顶没有边缘的帽子。此时的他双手拿着烟斗,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一张老式的框椅上。这男子便是新任郊区的学校校长——非常有名的安东·安顿生。他曾经是一位私人老师,之后在教区的会议中被任命为莫天生的继承人。埃曼纽尔对他回以微笑时,他把厚厚的嘴唇挤压在一块儿,将他抽进口中的烟从嘴角喷出,好似加农炮发射炮弹之时炮口冒烟一样。接着他将头往一边靠,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用一种很浓重的方言口音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今晚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他滑稽的身材和外表看上去有些俏皮式的干幽默,这使他成了大家的开心果,他幽默的言行、有趣的笑料、诙谐地读一些有趣的文章,差不多成了这个乡下场所每次节日庆祝场合所无法缺少的演出。
“哎呀,安东,我觉得呀,”有人边说边笑道,“您老人家今夜可以为大家读点什么。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您为大家读些什么了。不要忘了,您还没有同我们讲完施特茵的故事,您还没有告诉我们她在中学时代的经历啊。”
“是呀,是呀,讲给大家听听吧!说吧!安东,说吧!”马上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校长闭上一边眼睛,笑着看着四周,其他人越吵闹,他笑得越厉害。
当坐在火炉旁边的女人同大家一起起哄要求他讲述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孩子们,可以了,可以了,既然大家发话了,如果没人开始讲,我自然是不会闭嘴,什么都不说的。没能让施特茵上中学,会让我觉得非常愧疚的。”
“不过我们不是应当先唱一首歌吗?”忽然板凳的那头响起一个很无礼的姑娘的声音。那是美丽的阿比侬在说话。她二十岁的年纪,长得很高大,浅黄的长发上束着一根黑色的绸带,胸前的位置插着一朵漂亮的玫瑰花,腰间系着一条中学生常常系的光亮的皮带。这姑娘是牧师公馆中的女仆。
“行,让大家先唱歌吧,”埃曼纽尔觉得提议不错,“唱我们国家的歌曲!我觉得这段时间大家需要唱这样的歌曲。咱们唱什么曲目呢?”
有人觉得唱《千万勇士葬身海边》这首歌。
“好的,这首歌非常合适,大家都记得如何唱吧?阿比侬你先唱。”
歌曲唱完了之后,房间立刻变得非常安静。那些年轻的男子将手臂放在桌子上,端正地坐好。姑娘们则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活儿,或者将它们放在围裙下的袋子中,接着便交叉双手放在腿上,集中精神听安东讲故事。
他在诵读和吟诵方面无比的杰出,也只有山丁吉的一位中学老管理员能够同他相提并论。不过后者在讲民间故事和北欧流传的英雄传说的时候,他本人边讲边气喘吁吁的,激动无比,并伴随着发出怪异的似乎能将屋顶掀翻的尖叫声。他的声音就像打仗的时候回荡在讲堂中的号角一样,也像咒语将传说中的巨人、小矮人和战神奥典的女仆维吉莉等人的灵魂都召唤过来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样,他讲得如此活灵活现,好似居住在爱思加的所有光辉熠熠的神仙都真的出现在大家面前一样。相比而言,这个校长却主要讲那些发生在平常生活之中的但是耐人寻味的故事,有时也会讲一些当时大家都喜欢,甚至颇为流行的东西。他能模仿故事中人物的行为举止,尤其是能非常娴熟地把那些幽默故事中的人物模样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再加上他这滑稽的小个子,他的角色模仿得无比传神,十分动人,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他对于介绍和推广现代作家的作品有非常大的贡献,而且他在这一类的集会场合中放弃以前很流行的浪漫诗歌,用他讲的那些内容所取代。埃曼纽尔起先尝试着想再次激起人们对于诗歌的兴趣,不过他的努力最终失败了。古老的诗歌非常动人,儿时这些诗歌曾给他们带来开心的记忆,他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他的朋友们不爱欣赏这些诗歌。不过在他逐渐了解生活,历经生活的磨砺、挣扎后,他开始明白像小仙子、夜莺和月光这种没有什么用处的幻想小说实际上脱离了人们的思想和情感,与现实的情节完全没有关系。同时他留心到,古代的诗人们常常描述和赞颂那些异教的鬼神传说和男女爱情故事。这些诗人常常描写一些举止豪放、不贞洁的行为来表示女性身体的引诱,他对这一点非常注意且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同样的感受,那些劳苦的会众们渐渐失去了谈论诗歌的兴趣,在公共场合大家也就很难开口了。
在一些现代作家的文笔之下,那些具有现实意义的描述是十分恰当的,那些作家也是出自于平民家庭,特别是在那些了不起的挪威作家的文笔之下,他们回顾自己寻常生活中的种种奋斗过程、开心与哀愁的情形。在这些文学之作中他也能读到道德的诚挚、寻常人对事物的理解和对真理与正直的期盼,凡是这些都震撼着会众们的心灵,让他们觉得万分感动。
4
同样的晚上,维林和他的夫人在小店后面舒服温馨的客厅中坐着。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用红纸罩着的高脚灯。维林的妻子坐在沙发上做针织活儿,她的身上笼罩着柔美的灯光,而维林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靠背椅子上进行朗读。
铺子一点声音也没有。灯光的火焰渐渐变小,那盏灯悬挂在天花板上面,下面放置着绳子、马梳之类的物品,因此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在一大桶白兰地的后方,一个像鬼一样的店员正坐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这里的伙计两三年换一次,那时候都得去大都市中找店员来当替补,不过每年换来的无外乎都是这种干瘦的、胆小的、像幽灵一样的男人。此刻他已经进入了梦乡,他将头靠在墙边,嘴巴张得老大,手死死地插进口袋里,就好像永远也无法拿出来一样。
打烊后的几个钟头,甚至连打瞌睡做梦都没有人来惊扰他。维林的店铺以前总是有很多的顾客光顾,非常热闹,但是现在就是白天也没什么人来了。自从教区实行再分配之后,斯奇倍莱的一家大合作商就抢走了维林的大部分生意,慢慢地便只剩下村里的几个穷人跟他进行小额的买卖了,他只能卖一些煤炭、白兰地和巴伐利亚啤酒。
不过这些并没有严重地影响到维林和他夫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陷入贫困。
维林个子矮小,头又宽又大,长着黄色的胡子。这几年他长胖了,气色变得红润些了。当然,他的夫人在工作时只能戴上眼镜,不过她的神情依旧是较为和顺温柔,似乎她相信了维林常说的“最后的胜利”和“来自职业培训的优越”,因此觉得内心宁静。
维林正在看一份出自哥本哈根保守派的报纸,大家一向喜欢报纸上对首都所发生的事情进行十分详细的报道,而且这也是维林夫妇唯一可以读的东西。因为小心翼翼地防备政治问题,这么多年他们未曾订过报刊,只是请经商的友人将报纸伪装成包装暗中送给他们。今晚尤其让维林觉得高兴的是,报刊上报道了皇宫中举办的盛大华丽的舞会,舞会奢华富丽,有许多显赫的人物出席。每次读到这种信息的文章,维林总是用一种庄重、颤抖的调子诵读。那些没有读什么书、认字不全的人常常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于文章的喜爱和尊敬。此刻他正好有了机会,便尽力用一种抑扬顿挫、很有感情的语调来朗读。他有板有眼、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些描写服装上有几颗星星、戴着什么勋章、女士们穿着的奢华的礼服、佩戴着耀眼的珠宝的句子。
“皇后殿下一直都是很有活力的,此刻她看上去更加年轻了,她身上穿着一条有花边装饰的长裙,裙子后方拖着一条至少五码长的富贵华丽的淡紫色缎子,她的头发戴着用猫眼石和淡紫的羽毛做成的饰品,”他读着读着,说道,“赛盈,你想一下,五码那么长的紫色拖地缎子,如果我们只是用平常的那种宽度,十二码的长度来算的话,假如每码价值挪威货币四十五克罗臬,天啊,这样的话仅仅一块布就得花五百四十克罗臬啊!”
维林的妻子将脸靠在一枚织针上,目光看着上方,盯着屋顶,保持这样的姿势附和道:
“再加上花边的长度十五码,每码花费二十五克罗臬,一共就得三百七十五克罗臬了。”
“如此说,来总共算上得花九百一十五克罗臬了。”
“至少要这么多。”
“这块布料就得花这么多钱!不过你也可以说它奢华美丽、光彩熠熠!我们再往下读。‘太子妃穿着一身蓝色的缎裙,裙子上绣着银色的百合花,你听说过百合花有银色的吗?太子妃头上戴着一个镶满了珠宝和钻石的头冠,脖子和手上也戴着一样的珠宝。她的耳环特别地漂亮和动人,两只耳环都镶着麻雀蛋那么大的钻石!’赛盈,你听说过钻石像麻雀蛋那么大的吗?这相当于每一只耳朵下都坠着一栋乡下人住的房子,不对,应该是坠着整个村庄的所有房子。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说到这,他忽然停止了说话,抬起头来听外面的声音。只听见池塘的那边传来一阵嬉笑之声,一群小女孩正唱着歌经过小村。
“我觉得晚上伦特士家的集会应该已经结束了,”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说道,“过了九点了,应该到了散会的时间,好,咱们接着读吧,但愿不会再被外面的喧闹给中断了。”
店铺那已经走调的门铃忽然响了,维林连忙将他的报纸合上,顺势放到抽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