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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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国:卷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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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尔必北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跟在犁后面来来回回地耕地。这男人很年轻,身上穿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粗布麻衣,手上戴着一副红色绒布做的手套,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威灵顿长靴。那靴子上有一个圆形的环扣,拉在他的裤子上,让膝盖部分鼓鼓的,就像个袋子一样。他头上戴着已经褪色的海狸皮帽子,他的头发很长,垂在衣领上,发色因为风吹日晒,已经逐渐变成了灰白色。他的胸前飘着一大把浅淡的胡须,有时会被风吹到肩头。这男人的脸很瘦,有着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明亮和善的大眼睛。

他头顶上方的天空,此刻正盘旋着一群罗伊斯顿鸟,偶尔会有一些鸟儿忽然飞下来落在他刚犁好的田地上低头啄食,只有当他拉住缰绳示意前方那头愚笨又迟钝的马匹快点前行的时候,这些鸟儿才会腾地飞起来向一边躲闪。

他就是未尔必和斯奇倍莱教区的牧师,在他所在的教区里,大家都称呼他为埃曼纽尔。不过这个地方有一些人心怀鬼胎,不怎么友好,他们称他为“现代使徒”。

尽管他穿得非常寒酸,没有打理的头发和胡须也显得十分随便,然而不难察觉的是,他不单单是农民那么简单。与普通农民比起来,他的身子骨柔弱得多。他的双臂看上去过于歪斜,一点也不像在地里干重活的农民。他那双手确确实实因为操劳而变得肿胀红紫,不过那粗大且突出的感觉还是跟那些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的手不一样。他的肤色也跟一般的农民不一样,一般农民的肤色千人一面,像皮革一样黝黑,而他脸上有一些雀斑,神采飞扬。

现在正是三月初的严寒时节,早上依然清冷而潮湿。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大地,时不时有阵阵西风吹过,白雾渐渐飘散在地上。有的时候那又浓又密的灰色雾气会弥漫整个平原。田地上因为雾气使人无法看到另一边土地。忽然,西风把雾气吹散,犁沟上最后只剩下一层淡淡的薄雾。有的时候一两道苍白惨淡的太阳光会穿过乌云,覆盖在黢黑的土地上。

在太阳的照耀之下,在田原高处的埃曼纽尔牧师的个人田地那儿,人们可以看清教区外形的全部:教区从远处菲尔德河畔的教堂延伸出来,在雾气笼罩之下,教堂看上去就像苍白的幽灵。在更靠近一些的地方,在两座山之间的位置,依稀能够看到水汽湿润下的菲尔德河的真面目。西面是斯奇倍莱三座山峰,山脊上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红点,那是新建成的会议厅的红墙。

这时埃曼纽尔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心思考,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四周景色的变化。他让马匹停下来休息,自己则目光游离不定,三心二意地看着四周,不过他依旧没有留意周围景色有什么不同。他走过这些高低起伏的山地已经足足有七年的光阴了。这个地方的每一处细节他都无比熟悉,而且也觉得看着顺眼,因此即使耀眼的太阳光隐退,忽然落下暴雨,他依然不会觉得这片土地有什么不同。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的思绪忽然被一阵声音打断,听那声音感觉是一个年轻人,正顺着田间小路向他走来。

最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四五岁的胖姑娘,她正用绳子跨过自己的肩膀,拖着身后的一个老式婴儿车。那婴儿车里睡着一个婴儿,因为轮子深陷在泥土里,小姑娘不得不使劲拉。她的帽子一不小心滑下,头发被风儿扬起,每隔一会儿她就不得不放下绳子,好让自己可以拉起不停地向木靴子里脱落的红袜子。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在帮忙推车,那男孩戴着一顶毛绒帽子,帽子的两边向下系成一个结儿,把耳朵遮住,同时一块棉絮放在帽檐边上,几乎遮住了他半张小脸儿。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她的步伐稍慢,紧跟在孩子们的后面,头上扎着一块花头巾,头巾的边角被风吹得扬起。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偶尔也会大声唱出来,但是她的眼睛一直专注于手中的编织活儿,并没有看前方。

这三个孩子是埃曼纽尔的儿女,而那编织东西的妇人是埃曼纽尔的妻子,名叫汉姗。当四人就要走到埃曼纽尔耕作的田地上时,小男孩忽然不再推车,在一边的石块上停下休息。他坐的方位刚好可以看到爸爸,此刻埃曼纽尔恰巧在田地那边换了方向朝他们这边开始犁地。因为天气很冷,大家的脸都已经冻得青紫,鼻涕不停地流下。汉姗和孩子们坐在石头上,他们脚上穿着磨损得很厉害的木制靴子,身上穿的衣服也打了很多补丁,这副打扮就像是村子里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样。那些住在高大华丽的牧师公馆的人肯定不会是这副落魄的模样,他们那些人住的房子有红色的房顶,比一般农民的石板房房顶要高很多,而且房子两边栽着白杨树。

埃曼纽尔在远方就开始向他们招手,他挥动着那顶海狸帽,走到田地的尽头时,他拉住鼻子正呼着热气的马儿,喊道:

“汉姗,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汉姗依旧站在路边,婴儿车里的小宝贝因为车子停止走动而无法安静,她用一只脚来回晃动着车子。

汉姗一边数着手里正在编织的织物用了多少针数,一边用那单纯活泼的农家女子的语气回答道:

“我没有什么事。啊,对了,织工找过你的,他说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那是自然的,”埃曼纽尔一边回头看看自己已经犁好的田地,一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说道,“他有什么事?”

“嗯,他并没有告诉我具体是什么事情。我现在来这儿就是告诉你三点钟的时候你得去教区参加集会。”

“哦,我猜那可能跟贫困救济的事情有关了。”他回答妻子道,“也有可能是有关教区委员会的事情。他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提到具体的情况吗?”

“真没有,他没说什么,他就来了一下子,见你不在,就离开了。”

“嗯,是的,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古怪。哎呀,汉姗!”他忽然停了下来,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在农耕报上看到过一种新式的施肥方法,我记得当时看了以后还跟你说过的。这法子我越想就越觉得喜欢。将新鲜的肥料撒在土里,并且立刻犁地把肥料翻进土壤里面。与那种把肥料一堆堆地放在一起,让肥料的效果慢慢蒸发,而且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臭味的方法比起来,这样不是更符合自然规律吗?你觉得呢?你还有印象吗?按照报纸上讲的,用老的施肥方法,在田地的收益上每年大概会损失掉三百万。我不懂为何之前没有人想过这么简单的新式方法。我觉得这些堆粪的老式法子完全是农奴制度的产物,农民们在料理自己的事情之前,不得不时刻准备着侍奉他们的主子,因此他们只能将自己的事情一日复一日地向后推迟,并将这些粪堆一堆一堆地累积起来,直到最后有时间了才会处理一下,久而久之,他们就忘了为什么堆积这些粪料了。所以一直流传下来到现在农民们居然觉得堆放肥料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总而言之,这些散发着臭味的肥料,跟现在那些我们想要解放的腐朽之物一样,都是农奴制度的产物。啊,汉姗,这个年代让我们活在灿烂光辉之中!我们要做一个文明教化的见证人,不管大事小事都是这样,我要看着那些让人醒悟的真理和正义的思想,是如何一步步地解放奴役的牵绊和束缚,这是多么快乐和灿烂的年代啊!”

汉姗一边抽出一枚针,一边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知道现在任何一个新思想都会点燃丈夫心里的激情,她早就习惯了安安静静地听丈夫用一种纯正农夫的模样说他心里的宏图大志。埃曼纽尔拿出一块银色的手表,放在耳边听了下,接着看看时间,说道:“差不多了,该把马轭犁具给拆下了。”

“雷蒂啊,你可不可以过来帮帮爸爸啊?”

那小男孩依旧靠在他妹妹身上,依旧坐在那个石块上。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几只乌鸦忽然扑在那片刚刚犁好的土地上,没有听见他爸爸的呼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覆盖着棉絮的那只耳朵被他一只手托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符合孩子的神情,那是大人在遇到困难时的庄重与严肃。以他的年纪来说他是有点儿小,尽管他比妹妹要大一岁,反而他的身体却看上去更瘦小,他妹妹的体格却十分强壮有力,脸颊很有光泽,眼瞳中散发着农村小孩特有的一股灵活气质。而他则像埃曼纽尔的影子。他拥有跟父亲一样高挺、饱含着智慧的额头,一样温和的神色,他同样继承了父亲那柔软、卷曲得像波浪一样的褐色头发,和在日光下看上去澄澈透明、炯炯有神的大眼。

“儿子呀,你没有听见吗?爸爸在呼唤你啊。”见雷蒂没有反应,汉姗便提醒道。

听见妈妈跟自己说话,他才将他的小手从耳朵上放下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他这副样子引起了汉姗的注意。

她小心问道:“宝贝,你的耳朵很痛吗?”

“不痛,一点儿也不痛,”他连忙解释,“真的一丁点儿也不痛。”

埃曼纽尔又在田上叫喊:“雷蒂,你过不过来呀?”

雷蒂马上起身,踏着大步跨过前方一条条沟壑,走向拖着犁的马儿,开始替它们解下束缚的缰绳。他的动作就像马车夫一样一丝不苟,小心翼翼。

雷蒂是埃曼纽尔的心头肉,是让村庄里所有村民都觉得自豪的宠儿,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外表不像寻常农家的孩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脾气特别好。他是以汉姗的爸爸安得士·哲根来取的名字,不过在家里和村子里大家都叫他“雷蒂”,这个名字是他出生的时候埃曼纽尔为他拟定的,众人也都非常喜欢呼唤他为雷蒂,因此在洗礼时,神父为他取的正式名字反而被大家遗忘了。

看到遮住了他一只耳朵的棉絮,埃曼纽尔问他:

“哎呀,儿子,你怎么了,是不是耳朵的老毛病又来了?”

“嗯,是有一点点。”小男孩用一种温和的口气应答道,语气中似乎有些害羞。

“耳朵的毛病确实很讨厌,但是情况也没有太严重,对吧?”

“是没那么严重,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儿子,好样的。你得做一个坚强并且有胆量的少年,不能因为一点绿豆大的事情就一惊一乍的。告诉你,弱者在当今世上是绝对不会有好生活的,你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的。”

“好的,你得明白,今天下午咱俩必须到达磨坊。所以你可没有时间再生病了。”

汉姗手上的针织活儿比刚才更快了,当听到两人的对话结束后,她说道:“埃曼纽尔,雷蒂今天最好还是待在家中休养。他上午一直不舒服。”

“没错,不过呢,你听见他刚刚说的他耳朵的毛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并且我觉得新鲜的空气对他而言很有好处。俗话说得好,新鲜的空气是万能的良药……雷蒂一直闷闷不乐地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时间久了他的脸色会变得苍白。事情八九不离十便是如此!”

“埃曼纽尔,我还是觉得假如我们对雷蒂小心一些的话情况也不会这样糟糕。我真希望你能下定决心去找医生说一下雷蒂的情况。他的耳朵疼痛的问题已经拖延将近两年的时间了,一直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埃曼纽尔并未马上回答,两人以前经常谈论这件事情的。

“嗯,这是肯定的,汉姗……如果你真的希望这样,我一定不会反对。不过你要明白,我不太相信医生,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哈辛医生。再说了,耳朵痛对一个小孩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你给他足够的时间,慢慢休养,自然就会痊愈的,就连你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的生活经验多么丰富啊。雷蒂,把缰绳扯住了!”他继续说,“每个人身上总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每次都马上请大夫来看病,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万能的主怎么会给人类这么多的残缺呢?马仁·奈连在思材因岛上向格瑞特要了一些药油,我们也有一些,那种药油对于治疗耳朵痛的毛病还是有一定的疗效的。不管怎样,如果确实出现问题再商量吧,我们不能因为这点事情小题大做,最后弄得茶饭不思,好吗?行啦,孩子,来这儿!”说完,他双手握住雷蒂腋下,将他提起来放到离自己较近的马背上。

汉姗沉默无语。在和孩子有关的事情上,争论到最后,发话的而且占优势的往往是埃曼纽尔。他的理由和意见很多,最主要的是他口才极好,非常善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因此,就算汉姗不认同他的意见,在他连绵不绝的辩论下汉姗也总是陷于沉默之中无话可说。

这家人慢悠悠地朝村里走去,身后那跟羊毛一样柔软的薄雾重新汇聚,萦绕在原野上。

雷蒂骑着马儿同另外一匹马行走在前面,埃曼纽尔和婴儿车跟在他的后面。埃曼纽尔一只手推着那辆小小的婴儿车,肩头上一边驮着女儿希果丽。希果丽的小名叫作甜饼,她摘下埃曼纽尔的帽子晃来晃去,开心地逗着婴儿,而小婴儿也在婴儿车中咿咿呀呀地回应着希果丽。

汉姗则走在后面,同他们稍微保持着一小段距离,手里依旧在忙着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