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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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生的意义与价值(1)

绪论

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何在?这个问题在安定的时代,往往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因为这种时代的社会形态与活动已具备了清晰而稳固的目标,且极其明晰地显示在个人面前,所以不会产生任何疑问。即使产生动摇或矛盾,也不至于改变达到目标的过程,即它不会危及整体生活的基础。不过,如果人生出现混乱或分裂,那么先前提出的问题就会让我们动摇。现代社会已面临此状态,因此不断探讨人生的意义,也不断发生各种各样的论战,但人的心境却彼此越离越远。这就是人生已丧失统合、失去领导中心(一切事物共有的特质)的证据。其实,只要稍微观察现在的状况,就可知道:其中包含许多根本异质的潮流,驱使人们奋力奔向各不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方向。有时,我们认为超越眼见的世界才是生活的根基,但有时又会认为,眼睛实际看到的世界就是生活的基础;有时,我们认为和自然的关系十分重要,却又认为和社会的关系更具有决定性。在这社会中,壮大的群体有时会发挥作用,但个人有时也会居于优先地位。由于对这些事物的选择不同,人生就变得完全不一样,重心也因之而变化,尊重之事物也慢慢变成另一种形态。需求改变,所走的道路也随之改变。因此,与其说对事物的看法改变,倒不如说现实本身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纠纷并非只跟解释有关,与人生本身也有关系。这时候,如果属于一个党派,身心都沉溺在一种潮流中,就可以摆脱内心的混乱,与一切怀疑都断绝关系。可是,为了赢得这种虚幻的安定,必须付出气量狭小、精神“近视”的极高代价。相反,如果一个人有透视整个时代的清澄眼光,敢尝试不受拘束的评价,并把人类的命运当作自己的命运来体验,那么,在面对刚才所说的分裂时,他往往会被置于极其困惑的处境中。各种运动都蕴含真理,没有一种可以抛弃。这些真理又互相矛盾,似乎难于达到彻悟,因此,我们有时难免摇摆不定。由于缺乏统理一切的整合目标,也缺乏规范的标准,以个别的结果来说,似乎发展得很顺利,却不能与整体成果相结合。因此,在整体上很难满足我们的心灵,心灵于是被投掷在空虚感中。这种情境不仅会使人生的勇气与喜悦受损,并且会破坏稳定的情绪,毁灭伟大的精神创造力。要从事精神创造,我们必须有与整个心灵关系密切的崇高目标,这崇高的目标会使人提升到超越自身的境界。如果能够加以把握,所有的焦虑不安势必将消失。对现代人来说,最需要的莫过于充满生命喜悦的勇气和创造。因为四周有无数课题以高压姿态涌来,要我们付出极大的牺牲,并且把古老的闲适生活方式逐一驱逐。如果不能认识整体的意义,则一切辛劳皆化作泡影,又有谁能站稳脚跟进行奋斗呢?

诚然,我们不能屈服于分裂,必须尽全力去克服它。从时代的处境来看,我们绝不至于丧失勇气。因为时代处境本身已十分明显地显示了一种动向,这动向指向崭新而较进步的人生。可是,如果无法借某些方法来超越这些矛盾,即如果这种人生已开始萌芽,却不能充分加以掌握,使它茁壮成长,我们可能无法以感受到的激越情绪来体验这种矛盾。如果问题不在人生观,而在于人生的成长,那就只有勇敢地向前迈进,精神奕奕地自我深化,以开辟出道路。我们的目光必须投向前方,为了不断巩固我们的步伐,必须清楚地注视复杂多样又充满矛盾的现状。在这状态中有各种各样的成长物,但这些东西绝不只是尝试解释思维,而是现实的成果。必须将人类生活加以凝聚,并且将许许多多的人结合在一起,深深楔入人性的处境中。如果不能在某些意义上开发“实有”(realiat),阐述某些真理,就不能凝视现状。我们不能失去这“实有”与真理。

再者,如果先把各种成长物并列在一起,而能获取综览它们的整体观,那么现状也许会更明晰地从中展现出来。人类生活的未来成长、重新凝聚的整体所探寻的方向甚至可能从中浮现出来。这种寻求是否成功,只有靠人类生活自身的运动和经验来决定。无论如何,我们无法潇洒地站在目前所站的地方。欲有所成,却不做出抵抗,不努力往前迈进,对立必将日趋激烈且进一步深化,人类生活的内容只会越来越糟糕。因此,如果不希望我们的心灵日趋沉沦,就必须相信那超越个人及全人类一切意志与见解的必然已来临。靠着这一信念的支持,我们才能努力前行。

第一章 时代所给予的各种解答

一、就古老的生活范式而言

1.宗教的生活范式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植根于宗教的生活范式对我们的生活仍然有着深远的影响。它认为人类生活的基本形态是人和神的关联性,其中神(基督教又称为“上帝”)是超自然力量的人格化,“他”创造并统治时空。在基督教教义中,这个三位一体的绝对力量被定义为最完美的道德体,以及自由、正义与博爱的精神和信仰。在宗教的生活范式中,人类生活的主要部分就是顶礼膜拜的宗教活动,这为思想家们提供了独特的理论源泉。正是“人的存在感”所引发的剧烈时代变动产生了人将生活重心向宗教活动转移的趋势。因为人已经无法忍受时代造成的生活的空虚和人的渺小无力,于是普遍萌生了一种对新生活的向往。在我们西方文化圈,这一现象最早发生在基督教以胜利者姿态从狂风暴雨般动荡的社会历史时期中产生的那个世纪。此后,冷静、理智逐渐取代了对宗教崇拜的狂热,随后,一种宗教的生活范式渐渐成长。这种生活范式的影响力一直维系了数百数千年,在当今依然可以看到它的影子。

对于这样一种宗教的生活范式而言,集中完美精神的关系,并且以此为核心来统率其他行为,使之协力合作从而变得有价值,就是人类生活的唯一目的。与这种向心力结合最紧密的便是“内在性的形成”,它使一个人完全独立,并超脱此生一切矛盾。当面临外在成就带来的各种压力之时,依靠这种内在性便能化解,同时还能在自我中寻求到它的主要使命。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完全的共鸣与情感体验,又可称之为人类心灵间的沟通。依赖这种共同基础,个体之间才不再疏远、冷漠,而这种宗教生活的前提正是无限的神爱。当伦理秩序的尊严注入神爱之后,人类生活才显得如此情爱洋溢,又无限肃穆。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人完全可以认为他自己及自己的人生是尊贵无比的。当他岿然屹立在客观实在的中心点上时,他不再是人的形象,而是神的形象,世界万物都绕其流转。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将对整体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影响,而且永不止息。然而,他更需要接受整体的目标,因为每个人都是地上神国的一员。同时自我的目的还包括务必形成自己的轨道。地上神国从来都不允许缺少任何一个成员,否则其整体的面目将无法存在。为完成整体形象的塑造,他的决定也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然而,忧虑、穷困与苦难并没有远离这种人生。即使在平凡的幸福之路上,崇高的追求与社会的种种紧张关系也常常成为一大阻碍。人所看到的,只是愈演愈烈的苦难与罪恶。但是,宗教的基本经验却使人超越了无休止的争斗与悲惨之境,那就是罪恶的救赎与新生的创造;又有一种力量使人进入了与神的完美形象相差无几的至福之境,那就是神人合一——爱与福音所造就的。当异质世界的压力扑过来之时——在宗教性的新生萌芽之时更容易感受到——它绝不会使人的信心动摇,使人的奋斗终止。因为其使命的重大,这样逐渐发育起来的人类生活,必然充满负重与坎坷。然而,这种生活绝对不会招致空虚,因为它处于坚固但又运行不息的关联之中。

在漫长的中世纪及后来数百年中,人类生活的诸多领域都被宗教的生活范式所支配。它促使个人更加坚强,民族更加团结,也催发了广大民众的觉醒,让幸福安宁的阳光充溢几乎每个家庭,乃至整个社会。人类开始与神的生活相契,并看它如何在旧世界中孕育出新世界。可是,一场严重的冲突终究不可避免,徘徊于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人类生活因此失去安定。无论在统治时空的尊严之中,还是在心灵的门户之上,都有神直接或间接地统治,而与神契合的使命,却落在了渺小的人身上。爱与尊重、宽容与严肃彼此不可分离;沉沉的黑暗与耀眼的光明、悲惨与至福彼此互相提升,并且一场剧烈的碰撞与永恒的变动在这一切之中爆发。最后,显现于人类灵魂之前的正是真实的历史。这是一切客观实在的中心,贯通一切并孕育出对爱与永恒的向往,然后飞向一切现有的彼岸,伸展着信仰与希望的双翼。然而,在神的真理世界中,隐藏着最深邃的根源,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人类生活要获得这样的爱情和这样的深邃性,恐怕只是痴人说梦。

同时,这种宗教性的人类生活招致的排斥,尤其针对其排外性的,绝不可避免。因为这种生活成立的前提,便是人类与周围的世界不发生关系。人类一旦有了苦难的经验,自我的信心便会瓦解。并且当任何有价值的目标迷失在周遭的环境中时,为了从精神的荒芜与破坏中守护自我,就只有转向探求全新的世界。宗教性的人类生活之所以必须献出全部心力来掌握那个世界,完成“存在”的全面倒转,都离不开时代环境。只要探求新世界的希望还拥有压倒性的力量,就算信仰的世界成了精神的故乡,而现实的世界成了精神的异域,都毫无问题。但是,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到了近代,伴随着人类的信心的逐渐恢复,人类开始重新认识身边的现实世界。于是,信仰世界开始悄悄地发生动摇。如今,人类身边的事物成为了关注和改造的重心。当人类征服了自然,扩大了力量,人类生活的最崇高目标逐渐明晰。从精神意义层面上而言,现实世界渐渐成了我们的故乡。同时,人离自己的心灵也越来越远,因为现实工作的各类课题丰富多彩并且成果醉人。因此,宗教便离开了人类生活的中心,逐渐沦为边缘化的弱势群体,并且对其不满和敌意也与日俱增。但是,这并非简单地由个人的任性与信仰丧失而导致的。当时,对宗教教义的怀疑很早就已经产生。一般认为,这是因为自然与历史的形象到了近代社会之后,已经面目全非。假设在人类生活中,昔日的重心和信仰丝毫没有褪色,或许这种怀疑还能容忍,信仰高涨的自我意识也许还会因周遭的敌视而提高。然而,将外来的攻击视为洪水猛兽,无疑证明宗教的内在退化、基本经验的衰退以及人类生活情感的变化。同时,近代文化在宗教处境的逆转,反对宗教的声势高涨之中极速成长。现在,一切怀疑与忧虑都不再令人反感,相反,人们乐意去倾听。起初,只是宗教的个别层面与个别要求受到猛烈的抨击,不久整个宗教的生活范式,甚至于它的一切可能性,都无法幸免。现在人类能力的成长与大众文化的发展,已颇有成势之态,宗教的生活范式因被斥太过狭隘,注定将被取代。人们现在开始认为,把存在分裂成两个国度,是无可救药的虚妄;把人类生活看作来世的准备,是荒唐透顶的谬论。最后,推理出宗教不过是人类幻想的产物,宗教王国也不过是由幻影编织而成,是人类的一个影子与梦幻的国度罢了。

对于这种否定的论调,也并非毫无抗议,仍然有一大批人热心维护宗教本身的权利,即使他们并未认同宗教的生活范式。但是,现代远离宗教发展的社会阶层与日俱增。他们认为所谓的宗教及其世界不过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在主观世界里也与其渐行渐远。与此同时,那些维护宗教的人却呈现一盘散沙的局面。他们在与反对者的战斗中,不得不败下阵来,因为缺乏充分成形的向往与追求。于是,否定的论调甚嚣尘上,人们再也无法从宗教里获得强劲的支撑力量,也无法获得支配人类生活的目标的启示了。尽管宗教还在为维护自己的权利而战,但本身已漏洞百出,还能为人们提供确切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