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致答辞(1)
鲁道夫·奥伊肯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存在着十分古老却又常新的问题。这些问题之所以十分古老,是因为从任何生活方式之中,都可以找到一个对此问题的解答;之所以常新,则是因为构成这类生活方式基础的周围情况,总是在不停地变化。到了存亡时刻,周围环境急遽变化,几代以来看作是理所当然的真理变成了尚未解决的问题,并产生了新的矛盾和疑惑。
这种问题之一,即今天要讨论的自然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明显区别。这两个概念,由来已久,只是它们的意义模糊不清,因而产生了严重的偏见。虽然因为荒疏懈怠,我们暂且使用这种不太妥当的普遍语辞,但是也掩盖不住它们背后人性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与我们面对现实的态度和支配我们生活的工作密切联系。也就是说,跟下面的问题有关系:人是否受自然支配?人在本质上到底能否超乎自然?人与自然之间,存在十分紧密的联系。这是得到一致认同的。然而,人的整体存在、行动和痛苦是否受这种关系支配?或者是否存在另一种指引人类进入新现实领域的人生?这个问题过去讨论热烈,现在也仍在激烈论战之中。前者明显体现了自然主义的立场,后者则是理想主义的立场。这两种主义在各自的目的和实现目的的方法上有本质差异。假如人存在另一种人生只是想象中的事,那就不得不从我们的意见和制度中消灭它的痕迹。同时,我们好像应该拿人与自然的紧密结合作为目标,尽量使人生所具有的自然特征单一化、纯粹化。如此一来,人生才能够恢复与不可分割的真正起源相结合。但是,假如认同人的内部存在超乎自然的新要素,那我们的课题或许仅可能支持这一因素,让它与自然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此情况之下,人生在新要素中居于核心地位,并从这观点出发观察自然。对自然的态度所表现的这种差异,已经十分明确地展现于精神在这两个主义体系中所处的地位。当然,自然也离不开精神生活,同时在很多方面对人生产生深刻影响。可是,形成精神底层的自然性人生毕竟属于外在,无法超越自然的物质范畴。其目的在于维持肉体的生命。人本身具有的比较高等的心理作用、智慧和应变的能力能够弥补人类缺乏的能力,如动物固有的优秀本能,如健壮、动作敏捷、感觉敏锐等。但是,就算在这种极端的方面,生命也缺乏目的和内容,不过是分散点的集合罢了。这样的生命不能够和生命内部的共同体合一,也不能构成独特的内在世界。这样的生命包含的动作不可能指向内在目的,仅仅指向维持生命的功利性目的。根据其目标,自然主义只要人的生命符合自然的形式。在另一方面,理想主义却想让人内部存在的本质显现于外。在理想主义者看来,毫无共性的生命现象会在无所不包的内在世界中结合起来。同时,理想主义也要求人的生命(或生活)受到它的独特价值、目标和真善美的支配。站在这一观点来看,将一切希望都指向实用性的目标,对人无疑是一种无法容忍的侮辱,还是对人的伟大和尊严的一种背叛。这一思考方向相异又互不相容的态度,看起来好像不可能找到共同点,我们已经不得不做出选择了。因为关于生命机理的观点已经不同以往,所以选择的问题也随之表现出新的面貌,目前,就拿选择来说就已经出现明显的分裂。几百年来,我们习惯于看眼不能见的世界,且用眼见的世界和眼不能见的世界之间的相关程度来定其价值。根据中世纪的观念,先验世界才是人的落足点。此世之中的人,不过是去往彼世的一个旅客罢了。我们无法彻底看清那个世界,它也不允许我们存在自由,来完成我们自己的目的。就是在根本上,那一世界也不支持我们。如此看来,自然便属于人类冒险也要跟它交往的较低层次的范畴。培特拉尔加登上梵杜山,看到阿尔卑斯山的美丽欣喜不已,却对被造之物发出了这样的质疑:这一欣喜对造物者而言并不公平,荣耀只能归于造物主,总不应该从造物主手中夺走这份荣耀。所以,他在宗教的氛围中求取心灵的平安,把他的余生寄身于圣奥古斯丁,以求神眷。
现在,这一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越来越看重直接经验世界,周围的诸多事物也有利于将这个世界彻底地变成我们的家。科学在此动向中充当了主角,也使人和自然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最后不但丰富了我们人生的某一层面,也形成了许多极大地影响人生的新鲜刺激。在前一时代,主观思辨无法解释感觉,也不能靠近事物的本质。开卜勒最先把自然数学法则公式化,在此之后,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认识自然中存在的一个不容置疑的法则。同时,想要发掘自然本相的尝试最后归于失败,虽然人类能够利用自然的力量帮助提升福祉,可终究还是失败。与其说流行的技术开发是以高超的洞察力为基础,不如说属于偶然的结果。从概论的角度而言,人类对自然仍处于缺乏防备的状态。大约一个世纪前,人类对此一筹莫展。在那个大诗人和大思想家辈出的时代,要战胜自然的阻碍,不得不费大量的时间。旅行也十分不便,邮政也十分落后。纵观这一切,由过去的历史来看,现代的一切简直无法想象。17世纪以来,科学与科学知识的累积变成了19世纪最伟大的成果。因为只有解释自然过程的每一要素,探索萌生此过程的基本因素,再把这所有的功用变成简洁的公式,并为了联系、分割的事物,指引进化思想科学的求索,才使我们与自然走得更近,使我们可以更直接地去体验自然。同时,进化论也表示人依附于自然。因为人处于自然之中认识自己,所以自己的本质才更加清晰。
我们知道,概念的变化是随着现实人生的变化而发生的,技术汲取了科学的研究成果,因而使人和环境的关系跨越时代进入新境。在前一时代,人在此世所处的位置,本质上是确定的,于是不得不根据愚昧的命运或神意心甘情愿地负担所有。就算人可以符合自然的要求减少受害,也无法与祸害展开公平的竞争。既没有彻底消灭祸害的期望,也不可能使生活更加充实、快乐。但是,我们相信,只要继续努力,就一定能提高生活水平,也毫不怀疑理性会渐渐占据支配地位,荒唐权力导致的专制必然会失掉它的根基。以此信念为根基而采取实际行动,人又会感觉到胜利和创造的追求。就算人类的力量只是限制在一瞬间,这瞬间也是悠长锁链中的一环。前一时代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在我们的时代却真实出现。现在已经亲眼看到,那些极为艰难的事都被巧妙地化解。进化看起来好像不存在极限,生活无比丰富以致无法测度,这对人来讲,既是一种吸引力,也是一项无法避免的挑战。
我们的社会,不仅仅让少数优秀分子享受技术发展的果实,也要整个人类得享这些成果。基于此种社会要求,技术的发展就越发明显了。这一要求属于全新的问题。换句话说,因为需要巨大的能源,产生新的纠纷与明显的差异,今后才可能产生强化这一方面的工作激情,并充实其意义。改造生存的环境,会成为人类的生活目的。所以,人生好像只有跟事物发生关系时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已不需追求崇高的目的并为实现此目的躲到眼不能见的世界中去。
无疑,这一事实十分明显。环绕着我们周围的物质环境和我们与其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似乎已经出乎意料地变得重要。所有的哲学或源于哲学的行为都不得不考虑此事实。然而,自然主义超乎了这一事实,因为它认为,人类跟世界互相联系才完全被限制,从而成为自然过程中的一小部分。这一论点与从前必须小心考虑的论点并不一致。因为从历史中得知,事物本来的均衡由于革命性的变化瓦解之后,我们的判断就会立即发生动摇,以致迷失方向。因为有人无法主动地处理错误、事件或意见而起了争端。同时,将事实和事实的解释分开,也变成一件十分关键的事。自然主义将某事实纳入原则时,需要周密的调查。但它又认为,人类生活的整体因和自然的关系极其密切,才受到自然的控制,于是也必须与此相应来调查一切的价值。
关于人生极限的主要议论,并不是主观想象的产物,而是通过分析现代趋势的本身产生的。这一趋势的出现和经过体现了一种智力。换句话说,就算依据人类的智慧和技术控制自然,也只是表现人仅仅是属于自然的存在罢了。如此一来,已经体现了一种智力,证明人类不可能解释某种生命状况。因为人越是和自然靠近,就越是表现自己高于自然。假如人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那人的生存或许会变成不相隶属的孤立现象。同时,一切人生都因外在世界而生,依赖跟外在世界的接触,并无法找到由整体人生或统一性控制的活动范畴,也无法找到人生内在一致性的确切缘由,还会失去所有的价值和目标,实有性必然回归到现实性中来。然而想到人类的所作所为,其中又包含截然不同的面貌。
我们知道的现代科学,其本身并非知觉能力渐渐增加的结果,而是跟所有积累的知识渐渐脱离的结果。普遍认为,这一脱离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如果从科学上认识自然,就需要把自然完全独立于人的认识作为前提,但是古老的概念过于神人同形了。要是思考不受感觉的拘束,概念就必定无法准确描述自然的独立性,也无法通过分析与综合获得对自然的新认识。这一重建起源于人们想要如实探求真理并丰富生命的内涵。假如思考无法从感觉中独立,那自然怎么能避免偶然因素和个人观点造成的歪曲?为了对宇宙有一致的见解,逻辑于是把直接感知的事物进行变形。也就是说,这一见解已为被知觉的实有打下观念世界的基础。人类凭借伟大的智力,想要在整体性中把自然加以概念化,并证明有一种现实和人类对自然的优越感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就可以说现代科学已经强有力地驳倒了强调自然的自然主义。现代科学使自然发生质变,质变为知识概念作用的结果。我们越是认识现代科学的能力和内在结构,毫无疑问,就越是疏远自然主义。
人对于自然的优越感也通过现代的科技进行了证明,因为科学技术要在追求想象的预知、预定计划、探索新的可能性、科学的预测和冒险中,来证明它的正确性。纯粹的自然怎么能完成这类工作呢?
同时,人类的社会行为也显示出人是有信心的存在物,不会完全受已知条件的束缚,可以感知并判断自己所处的状况,并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我们看重物质,然而之所以认同它的价值,并不是来自它的感觉特性,而是它有利于提高生活质量,并能完全控制世界。我们并不期望感性愉悦的增加,任何个人或者所有人都期望充分施展自己的能力,以至于论及社会观念,也将之看作是超乎个人利己主义的共同利害关系。并且,假如这一观念不属于义务或者特权,那就不可能成为现在的强大力量。此观念包含的伦理因素才使它获得了人心,吸引那些信仰者,战胜懈怠心理。但是,纯粹的自然范畴就完全缺乏此种伦理要素存在的地方。只要这一社会动态存在,那就足以驳倒自然主义。
如此看来,自然主义一定不能成为现代生活最恰当的表现手段。反之,现代生活离开了它的根源,表现了自然主义不可认知的一种精神独立性。生命本身也和自然主义的阐释发生矛盾。环境对我们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但仅仅凭借这个事实也不能证明我们只是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自然主义落下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即将人的精神于自然中所产生的改变归功于自然本身。仅仅注重结果,而忽视产生结果的力量,就是此错误产生的原因。
一系列的事实表明,精神离不开环境,并将其看作发挥功用的对象。在此范畴内,精神依赖于环境。然而,站在此种关系的角度来看,人生难道不是经常遇到无法容忍的矛盾吗?改造环境,也就是释放知识的能源,知识的能源会加强生命获得幸福和充实的追求。假如人仅仅需要跟外在世界沟通,而无法回归自己,无法为自己的安宁努力,生命岂不是变得更加狭隘了吗?假如人类的生活对象依旧寄托于外在世界,而无法进入内心世界,那生活本身就无疑会变得狭隘。要知道,对外在对象的研究是绝不可能走向真正的系统而高深的知识的。只要我们把人看成低一等的存在,就不会有以互爱互助为基础的内在共同性。不受中枢神经支配,不回归中枢的力量,绝不可能成为生命的本质。当我们激动时,精神、力量常常会使我们感到空虚。这是现代共同的不幸经历。这种感觉上的空虚,难道不是证明了我们追求充实的内部有着更加深广的意义?于是,我们产生了以下的问题:生命难道不想超乎已达的遥远地点吗?生命难道无法从占有客体到占有生命本身并自我形成吗?只有回到生命本身的动态,才有可能解决这一问题。至于如何回答,还有待进一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