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娜(1)
卷一
1
在理工学院度过了一个令人格外疲惫的学期后,我将要到德勒斯登去度过一个十分燥热的暑期。而令我极为不满的是,我所居住的地方——旧城中的一条小街,即使还算干净,但总是太过阴暗、狭窄而密不透风。这时我会情不自禁地神往一个地方,用丹麦文念它“sund”(德文),南方,南方啊。在易北河的傍晚,这里虽然有如画一般的景色,但是总觉得它沉闷,难以缓解心头的燥热。当我忍受不了这难耐的燥热想出去透口气时,已是晚上9点多钟,可是温度计却仍停留在88℉[1]左右。换一种说法吧,这并非坏透了,我既然不能反抗这样一种闷热,那么在托尼亚蒙咖啡屋的走廊外吃上一杯冰激凌,舒舒服服地坐在柱子间,听着从“温纳花园”音乐厅断断续续传来的音乐也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暑假去乡间度过。这个念头对于我这种既有繁重的课业又惯于节俭的人来说是相当荒唐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去萨克森—瑞士,它以前是德国东部的一个州。可是就在我享用完最后一口冰激凌时,我已经做好决定了,我要去莱森,并且在那里租一个小屋住下。幽静的莱森让我备感亲切,它给我的印象是少见而温柔,就像一首田园诗。记得我首次路过那里时是在黄昏,刚从巴斯特下来,和众多的旅行者一样匆匆路过,未曾细细欣赏。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在一个小火车站下车后,步行穿过一片果园,前往渡口。沿途中只见易北河置身在耕地之间,像蛇一样蜿蜒而下,而那一排排的耕地呈梯形上升坐落在高低起伏的田野中。田野上面有茂密的黑松林,松林的上面是那悬在天边的岩石。“上莱森”便坐落在这里。“上莱森”附近分布着几片丰饶的农场,在玉米田和绿草地之间有些零散的果树。在河对岸,有一片连绵的山峦,只有中间有一个缺口,从远处看,“上莱森”小村就是从这山峦的缺口中呈现出来的。这个小村只有两家客栈依稀可见,新修建的客栈周围光秃秃的,而旧客栈却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中。它们分别建在那条流向易北河的小溪的两边。
在山谷的左边,矗立着蓝灰色的巴斯特塔状岩石,在石麓上则布满了松林和山毛榉;从这往下看,就是那一连串高耸的黄色石壁,其中不乏有高达百英尺[2]的。然后可以看见耀眼的露天沙岩采石场,这是村子最美的地方。相比之下,那些沿着山脉分布的离村子更远的采石场就像是一座连绵的石壁,石壁上方的树木生长得非常茂盛,远远看去就像一阵碧涛翻滚着,而高高耸立在那片林海之间的百合岩,则像是巨大的军舰一般。
斜向前进的渡船活像泅水的狗,靠着水流的动力歪歪斜斜地向前航行。船由一根绳子牵引着,而绳子系在了浮筒上,绳子的两端被高高地拴在河岸上,船夫只需在那滑轮上的连接处拉一两次,就可以得到水流动力,朝着想要的方向前行。
即使是这样,船夫仍是大汗淋漓,不停地用衣襟揩拭着脸。他的那张脸令我非常吃惊,居然比我头一天晚上在动物园见到的西奥克斯印第安人的脸还要红。可是,在他的地盘中央,我已经无暇顾及他的肤色与汗水了,因为周边那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起来很凉爽,其实正如一碗热汤,此时正热气腾腾,向南方铺散过去,整个河面犹如一面凹面镜,莱森的前方就是焦点。船夫也认为我选择去的地方并不凉爽。但是这个地方树木繁盛,特别幽静,关键是这里不是很偏僻,而且我是一个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决定的人。或许吧,这是天意弄人,但是这恰好证明了此事非同一般。不然的话,又怎么会令老天爷也插手进来呢?不管怎么样,在未来后悔为什么在此时偏让自己陷入酷热之中,这其中的原因并非是我想去与那酷热争斗。可是我真的会后悔吗?到了今天,已经五年了,我还是不能确定。
有位作家曾说:“忧伤之时,没有比追忆往日的花样年华更令人伤心的了。”我不敢去质疑这句话,而且这句话太过出名,传播得很快,有成为真理的可能。可是我仍忍不住想说,如果在回忆中没有快乐的时光,那才是最大的悲哀啊!就是凭借着这样一种看法,我努力地追忆着在莱森以及之后的时光。
寻找一个栖身之所是我面临的首要问题,而那两家小旅馆剩下的都是些既差又贵的房间。我只得一家一家地跑,辗转于小溪前的台阶上,先后询问过鞋匠家、面包师家,最后又重返修表匠家,几乎跑遍了整条小溪前面的台阶。但是毫无例外,不是没有房间了,就是只有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大房间。到最后,那所位于郊外松树林背后很远的乡村学校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因为正值假期,所以我毫无拘束地敲开了校长的私人房间。一个小童打开了门,他说他也不清楚校长是不是在家;之后一转身就跑了,过一会儿,他又从我旁边飞一样地跑上楼梯,一瞬间又拿了一双靴子跑了下来;之后又跑开了,十分得意地拿了一件外套,不到一会儿,校长就穿着这些衣服出来了,仍旧是睡眼惺忪。他待我很和善,尽管他有两间房出租,但是只能一并租下,并且一个月的房租高达两个几尼[3]。我只能说抱歉,白白地扰了他的清梦,但是他还是宽慰了我,并建议我去附近新修的“别墅公寓”碰碰运气。
待我走进那别墅时,发现它看上去居然很漂亮:窗户是向里面敞开的,紫色的树藤攀附在墙壁上,树叶则稀稀疏疏地遮盖了阳台。房子坐落在高处,我经过那由梯形的土地衔接成的花园。这种豪华之地令我这种贫穷子弟感到震惊,但是我暗暗地下定决心,纵使只剩那最顶楼的小间,我也要定了。我不会再考虑价钱了,只要这豪华如宫殿一般的房子肯容纳我,因为我已经疲倦于奔波了,不想再四处询问了。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一群淑女绅士突然出现在阳台上,并且我越看这房子越觉得这不像公寓,这一点马上就被证实了。一个女仆差点撞到了我,虽然她是用一种礼貌的口吻,但我还是听出了里面暗含着无尽的嘲讽,她说:“真的,我们这里没有房间可供出租的,你要的房间应该就在那个小山顶上吧!”
我彻底晕了,折腾了大半天,我已毫无兴趣继续寻找下去了。当我再次打量眼前的建筑时,先前的好感已荡然无存。因为它是那样突兀地矗立在蓝天之下,周围也没有一丝草木。我觉得这个新建的建筑物也不适合居住。
我只好返下山谷,穿过溪流,爬上石板路,走向山边,近距离地打量起这座房子:周围的东西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尚有许多未完成的窗子就那样直挺挺的在我视线中。进来之后,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恐怖的过道风,只听门“砰”的一声,地下室便传来了女人谩骂的声音,这声音不仅粗哑,而且谩骂的内容低俗。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打磨石阶,看上去他是第一次做这个事。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擦过道的地板,我进门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她那漂亮白皙的脸蛋上有一道红印,就像刚刚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当我问她房主人时,她迅速地光着脚往地下室跑,只见地板上留下了她的脚印。不久她带着一个粗壮的女人返回来,那女人有一张阔嘴,而这张阔嘴正是先前咒骂声的出处。她用围巾擦了下那笨拙的手掌,在我看来,那手掌必定和那女孩脸上的红印子脱不了干系。她那双弓形的腿和那肥胖扁平的脚丫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是您要房间吗,先生?”她说,“太好了,您来得正是时候,如果您要的是单间的话……”突然她又转过头恶狠狠地说:“去擦你的地吧,小贱人,你的职责可不是给先生带路。”继而,她又转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房间就在二楼,您请。”
就这样,我们走进一间十分宽敞的房子,光线和空气充足,当然,这全是因为窗子的缘故。看着那没有刷漆的窗框,尽管这里通着风,我仍然觉得这里有股霉臭味。
可是在我还没就此做任何表示时,她已经在不遗余力地夸赞这间房子的好处了,居然还睁着眼睛说原来的住客有多满意,我们都明白,这里还从没住过人呢。而房租却是超出我所想给的,并且多了十先令。看我不满意,她马上说已经给我很大的优惠了,她的房子远胜于别家的。又列举了一系列优点,诸如,没有易北河扰人的河雾,并且不是很接近山谷;在这样的高度可以呼吸瑞士新鲜的空气和欣赏全村的风貌;而且这里还有专属客栈的林荫散步小道,如果你不想走远,还可以在这附近走走。她一边强调口中的“专属的林荫散步小道”,努力地把两只胳膊摊开,来证明它们有多宽,又一边反复念叨着“da'rim und dort'nim[4]”。
我们最终还是达成了协议,我先付给她半个克朗当作订金,她则在我暑假开始前的一周内把房子里的一切给安置好。然后,我们欢快地道别。
令我惊喜的是,随着我渐渐地走远,我发现那女人的夸赞还是挺有道理的。从右边看,那茂盛的树林聚集在山岭之间;向前直视,一条小径把市区与锯木厂紧紧地连在一起;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锯木厂周围长着青翠的枞树,并且还布满了灰色的岩石。整体看去,发现这地方正是“黑鸟幽谷”的入口处,几种颜色在河水的反射下交相辉映,河上有几艘小船正在漂流着。在岩石壁下,人们在这里聚居,一座座民房建造得别具一格。你会看到有些房子都是由木头建造的,而有一些是用木头作为墙壁,用附近的茅草作为屋顶,当然啦,这里大部分房子还是由树木的藤蔓来覆盖的。幸运的是,这地方没有多余的设施,除了那两个客栈,就只有一座别墅了,而且别墅并不招摇,甚至是有点与世无争。一缕缕炊烟在空中缭绕,远远看去就像一簇簇花团,在山谷上幻化成了一层薄薄的纱与下面的溪水遥相呼应,在泛着白色光芒的柳树、透着庄严气势的赤杨里,熠熠生辉。仿佛这是由一首田园诗构造出来的意境一般!这把德国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我难以想象我居然有幸可以来这里度过美好的一个月,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Guten Morgen,schone Millerin[5]”。
为了尽情地享受这令人清爽的气息,即特有的瑞士气息,我竟然忘了自己在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一想起那女人所说的“专属的美丽的林荫散步小道”时,我就忍不住笑出来,我在这个位置根本就没看到什么散步小道,除了那隆起的田地上分布着一些果树,其他的基本什么都没有;两棵桦树就在那有点倾斜的坡上,枝条伸展着,树叶随之抖动,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随后我去可以俯视易北河整体风貌的“埃布格西特”吃了点东西后,叫服务员时,居然看到他正和我认识的那个小学校长在交谈。那校长吸着烟,他那有着大穗子和鹿角尖的烟斗令他感到自豪,并且在现场也没有什么学生可以让他觉得吸烟是件令人羞耻的事。烟草是非常香的,后来他让我知道那才是正宗的老阿尔斯塔德;他喝的酒也是蒙肯啤酒,他的这些爱好表明他是一个高尚的人,至少从口味与习惯中表现出来了。他立刻同我打招呼,并且为我找到住处而表示祝贺。他告诉我,即使把整个萨克森找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这里有许多人们几乎不去的好地方,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尽管找他;当他知道我在1864年曾在丹麦住过,为了缓解尴尬,他转移了话题。没想到他正好说中了,因为我也是无话可说了,我对他口中的科尔丁一带特别熟悉,他说他曾在那里驻防了很长一段时间。见我感兴趣,他显得很高兴,不停地问我还记不记得那里的一切,他用那烟嘴在彩色的桌布上描绘着房屋、森林等不同地点的位置。他很想知道,那壮硕的老拉尔森还是不是用石头做的廊房和用篱笆围成的农场的主人,那么他的儿子又是不是已经继承了他的财产。因为这位小学校长曾经和老拉尔森的儿子在弗兰斯堡的医院中一起住过。后来他向我谈起了他曾负过伤的那场战役。
我不敢确定这场谈话是否愉快,只不过这其中有一些吸引人的内容,很有德国人在谈论往事时那种直率的感觉。虽然我觉得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但战争的幸存者们早已没有了怨恨之心,这倒也令人感到欣慰。
就在他停歇的片刻,我询问了他那栋豪华的房子的主人是谁。
“那是国王侍从冯·齐德利兹的。每年夏天,当他不用再伺候皮尼兹国王时,他就会来到这里。这种人虽然富贵,但是生活很低调,不过,他给学校捐献了很多的钱财。喔,记起来了,他们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家庭教师,我和她说起来勉强还算是亲戚吧,不过我不是很了解她,因为她不常跟人交流,我希望她能够热情点。”
就在此时,汽船开始鸣笛,我向校长告别后,便急匆匆地走下桥去。2
一周之后,我在早晨八点钟就动身起程了。
像平时一样,在开船前一分钟,我才登上船。等我把行李放好坐稳,准备四处闲看的时候,我们已经抵达亚尔伯桥了。我看到的是德勒斯登一如既往的侧影:建在水上的堡垒高高挺拔着,在蓝天的衬托下十分赏心悦目,而我们头顶却是雾蒙蒙的,深谷中一片漆黑。因为天气有些寒冷,我披上了花格子的旅行披衣。船驶过那三座城堡之后,德勒斯登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当我们抵达洛希维兹的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严格地说,还算不上雨,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