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教养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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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昂图瓦纳曾把试图逃走的两个学生领回了家,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丰塔南太太家。但即便如此,丰塔南太太家的女仆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门外的昂图瓦纳。这时已是晚上九点,但女仆没多说什么开门让昂图瓦纳走了进去。
卧室的壁炉前,丰塔南太太正挺直上身坐在那里,手捧着一本书在灯光下高声朗读,两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贞妮躺在一张安乐椅里静静地听着,两只手不时地玩着辫子,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炉火。离得远远的达尼埃尔在他跷起的二郎腿上放了一个画夹,正在给他的母亲画一幅素描。在门口的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后,昂图瓦纳发现自己的突然造访是那么不合时宜,但他现在不能就这么转身离开。
对昂图瓦纳的到来,丰塔南太太表现得很冷淡,但显然还是有些惊讶。她把孩子们扔在一边,带着昂图瓦纳来到了客厅。得知原因之后,她又转身回房去找达尼埃尔。
达尼埃尔仅有十五岁,但看起来却像是十七岁,嘴巴在一抹胡子的阴影下显得轮廓分明。昂图瓦纳看着面前的达尼埃尔,有些不敢正视,但却表现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仿佛是在说:“你知道,我从不拐弯抹角。”就像往常一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本能使他一旦站在丰塔南太太面前就摆出这样一副姿态。昂图瓦纳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你。自从昨天见面以后,我想了很多。”达尼埃尔听了显得有些惊讶。
“是的,”昂图瓦纳紧接着说,“因为我们都赶着要去做别的事,只匆忙交谈了几句,但我觉得……怎么说好呢,你完全没有向我打听雅克的情况,那我能不能做这样的猜测:他给你写过信。对不对?我甚至怀疑他在信里告诉了你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而这些恰恰是我需要知道的。不,请让我把话说完。现在快到四月了,而雅克自从去年六月离开巴黎,到现在已经快九个月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从未给我写过一封信。只有我父亲经常见到他,并告诉我一些他的情况,比如身体很健康、学习非常用功。据父亲说,远离家庭和纪律的约束已经让雅克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我想,父亲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有人在欺骗他?自从昨天见到你,我就感到非常不安。我在想,雅克在那个地方可能正在遭受不幸,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儿,想到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帮助他,我感到难以忍受。所以我决定来找你,向你求助,这并不是要你说出些什么秘密的话。如果他给你写过信,肯定会告诉你他在那儿的一些情况。所以只有你能让我安心——或者让我参与其中。”
达尼埃尔听着,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一开始就拒绝这次谈话。达尼埃尔仰头看着昂图瓦纳,发现他因为慌乱而神情严肃。达尼埃尔有些过意不去,便转身看向母亲。丰塔南太太看着儿子,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丰塔南太太终于很确定地对达尼埃尔笑着说:“把真相告诉他吧,达尼埃尔。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说出真话而感到后悔。”
达尼埃尔于是告诉昂图瓦纳,他经常会收到雅克的来信,但越往后信越短,写的内容越少。达尼埃尔知道雅克住在外地一个正直的老师家里,但至于更具体的地址他也不知道。信封上盖着的是北方城市的平信邮戳,难道雅克会在那里准备中学毕业会考?
昂图瓦纳尽量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但雅克为什么要对最好的朋友隐瞒呢?是因为感到羞耻?是的,就是因为感到羞耻,蒂博先生才把雅克被监禁在克卢伊教养院说成是去了“瓦兹河边的教会学校”读书。昂图瓦纳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写给达尼埃尔的这些信有可能是别人逼雅克写的。可能有人在威胁雅克吧?这时候他又想起博丰的一份革命报纸曾发动过一场运动,尖锐地揭发了“社会保管车业”:蒂博先生在这起案件中进行了反驳,并获得了完全的胜利。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昂图瓦纳只相信眼见为实,他问:“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其中的一封信?”
看见达尼埃尔的脸有些红了,昂图瓦纳挤出一丝微笑表示道歉:“我只看一封行不行?无论是哪一封都行……”
达尼埃尔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用眼神征询母亲的意见,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了房间。
与丰塔南太太单独相处,昂图瓦纳又感到曾经有过的无所适从,心里充满了好奇,并感到自己被强烈地吸引。丰塔南太太似乎没察觉到什么,眼睛注视着前方。而处于她的身旁的昂图瓦纳的内心则始终不能平静。在他看来,丰塔南太太四周的空气有一种奇妙的感染力。此时,昂图瓦纳很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一种非难的气息。是的,没错。丰塔南太太并不清楚雅克的遭遇,所以也不会责怪昂图瓦纳和蒂博先生。然而,回想起曾经唯一一次走访大学路的经历,她有一个不太好的印象:凡是那里发生的事通常都不是好事。昂图瓦纳猜出了丰塔南太太的心思,且基本认同她的想法。一般情况下,倘若发现有人敢批评父亲的品德,昂图瓦纳通常会气得大声反驳,可是这一次他的心却偏向了丰塔南太太,进而反对起了蒂博先生。去年离开丰塔南太太家后,有好几天他都觉得家里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这一点他从未忘记。
达尼埃尔这时回到了客厅,并递给昂图瓦纳一封信,信封已破败不堪。
“这是我收到雅克寄来的第一封信,同时也是写得最长的一封。”达尼埃尔说着坐了下来。
亲爱的丰塔南:
我现在是在新的住所给你写这封信。你不用想着给我回信,因为这里绝对禁止与外界通信。除了这一点以外,其他一切都很好。我的老师很不错,对我非常和善,而我也非常用功。在这里,我有很多可爱的同学,父亲和哥哥每个礼拜都会来探望我。你看,我生活得很好。亲爱的达尼埃尔,看在我们友谊的分上,请不要责怪我的父亲,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我知道他其实很好,让我离开巴黎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一直待在巴黎的中学,我只会浪费时间,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我现在很高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地址,不然你会写信给我,而这会给我带来严重的后果。一有机会我还会给你写信,亲爱的达尼埃尔。
雅克
昂图瓦纳把手上的信反复看了两遍。他根本不愿意相信信是雅克写的,但看到上面的笔迹分明是他的,又不得不相信。不过,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完全又是另外一种笔迹:像是由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乡下人写的,歪七扭八,笨拙粗陋。写信的方式和信里的内容都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这样伪装?“我的同学们”,这就是说,雅克生活在“专用楼”,那个蒂博先生专门为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克卢伊建造的终年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在那里,除了负责送饭、陪着散步的用人,以及那个从孔皮埃涅请来每星期上两三次课的老师,雅克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跟他聊聊天。“父亲和哥哥每个礼拜都来探望我”,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蒂博先生都会到克卢伊主持理事会。每一次,他都会在临走前将儿子叫到会议室里谈谈。昂图瓦纳虽曾在暑假时说过要去看弟弟,但因为蒂博先生始终不同意而未能成行。他说:“你弟弟目前正在接受一套系统教育,能够保持安静对他非常重要。”
昂图瓦纳手放在弯曲的膝盖上,不停地翻弄着信。事实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而这时候,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他突然感觉到有些失控,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眼前这个偶然相识的智慧的女人。他抬头向她看去:她双手轻放在裙子上,目光深邃,脸上一副沉思的模样,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们能帮您做点什么吗?”她微笑着轻声说。在柔软的有些花白的头发衬托下,她微笑的脸庞显得分外动人。
但话到嘴边,他又迟疑了。达尼埃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却担心这样会让自己看起来优柔寡断,担心给丰塔南太太留下一个做事畏畏缩缩的形象。另一个理由则是:不能因此泄露雅克千方百计守护的秘密。为了掩饰尴尬,他站起身,伸出手想要告辞,脸上的表情却不经意间流露出虚假,就像是在说:“不用问我。你们终究会了解我的想法,到时候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再见吧。”
离开丰塔南太太家后,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心里默念:“要冷静,表现得坚强些。”五六年的科学研究经历让他以简单的逻辑思考:“既然雅克并不抱怨,那就说明他没有遭受不幸。”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到相反的情况。想起在报纸上报道的那场反对教养院的运动,他心情复杂。尤其是一篇题为《孩子们的苦役监》的文章,揭露了教养院里孩子们贫乏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他们除了吃不好、住不好之外,还遭受非人的肉体折磨和监守者的虐待。这时他不禁想到,不管怎样都要想办法将那些可怜的孩子从教养院解救出来!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但具体怎么实行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然后一起协商,这绝对不行。因为昂图瓦纳要反对的就是他的父亲,是他主持并建立了教养院。对昂图瓦纳来说,与自己的家庭对抗是之前从未想过的,他起初感到艰难,但随后又充满了自豪。
一年前和雅克回家发生的事情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回家第二天,昂图瓦纳一大早就被蒂博先生叫到书房,韦卡尔神父显然也是刚刚赶到。蒂博先生扯着嗓子喊:“真是个坏小子!一定要把他的意志打垮!”说着,他向前伸出毛茸茸的胖手,然后慢慢攥紧,直到手关节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他一脸得意地笑着说:“我相信这件事会圆满地解决。”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双眼,嘴里蹦出一个词,“克卢伊。”“把雅克送到教养院去?”昂图瓦纳几乎是叫喊着。两父子之间的争论很激烈。“最重要的是打垮他的意志。”蒂博先生不断地重复,并把指关节扳得“咔咔”响。一旁的神父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于是,蒂博先生提出了让雅克接受特殊约束的要求。在他看来,这种约束基于父爱,对雅克更是好处良多。他振振有词地得出一个结论:“像这样,他就能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孤独中摆脱那些坏习惯,变得用功。不久后他就十六岁了,我希望那时候他能回到我们的身边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远离危险。”听到这儿,神父插了一句表示赞同:“孤独确实有神奇的治疗效果。”经过激烈的争论,昂图瓦纳逐渐受到蒂博先生和神父的影响,最终认为他们说得不无道理。他就这样同意了把雅克送入教养院,现在的他恨自己,同时也恨父亲。
他目不斜视,走得飞快。但走到贝尔福狮子像前后,他又转身快步往回走,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吐出的烟圈在空中随风飘散。必须要有一个回击:偷偷跑到克卢伊,去主持公道……
有个女人走近了,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他却一言不发,一直朝圣米歇尔大街走去。“去主持公道!”他不断地重复,“我要揭穿校董们的阴谋和监守们的粗暴,然后大闹一场,把雅克接回来。”
但他的热情没有持续多久就中断了,因为他的思路分成了两条线:除了要完成这项重大的计划外,另一个想法也蹦了出来。曾经走过塞纳河的他很清楚这样杂乱无章的心情会把他引到何处。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他情绪稍微稳定,不行便趴在床上打盹儿吗?他需要清新的空气,于是挺起胸膛,忍不住笑了。他想:“你必须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坚强!”迈着轻快的步伐,他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鼻子闻到一股丰沛的气息,精神也随之振奋起来。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决定正散发出万丈光芒,而且就快变成现实,甚至已经成功。正当他打算用一刻钟好好思考这两个计划之中的一个时,另一个似乎也要实现了。于是,他轻车熟路地推开面前的玻璃门,下定了决心:
“明天是周六,这时候我不可能抛下医院不管,但后天行。星期天一早,我就去教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