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说
《中说》,旧本题隋王通撰。通,龙门人,字仲淹。尝西游长安,奏《太平二十策》。知谋不用,退居河汾教授,屡征不至。卒年仅三十五。著有《礼论》、《乐论》、《续书》、《续诗》、《元经》、《易》等书,以拟《六经》,此书则刻画《论语》。较扬雄《法言》,尤为酷似。师弟更互相标榜,自比孔、颜,故论者多斥其僭妄已甚。然考其书中所言,大要纯正通达。宋明理学大儒,如朱子、王阳明皆推许之。略名存实,“与扬雄《法言》,当不相上下”,或曰:“案此书本末,证以通师弟及同时人事实,多相牴牾。盖为其子福郊、福畤等所作,而托名于通者。”此言信者甚众。学者当加考辨,庶不为古人之所欺矣。
王道 节录,以下各论并同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子与之言,归而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门人曰:“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吾所以忧也。”门人退。子援琴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
子曰:“封禅之费,非古也,徒以夸天下,其秦、汉之侈心乎?”
子曰:“易乐者必多哀,轻施者必好夺。”
子曰:“无赦之国,其刑必平;多敛之国,其财必削。”
子曰:“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
裴晞问曰:“卫玠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何如?”子曰:“宽矣。”曰:“仁乎?”子曰:“不知也。”阮嗣宗与人谈,则及玄远,未尝臧否人物,何如?”子曰:“慎矣。”曰:“仁乎?”子曰:“不知也。”
天地
李靖问任智如何。子曰:“仁以为己任。小人任智而背仁为贼,君子任智而背仁为乱。”
贾琼问君子之道。子曰:“必先恕乎?”曰:“敢问恕之说。”子曰:“为人子者,以其父之心为心;为人弟者,以其兄之心为心。推而达之于天下,斯可矣。”
子躬耕。或问曰:“不亦劳乎?”子曰:“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且庶人之职也。亡职者,罪无所逃天地之间,吾得逃乎?”
子燕居,董常、窦威侍。子曰:“吾视千载已上,圣人在上者,未有若周公焉。其道则一,而经制大备,后之为政,有所持循。吾视千载而下,未有若仲尼焉。其道则一,而述作大明,后之修文者,有所折中矣。千载而下,有申周公之事者,吾不得而见也。千载而下,有绍宣尼之业者,吾不得而让也。”
事君
房玄龄问事君之道。子曰:“无私。”问使人之道。曰:“无偏。”曰:“敢问化人之道。”子曰:“正其心。”问礼乐。子曰:“王道盛则礼乐从而兴焉,非尔所及也。”
杨素使谓子曰:“盍仕乎?”子曰:“疏属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敝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粥,弹琴著书,讲道劝义自乐也。愿君侯正身以统天下,时和岁丰,则通也受赐多矣,不愿仕也。”
子曰:“古之为政者,先德而后刑,故其人悦以恕;今之为政者,任刑而弃德,故其人怨以诈。”
子曰:“古之从仕者养人,今之从仕者养己。”
子曰:“婚娶而论财,夷虏之道也,君子不入其乡。古者男女之族,各择德焉,不以财为礼。”
子之族,婚嫁必具六礼。曰:“斯道也,今亡矣。三纲之首不可废,吾从古。”
子曰:“恶衣薄食,少思寡欲,今人以为诈,我则好诈焉。不为夸衒,若愚似鄙,今人以为耻,我则不耻也。”
周公
子谓史谈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废,而知其各有弊也,安得长者之言哉?”子曰:“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故曰:存乎其人。”
刘炫见子,谈《六经》,唱其端,终日不竭。子曰:“何其多也。”炫曰:“先儒异同,不可不述也。”子曰:“一以贯之可矣。尔以尼父为多学而识之耶?”炫退,子谓门人曰:“荣华其言,小成其道难矣哉!”
子曰:“《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易》不云乎:‘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或问佛。子曰:“圣人也。”曰:“其教何如?”曰:“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轩车不可以适越,冠冕不可以之胡,古之道也。”
杨素谓子曰:“甚矣,古之为衣冠裳履,何朴而非便也。”子曰:“先王法服,不其深乎?为冠所以庄其首也,为履所以重其足也。衣裳襜如,剑佩锵如,皆所以防其躁也。故曰俨然,人望而畏之。以此防民,犹有疾驱于道者。今舍之曰不便,是投鱼于渊,置猿于木也。天下庸得不驰骋而狂乎?引之者非其道也。”
问易
魏征曰:“圣人有忧乎?”子曰:“天下皆忧,吾独得不忧乎?”问疑。子曰:“天下皆疑,吾独得不疑乎?”征退,子谓董常曰:“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常曰:“非告征也,子亦二言乎?”子曰:“征所问者迹也,吾告汝者心也。心迹之判久矣,吾独得不二言乎?”常曰:“心迹固殊乎?”子曰:“自汝观之则殊也,而适造者不知其殊也,各云当而已矣。则夫二未违一也。”李播闻而叹曰:“大哉乎一也!天下皆归焉,而不觉也。”
贾琼问:“何以息谤?”子曰:“无辩。”曰:“何以止怨?”曰:“无争。”
礼乐
贾琼问群居之道。子曰:“同不害正,异不伤物。”曰:“可终身而行乎?”子曰:“乌乎而不可也?古之有道者,内不失真,而外不殊俗,夫如此故全也。”
或曰:“君子仁而已矣,何用礼为?”子曰:“不可行也。”或曰:“礼岂为我辈设哉?”子不答,既而谓薛收曰:“斯人也,旁行而不流矣,安知教意哉?有若谓先王之道,斯为美也。”
程元问《六经》之致。子曰:“吾续《书》以存汉、晋之实,续《诗》以辩六代之俗,修《元经》以断南北之疑,赞《易》道以申先师之旨,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如斯而已矣。”程元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夫子何处乎?”子曰:“吾于道,屡伸而已。其好而能乐,勤而不厌者乎?圣与明吾安敢处?”
子曰:“君子可招而不可诱,可弃而不可慢。轻誉苟毁,好憎尚怒,小人哉!”
子曰:“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故君子不与也。”
或问长生神仙之道。子曰:“仁义不修,孝悌不立,奚为长生?甚矣,人之无厌也!”
述史
温大雅问如之何可使为政。子曰:“仁以行之,宽以居之,深识礼乐之情。”“敢问其次。”子曰:“言必忠,行必恕,鼓之以利害不动。”又问其次。子曰:“谨而固,廉而虑,龊龊焉自保,不足以发也。”子曰:“降此,则穿窬之人尔,何足及政?抑可使备员矣。”
贾琼请绝人事。子曰:“不可。”请接人事。子曰:“不可。”琼曰:“然则奚若?”子曰:“庄以待之,信以从之。去者不追,来者不拒,泛如也。斯可矣。”
魏相
文中子曰:“闻谤而怒者,谗之由也;见誉而喜者,佞之媒也。绝由去媒,谗佞远矣。”
房玄龄问正主庇民之道。子曰:“先遗其身。”曰:“请究其说。”子曰:“夫能遗其身,然后能无私,无私然后能至公,至公然后以天下为心矣,道可行矣。”玄龄曰:“如主何?”子曰:“通也不可究其说,萧、张其犹病诸?噫!非子所及,姑守尔恭,执尔慎,庶可以事人也。”
子曰:“早婚少娉,教人以偷;妾媵无数,教人以乱;且贵贱有等,一夫一妇,庶人之职也。”
子曰:“吾不仕,故成业;不动,故无悔;不广求,故得;不杂学,故明。”
立命
子曰:“治乱,运也,有乘之者,有革之者。穷达,时也,有行之者,有遇之者。吉凶,命也,有作之者,有偶之者。一来一往,各以数至,岂徒云哉?”
贾琼问:“富而教之,何谓也?”子曰:“仁生于歉,义生于丰。故富而教之,斯易也。古者圣王在上,田里相距,鸡犬相闻,人至老死不相往来,盖自足也。是以至治之代,五典潜,五礼措,五服不章。人知饮食,不知盖藏;人知群居,不知爱敬。上如标枝,下如野鹿。何哉?盖上无为,下自足故也。”贾琼曰:“淳漓朴散,其可归乎?”子曰:“人能弘道,苟得其行,如反掌尔。昔舜、禹继轨而天下朴,夏桀承之而天下诈,成汤放桀而天下平,殷纣承之而天下陂,文、武治而幽、厉散,文、景宁而桓、灵失。斯则治乱相易,浇淳有由。兴衰资乎人,得失在乎教。其曰太古不可复,是未知先王之有化也。《诗》、《书》、《礼》、《乐》,复何为哉?”董常闻之,谓贾琼曰:“孔、孟云亡,夫子之道行,则所谓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乎?孰云淳朴不可归哉?”
关朗
子曰:“罪莫大于好进,祸莫大于多言,痛莫大于不闻过,辱莫大于不知耻。”
文中子曰:“仲尼之述,广大悉备,历千载而不用,悲夫!”仇璋进曰:“然夫子今何勤勤于述也?”子曰:“先师之职也,不敢废。焉知后之不能用也?是藨是蓘,则有丰年。”
门人窦威、贾琼、姚义受《礼》,温彦博、杜如晦、陈叔达受《乐》,杜淹、房乔、魏征受《书》,李靖、薛方士、裴晞、王珪受《诗》,叔恬受《元经》,董常、仇璋、薛收、程元备闻《六经》之义。
上〔注:原书因是竖排版为“右”字,今改之,此处下同〕儒书四种。儒之本义,许君解为术士。《周官》有“联师儒”之文,《礼记》有《儒行》之篇,皆可以得其梗概。后世所谓儒者,则仅祖述仲尼之言者耳。《汉志》儒家首列晏子,清四库改隶史部传记类〔其说曰:书中所述婴遗事,实魏征谏录,李绛论事集之类,与著书立说者迥别〕。改之,诚是也。又有曾子书,其文多见于《大戴》。孟子书亦列入经部,故皆不录,于周录荀卿氏为首。于汉录董、扬二子,贾生《新书》,篇章割裂,已非原本。其议论亦不能纯为儒家言。王氏《中说》,虽未免后世拟僭模仿之病,而其立说之精至,实自有不可磨灭者,故今取以为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