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采购(2)
她就这么等着,直到车子发动,开走。我低着头,没看她的脸,但从目光所及之处可以见到她粉蓝长袍下臃肿的腰身,搭在象牙拐杖顶上的左手,以及无名指上一粒粒硕大的钻石。那一度纤细优美的手指仍然保养得很好,关节突出的手指上指甲修成柔和的弧形,在无名指上仿佛一道嘲讽的微笑,一个取笑她的东西。
你可以进来了,她说着,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朝门厅里走。把门关上。
我把红色的行李包提进去,这显然是她的意思,然后关上门。我一声不吭。丽迪亚嬷嬷说过,除非是非答不可的问题,最好保持沉默。尽量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她说话时,两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脸上现出紧张不安、卑躬恳求的微笑。她们也不容易。
进来,大主教夫人说。我走进起居室,她已经坐在椅子上,左脚搁在脚凳上,那里铺着一块针绣垫。篮里装着玫瑰。她的编织活摞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上面还穿着针。
我双手交叉站在她面前。原来如此,她开了口。边说边夹起一支烟,用嘴衔着,点上火。她的嘴唇薄薄的,抿着时,周围现出许多细小的直纹,过去在唇膏广告上常可见到。打火机是象牙色的,香烟肯定是从黑市弄来的,这个想法带给我希望。即便眼下不再有现钞流通,黑市照有不误。只要黑市长盛不衰,就总有东西可以交换。这么说她并不恪守那些清规戒律。可我又有什么能与人交换呢?
我如饥似渴地盯着那支烟。对我而言,烟同酒和咖啡一样是绝对不能碰的。
那么老,连他的脸长得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夫人说。
是的,夫人。我答道。
她发出一种近似笑声的声音,接着就咳起来。他不走运,她说。这是你的第二家吧?
第三家,夫人。我答道。
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说着,又带着咳声笑起来。你可以坐下,平常是不准许的,今天就破个戒,下不为例。
我挨着一张硬背椅子边上坐下。我不想东张西望,不想让她觉得我对她有欠恭敬。所以,在我右侧的大理石壁炉,上面挂的镜子,以及屋里的一束束花,都只是在眼角一扫而过,隐隐约约的一团。反正以后要看有的是时间。
现在她的脸和我的在同一位置上了。我觉得她很面熟,至少某个地方似曾相识。一缕头发从她的面纱下露出,色泽依然金黄,当时我以为她也许染过发,染发剂同样可以从黑市弄到。但现在我知道那是天然的金发。她的眉毛修成细细拱起的两道,使她看上去总显得诧异、愤怒或是好奇,一副受惊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可是眉毛下面的眼睫毛却满是倦容。眼睛则又不同,蓝得像阳光耀眼的仲夏天空,带着不容分说的敌意,蓝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鼻子从前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如今在那张脸上则显得太小,不成比例。她脸不胖但挺大,嘴角边有两道皱纹,下巴紧绷着像握紧的拳头。
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她说。我猜你对我一定也这么想。
我没有回答,答是吧对她不敬,答不是吧又顶撞了她。
我知道你不蠢,她接着又说。她吸了口烟又吐出来。我看了你的档案,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一笔生意场上的交易。不过你可听清了,谁要找我麻烦,我就找谁麻烦,明白吗?
明白了,夫人,我答道。
别叫我夫人,她恼怒地喊。你不是马大。
我没问该称她什么,因为明摆着她希望我永远没有机会称她做什么。我很失望,那时我一心想当她做大姐,一位母亲般的长辈,一个能理解我、爱护我的人。我原先服务的那家夫人大多时间都呆在卧室里,马大们说她在里面酗酒。我还指望这位夫人会有所不同。我愿意设想,也许下辈子,换个时间地点,我会喜欢上她。但此刻我已明白我不可能喜欢她,正如她也不喜欢我一样。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在身旁灯台上一个涡状小烟灰缸里掐灭。她掐烟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摁一碾,不像多数夫人那样喜欢动作优雅地反复轻按。
至于我的丈夫,她说,丈夫就是丈夫。这一点我希望你弄清楚。除非死亡将我们分开,否则无法改变。
是,夫人,我又说走了嘴,忘了不该称夫人。从前人们常给小女孩们玩一种玩具娃娃,扯一下背后的线就会说话。我觉得自己听上去活像那娃娃,声音呆板、单调。她也许恨不得扇我一巴掌。打我们这样的人是允许的,《圣经》上就有先例,不过只能用手,不能用工具。
这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之一,大主教夫人说,忽然间她不再看我,而是低头俯视自己指节突出、戴着钻戒的双手。我一下记起了曾经在哪儿见过她。
第一次是在电视上,那时我才八九岁。每逢星期天早上,趁母亲还在熟睡,我就早早起床,跑到母亲书房里,把电视频道一一按遍,找卡通片看。有时没有卡通节目,我就看“成长之灵魂福音时段”节目,那里面给孩子们讲《圣经》故事,唱赞美诗,其中有个领唱的女高音叫赛丽娜·乔伊,淡淡的金发,小小的翘鼻子,长得娇小玲珑,蓝眼睛很大,唱歌时总是往上翻。她可以同时又哭又笑,每当她带着颤音,轻松自如地唱过最高音时,两滴眼泪便会如同得了信号一般,优雅地滑落她的脸颊。然后她才往下唱别的。
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正是赛丽娜·乔伊本人,或者说过去曾经是。于是,一切比我预想的更糟糕了。
第四节
我沿着砾石小径往前走,这条路把屋后的草坪像头路一样清楚地一分为二。夜里下过雨,两旁的草地湿漉漉的,空气中充满水汽。地上四处爬着蚯蚓,表明这里的土壤相当肥沃,它们被太阳晒得半死不活,柔韧地伸曲着,粉红的,活像人的唇。
我打开白色尖板条木门,继续向前,穿过房前的草坪,朝前门走去。车道上,分配到这家的一名司机正在擦拭车子,这说明大主教没有出门,此刻正呆在饭厅后面他自己的屋子里,他的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消磨在那里。
车子是十分昂贵的“旋风”牌,比“凯旋”牌高级,更胜过庞大、实用的“巨兽”牌。车身是黑色的,不用说,这颜色象征显赫,但也是灵车的颜色。车身很长,线条流畅。司机正拿着块软皮擦拭着车身,一副呵护备至、爱不释手的样子。至少这点没变,男人爱惜名车的方式。
司机一身卫士军服,帽子时髦地斜戴着,袖子高高卷到胳膊肘,露出晒成棕褐色的前臂,手臂上一溜儿黑毛。他嘴角叼着一支烟,看来他也有可以在黑市交换的东西。
我知道这个司机的名字,他叫尼克。因为我曾听到丽塔和卡拉谈起他,还有一次听到大主教对他说:尼克,车子不用了。
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在车库那头。他身份卑微:没有分到女人,一个也没有。他没有头衔:因为某种缺陷,比如缺少关系什么的。但他的举动却表现出对此毫不知情,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随便有余,恭顺不足。也许是愚蠢所致,但我不这么想。有股鱼腥味,过去人们常这么讲,也有人说,我闻到股耗子味[14]。总之,是不受欢迎的气味。我不由自主地遐想他身上会是什么味道,当然不会是鱼腥味或死耗子的臭味:那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润泽发亮,因为轻烟缭绕而显得有几分朦胧。我叹息着深深吸了口气。
他看向我,发觉我在注视他。他长了张法国人的脸,瘦削古怪,棱角分明,笑起来嘴角皱起。他吸了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蒂丢到车道上,一脚踩灭,吹了声口哨,又朝我眨眨眼。
我低下头,转身让白色双翼头巾遮住我的脸,继续往前走。他简直是在铤而走险,何苦呢?万一我报告了怎么办?
也许他只是表示友好。也许他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想到其他地方去了。其实我渴望的只是那根烟而已。
也许这是个考验,看我反应如何。
也许他是个眼目[15]。
我打开前门,顺手把门关上,双眼低垂,不往后看。人行道上铺着红砖。我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下这片长方形砖块拼出的景观,只见砖块下经年累月冻土集结的地方微微拱起,砖块颜色有些陈旧,但仍十分鲜明,纹路清晰可辨。人行道比过去干净多了。
我走到街角等着。从前我可没有等人的耐心。恭顺站立等待的人同样也是在侍奉上帝[16]。丽迪亚嬷嬷说。她要我们将此铭记在心。她还说,你们并非个个都能善始善终,开花结果。有些人会落到干硬的地上或荆棘丛中[17]。有些人就是根儿浅。她说话时,下巴上那颗痣一起一落。她说,要把自己当成种子,这时的她声音格外亲昵甜蜜,但又阴阳怪气,暗藏玄机,就像过去教孩子们芭蕾的女教师的声音,好,把手臂抬高伸直,我们来扮小树。
我站在街角,权当自己是棵树。
一个脸上裹着白色双翼头巾的红色身影沿着红砖人行道向我走来。一个和我相仿的身影,一个毫无特征、难以描述的红衣女人,手中提着篮子。到了跟前,我们彼此细细打量,从面孔到裹体的筒形红布。没错,是她。
“祈神保佑生养。”她招呼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例行问候语。
“愿主开恩赐予。”我也用例行的话回答。我们转身穿过一座座大宅朝市中心走去。进城同样必须两人结伴同行,否则休想。据说是为了保护我们,可这未免荒谬透顶:难道我们被保护得还不够吗?事实是,她监视我,我监视她。万一哪天采购途中发生意外,让其中一个偷偷溜掉,另一个就得负责。
她做我的女伴已经两星期了。我不知道先前那位女伴出了什么事。总之有一天她人间蒸发了,由这个女人取而代之。这类事情是不适于打听的,因为答案往往不是你想要的。说到底也不会有答案。
这个女伴比我稍胖,褐色的眼睛,名叫奥芙格伦[18]。我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她走起路来一副端庄模样,低着头,戴着红色手套的两手在身前交叉着,踏着碎步,看上去活像一只训练有素、直立行走的母猪。两人结伴同行的采购路上她向来一本正经,从不说半句离经叛道的话,可我也一样不说。她也许是个忠实的信徒,一个名副其实的使女。我不能冒险。
“听说仗打得很顺利。”她说。
“感谢上帝。”我回答。
“主赐予了好天气。”
“真让人心情舒畅。”
“从昨天开始,又打败了一些叛军。”
“感谢上帝。”我说,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叛军是谁?”
“浸礼会教徒[19]。他们在青山上有个据点。被天使军用烟熏了出来。”
“感谢上帝。”
有时我真希望她能闭嘴,让我安安静静地走路。但同时我又如饥似渴地盼望得到外界的消息,管它是什么消息;即便是谣传,其中也包含着某种信息。
我们到了第一道哨卡,这些哨卡类似道路施工或挖掘下水道时设下的路障:一个漆着黄黑两色条纹的交叉木架,上面印着一个表示“禁止通行”的红色六边形标志。关口附近悬挂着几盏灯笼,到晚上才亮。在头顶上方,我知道有探照灯,就装在电话线杆上,遇到紧急情况时启用。路两旁建有永备发射点,里面埋伏着整装待命的机关枪手。由于脸上裹着头巾挡住了视线,我看不到探照灯和那些机枪掩体,但我知道它们在那。
哨卡后面窄窄的关口旁,两个男人正在站岗。他们身穿宗教正统卫士的绿色军装,肩章和帽徽是白色三角形上两柄相交的利剑。这些卫士不是真正的士兵,其职责为执行常规警卫并负责日常粗活,比如给大主教夫人的花园松土。他们中除了隐姓埋名、掩盖真实身份的眼目外,全都是蠢的蠢,老的老,残的残,幼的幼。
这两位年纪都很轻:一个唇髭稀疏,另一个满脸粉刺。他们的年轻令人怦然心动,但我知道自己不可受此迷惑。年轻卫士往往最危险,最狂热,动不动就开枪。他们涉世未深,对生命的意义知之甚少。和他们打交道得小心翼翼。
上个礼拜就在这里,他们开枪打死了一个女人。是个马大。当时她正在长袍里翻找通行证,被他们误以为在摸炸弹,把她当男扮女装的奸细崩了。这类意外时有发生。
丽塔和卡拉认识死者。我听到她俩在厨房里议论此事。
他们不过是行使职责,卡拉说,保证我们的安全。
没什么比死掉更安全的了,丽塔愤怒地喊,她又没惹事,凭什么打死她?
纯属意外,卡拉回答。
胡扯,丽塔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有意的。我能听见她把水槽里的盆盆罐罐弄得乒乓作响。
算了,不管怎么说,谁也不敢贸然炸掉这所房子,他得三思而行,卡拉说。
这没什么不同,丽塔说,她干活一向卖力,死得太惨了。
还有比这更惨的,卡拉说,至少这是一刹那间的事,不用受罪。
你可以这么说,丽塔说,但我宁愿慢点死,好给我时间申冤。
两名年轻卫士三指并拢,举到帽檐朝我们敬了个礼。这是对我们的致敬手势。由于我们的服务的性质,他们对我们表示敬意是理所应当的。
上了拉链的口袋缝在宽大的袖子里,我们从中取出通行证,让他们检验盖章。一个卫士走进右边的机枪掩体,把我们的号码输入电脑查验器。
把通行证还给我们时,长着桃色髭须的卫士低下头想看我的脸。我稍稍抬起头,好让他看清楚,恰好四目相对,他的脸腾地红了。他长了一张绵羊脸,长长的,带着几分哀怨,但一双眼睛却像狗眼似的又大又圆,像长毛狗,而不是小猎犬。他皮肤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态的娇嫩,就像疥痂下的皮肉。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把手放上去,放到这张没有遮盖的脸上。他先把目光掉开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它是对清规戒律的一次小小的叛逆,小到不可觉察,但类似这样的时刻是我留给自己的奖赏,就像小时候收藏在抽屉深处的糖果。这些时刻意味着各种潜在的可能,它们好似小小的窥孔,从中让人看到一个个朦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