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金盟誓
文/单超
佛手是香中君子,茉莉是香中小人。君子三五年后仍是君子,虽难再香冽如初,倔强的脾气却是至死不改的;小人的习性则是要把一生的浓香在瞬间散发,熏得人无处逃匿,只为了日后的回忆中还可感到惊心动魄的甜蜜。
江逾白笃爱佛手,时刻在自己的案上供几碟,高贵之外,茉莉的香气又妖娆地把他往世俗里拉扯,一刻不得清净。若硬将胸中慧根拔起来,心口免不了迸出淋淋鲜血,好在斩草除根,伤了一次也就难再复发了。
江宅现在成了广安路上的一处独门独院。前后几家陆续迁进了瘦条条、直入云霄的公寓楼,只有江家一直耐得住性子。逾白掀起门上的铜环撞了撞,引来江太太慌忙又惊喜地卸下门闩。他苦笑了一下,委婉地推开母亲伸过来拉箱子的手,坚持要自己把行李箱拉进里屋。
进了房间,逾白转了一圈,用几根手指随意地拂拭着,然后坐到床上陷了进去。红蓝两色的巴塞罗那围巾仍旧挂在脖颈上,扑着层尘雾的呢子大衣也没有脱下来——他就那样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双手按在床沿上,将自己塑成一尊塑像。
缃橘色的手拉箱立在离门口两步的地方,逾白忘记收进来,现在看着了,也没有任何动作。在逾白看来那是个着黄裳的侍女,他要等她先开口。
这时江太太走进来,随手解下腰间的围裙,像拉着新媳妇似的把那位“侍女”拉向床边雕花的衣柜。
“这次会住多久?”江太太俯下去,边给他折衣服边问。
“住不了很长时间,”逾白道,“这次是要见两个同学,办几件事,然后就回去。深圳那边盯得紧,催命一样一天一个电话。”
江太太笑了一声,拍了拍手臂上搭着的衣服道:“我说什么来着,打上中学的时候你就嫌这个县城盛不下你,准备振翅往外飞。现在看真是白养你了。”
“你替肥乡县的三十万人鸣不平?”逾白笑问。
江太太抬头嗔视了他一眼,又笑出来:“我哪儿管得上别人,我是为自己的心鸣不平。”
她背向逾白,左右打点着箱子里的衣物。逾白看着母亲两手的动作,恍惚觉得是抚琴一样的天然神韵。她就是一位如此的女性,双手在他的衣服上似乎能弹拨出开花的音律。然而鬓角已经能看得见白丝线了,刺得他心内绞痛。
“妈妈,如果你放不下心,那我就不回去了。我可以的。”
江太太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逾白一会儿,手叉着腰说:“你就认为你妈这么不开明?跟我还说这种客套话。去吧,没人给你定罪,你好强的名声都在外边传着呢。要是摁着你不放,倒显得我老糊涂没药救了。”
逾白将胸前垂着的流苏推来荡去,感激地望着母亲。
“茉莉一早就盼着你回来,打听了几次,也摸不准你什么时候到家,难为她一趟趟地来。”江太太又转回去,从柜子底往外掏换季的衣裳,再折好了放进逾白的箱子里。
逾白只顾着拿手指绕着胸前的流苏,似要织出什么绫罗绸缎来。
“你倒是去看看她呀,别老让人家过来,毕竟是女孩子。”
“我想着她是女孩子才不方便去的,”逾白笑着说,“一年大,二年小,况且她又跟良柯订了婚,怎么好再去。”
江太太打理好衣物,回来伏在印着散花的藏青床罩上,推着逾白的背道:“你就是一头犟驴……”待要再说什么,却打住了——她的儿子,无论什么小姐只要他瞧不上,就不会多看一眼。
江太太拿了几盘香给逾白的房间熏上后便出去了。烟雾一散开便无序地钻过来,闻得逾白有些醉。房里的陈设为了防尘都苫上绛紫的帘布,时间的尘灰就因为这一层隔膜而无处自容。逾白揭开一抖,它们便纷纷扬扬地落下。
那只缃橘色的箱子仍旧文文静静地立着,只不过换了一处地方。经江太太的一番打理后好似成了仪态万千的佳人。逾白跟“她”相顾无言,大约就像古时候洞房花烛下的新爱侣。这有些讽刺的意味,因为几个月之后茉莉的合卺之礼就到了,他不能不有些落寞。
逾白有整理的习惯,连脑中的回忆都给订成册子。这落寞像一阵风,带着册子哗哗地翻,电影似的回放了一遍,最后停在一对少年男女的稚脸上,双双笑得夺目。那笑自成一枚印章,在年月里戳下的印子比什么盟誓都恒久。
余温未去的下午,连树影都软塌塌地横躺成条纹波浪。逾白望着茉莉已经有了一会儿工夫了。
斜光照着那张侧脸,晃得他眼睛辣辣的。她胸前别着一朵朱红的褶绒花,像极盛时的维多利亚女王的装束,妩媚而威严。两臂搭在绒花的侧面,微伸着汉白玉的手指虚抵在桌子上。
逾白停下来,细细回想了一下,想忆起来她为何会单独地立在课堂上。那时茉莉的脸上薄暮茫茫,与太阳的余晖交映莫辨,渐渐抹平了逾白的疑惑。是了,那时候她是在声乐课上唱一支曲子,李叔同填了词并且取调于约翰·P·奥德威的《送别》。
她轻缓地哼着,把赤色烽烟的年代一点点揪出来展览给他们这些懵懂的少年;又用手双双团住,漏去了战争的亡故跟血腥,留下来的只是痴男怨女的纠缠。仿佛她自己就成了李叔同的恋人,引起逾白一阵妒忌。
他吃味儿得有道理。茉莉这支曲子摄动了声所能及的所有人,鲜活的心被她一网打尽。唱罢她又转着圈,微笑着把底下的人再瞧一遍,还要看看有没有漏网的。她的眼光免不了地要跟逾白撞到,示威似的。
“如果为了她,我倒愿意去做那个李叔同。”邻座的徐良柯道。
逾白低下头在笔记本上画着竖道子,闷声说:“送别之前是李叔同,送别了红尘烦恼后却是弘一法师了。你拿好主意,真要赔上半辈子的苦禅?”
徐良柯想了一想,道:“要是能分享她的光阴,上半辈子已经足够了;若是不能,还要下半世有什么用?”
良柯的鬓眉浓重,像上了妆的戏子。逾白抬起头来要笑他,却被一阵茉莉的香气噎住了。她走过来俯下身子,头发从一侧斜落下来,一只蝴蝶形的镏银发卡活生生地栖在长发上。她的白手撑在桌角,与良柯、逾白各自的一只手凑在一起,恰是三分魏蜀吴。
“你们两个音乐之王,睁眼瞧一瞧我们这些俗人吧。请你们弹个伴奏都死活请不动。我们真就一点配不上听你们的琴?”
良柯笑着摆手:“别看我,我是鼓手。弹琴是逾白的长项。”
茉莉又转眼质询逾白,那边他早就不声不响地收拾整齐,拎起包咳了两声就走了。
茉莉的脸白了一下,头上的蝴蝶夹子颤起来。蝶翅一动,就洒出银色的光雨。
良柯大概也替逾白抱歉,忙向她说:“逾白平时不这样的。兴许是上午练琴练得不顺才这么臭着脸。”
茉莉一笑,用粉指甲抵着逾白那块桌子来回划着:“我都知道,不用你帮他开脱——他什么样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一头犟驴……”她说到最后简直细不可闻,笑得也很奇怪,像映在池子里的一张笑脸,水面一皱便掺进去几道忧郁的纹路。
逾白从教室里出来就感到变了天。乌云像一张含着怒容的女人的面孔,在用力向下耷拉,几乎要够到他的头发了。走了一两步以后就下起了雨,而且一滴重过一滴。逾白反倒使性子似的慢了下来,被惊叫着纷纷逃去避雨的同学绕过去。他想,那些人都是按了快进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唯有他是一点一滴取来品尝的。
路两边的白悬铃木织了一条拱顶在头上,然而枝粗叶大,兜不住雨。几株红枫树的叶子也是闻风就落,混着悬铃木的宽叶贴在雨地里。民房是红砖砌的,淋了雨后红得简直要沁出来,一幢一幢地挤出一条逼仄的小路。
逾白回头望望,看见茉莉在跟着他走,而且湿漉漉的——她也赌气没撑伞。逾白便是再铁石心肠也不能再装作路人了。路上就他们两个,然而夹路的两排阔树静静地做打扇的宫娥样,冷眼看着他的绝情。
揩抹几下脸上的雨水后逾白折了回去。他的视线被雨水割得零零碎碎,拼不到一起,走近了却看到茉莉手上忽然生出一柄白伞来,衣服也从红色的绒衫褪成了素白的长裙。
……
逾白慢慢从回忆里剥落出来,看着茉莉三步两步走到跟前将伞举在自己头上,笑说:“我还道这人怎么也像你似的那么犟,原来就是正主。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逾白张了张嘴,未说一语。看着她的脸还是少女时的样子,只是头发更长了些,美得更加惊魂。从前她是白茫茫的雪原,天地一色;现在成了琉璃世界的白雪与红梅,多出来的一点红就红了逾白的眼眶。
逾白捧着一杯热茶在掌窝里,瞧着茉莉端着熨斗给他烫衣服。她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时间一年年地留下了印子——譬如《卡萨布兰卡》的海报颜色淡了下来,墙壁也不像他记忆里白得那么惹眼了。黄色的一把马丁牌吉他用带子斜挂在墙上。
“你已经变成贤惠的好太太了。”逾白看着杯子里金鱼一样游弋的茶叶片,不知是对茉莉还是在自言自语。
“你放过我吧,我还想多当一阵子的姑娘呢。”茉莉对着手中的熨斗笑道,“你不是最讨厌小县城的主妇们嚼舌头吗。深圳怎么样,大地方的人应该不像我们似的惹你烦吧。”她揶揄的时候也不忘散出茉莉的香气,手里的熨斗像泰坦尼克号在逾白的衣服上巡航。
“什么大地方的人,只不过把俗气藏在心里不露出来吧,”逾白往嘴里送了一口茶,“说真心话,外面的人没一个比得了良柯。你嫁他是嫁对了。”
茉莉忽然按住不动了,走过来仔细看着逾白:“你这是笑话他呢还是笑话我呢?”
隔了一会儿逾白才笑着搪塞:“哎哎,你再这么着我的衣服都要烫坏了。”
茉莉没听到似的,还是盯着他不放。逾白也就不再说了。两个人都沉默着,仿佛要给那件衣服执行焚烧的极刑。
烫得快冒烟时,还是逾白先过去要挪开它。茉莉的倔劲儿却上来了,把他伸来的手拍下去。
逾白眯起眼看她,此时两个人像是西部片里一对要决斗的牛仔,遍地黄沙里双双按着腰胯一侧的左轮。这一下还是逾白先发枪,他要用蛮力去夺了,拎起熨斗就要扯开,茉莉便硬生生地用手扣住热烫的尖部。
“你干什么!”逾白顾不得体面,掰开她的手把熨斗扔出去。然而茉莉的手心还是烫出来一片瘀红,像攥着一朵红牡丹似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枝花却是逾白折不下来的。他把茉莉按到沙发上,自己去她的五斗橱里抱出来一卷子绷带和烫伤膏。
茉莉笑道:“你的记性还是这么好,比伦敦市图书馆的馆长还要强。”停了一停后又说,“你眼角的那个疤还在?现在我烫了一下,也算扯平了。”说着她伸手要去摘他的眼镜。逾白往后撤了撤,躲过去了。这一下两人都有些尴尬。
逾白想,到底是跟她认生了。
他走出去站到阳台上,蹬着圆石柱围出来的半圆栏杆向外望。天徐徐泛蓝,像一块被风兜起来的青花布,洗得勤快了便有些发白。
逾白摘下眼镜,用指尖碰一碰眼角那里的疤。
这时候茉莉也来到了外面,拿了做到半截的十字绣出来。刚扎下去一针,逾白的手机就响了。
“你现在已经是职业的主妇了。”逾白拿出手机来却不急着接,摆在两人中间成了采访她的样子。
茉莉哧地一笑,转过身。逾白便接起电话,与对方寒暄起来。他的声儿有些大,故意要她听见——他明知她是听不懂德语的。那一头是一个叫许尔勒的德国青年,是他在深圳的同事。
逾白一面跟许尔勒谈工作,一面来回找可以将目光安放的地方。他越过她的肩看到几盏黄灯摇曳,楼下店铺也陆续泼洒了一片橙光在门前。黑魆魆的人群占满了街道中央,踏在落潮的潮头上似的往家里赶。逾白的目光游走了半日也不愿落下去。那些始终是别家的灯火,他的故乡,还在他乡。
脚下有一阵门轴转动的响声,是白太太回来了。逾白越过栏杆向下看了一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条杏黄的影子尾巴。他和茉莉沿着栈道似的楼梯下去,看到白太太早就预计到了一样也没有去换衣服,就立在客厅门口等他们。逾白心想,他也是个成年人了,值得别人这样整装来迎接。
客厅四角各立着一杆落地长灯,低着头放光。地上铺着波斯羊毛毯。中央又垫了一块毛垫子,垫子上搁着几张红沙发与一条狭长的橡木茶桌。
白太太早就站在门扇边上,两手掖着杏黄长衣的对襟说:“逾白过来了。应该提早告诉我,好让我有时间去收拾饭菜。你叔叔老是谈起你,等他回来了你们叙叙。你现在做出事业了,县里几个人物可都盯着你。”
逾白笑着说:“哪儿就用得着这么麻烦。我就是来看看,不久要走的。”
白太太又客套了几句,也没忘了给逾白端上来茶果,然后才去房间里换衣服。连换双鞋子都要避开他,可见当他是货真价实的客人了,为此不惜在毛毯上踩出一溜脚印来。
逾白将熨干的大衣折了折放下去,伸手要去取一只茶杯来。却被白家的保姆抢先拿过去,另从底下抽了一只递给他。
“怎么,那杯子不能用?”
“那个是徐姑爷的杯子,不好再给你用了。”保姆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口音。
茉莉接了一通电话从里屋出来,见了忙说:“霞姐,你先放着吧,没关系。”
保姆看了两人一眼,便转身出去了。茉莉坐下去,逾白便装作在糖果盘里找心仪的那颗。
“你还没定下来?”茉莉也伸出一根手指进来,跟他一起在盘子里搅。
“那边房子贵,我基础又不算厚,这件事情还是要先放一放。”逾白在糖果的阵营里跟茉莉的手碰了几次,于是不战而退了。
“你跟良柯什么时候办事?要是赶在我假期就好了。”逾白问道。
“也许良柯并不喜欢我,”茉莉摇着头,“不过是家庭需要罢了,他父亲不是县委的副手吗。只是我跟良柯都没有特别地反对,或许我们也都是怕认生的……”
客厅的大窗没有合上,烟岚洇透了半个天空后也生出风来,吹得窗幔鼓荡着,让人联想到十七八世纪里欧洲女人圆圆的群箍。
茉莉又伸过来摘逾白的眼镜。他还要躲,忽然听见她低声说:“你还要躲?还要跟我认生吗?”
逾白心里淌过一阵无言的痛楚,于是死心地任她把眼镜摘了去。
他想到了深圳。那是一座华灯璀璨的城市,虽然处处只认金钱、不近人情。这里却是没有其他颜色的素描画,伴着夜色渐浓,素描的味道也浓重起来。他往客厅外看,只看得见纪梵希礼服的浓黑。然而还听得见鸟音,那辨不清楚方向的鸣叫就是四面楚歌。
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老师勉强在黑板上画了几笔就让放学了。逾白回到家后,先洗了洗,换上一件干净的灰格子衫。刚要出去时母亲叫住了他:“晚上早些回来,还要去给你爸爸烧些东西。你陪着我——一个人怪犯怵的。”
逾白应了一声,将书包的肩带拉到肩膀上背好,从葡萄架漏下来的碎碎的光束间穿过去。
越往南走,环境越发荒芜。几幢房子久不住人,两扇门扉都关得紧紧的,像紧闭的女孩子的双唇。逾白挑了空地上一处拱起来的土坡,觉得那几株辛夷花够美了,就蹬上去取出背包里的木匣子。逾白凡事总要做得足够完美了才肯罢手。他想,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件非办不可的事,做到了才算圆满。
茉莉呢,也非她不可?
逾白推开匣子,露出一团白皑皑的绒毛。是只猫,死亡之初还是睁着眼的,看得让人周身冒汗。他伸手架在它的脖子上,希望它忽然地梗起来。然而它就那样柔软地环成镯子搭在他手上,头偏在一旁,嘴唇微微地掀开一条缝。
逾白再也忍不下去,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辛夷花的花瓣从一边坠下来,好似是它的眼泪一样。
前一天,逾白终于同意跟着茉莉放学后一道去她家里,这还是经过了她苦口的劝说。
“你不为我,为了看看小绿也应该去。难道一辈子不看它了?”
她既这么说,逾白也就认同了。然而他对于她家那幢白色的洋房总有一种不能描画的恐惧。
他们两个进了门,发现良柯端正地坐在院子里,帮着侍弄一盆滴水观音的白太太架水壶。他早已经脱下了校服,换上一身非常郑重的衣服,白衬衣外面套着一件黑光棉的剪尾衫;下面是黑红的灯芯绒裤;脚上是翻毛的骆驼皮鞋。见到逾白和茉莉回来了,就将水壶放下去,眉目英气地笑道:“你们两个怎么能私自结盟呢,魏蜀吴少了一个可就不成事了。”
逾白见了他就不怎么自在。良柯总是这样热情,难道他就不能装出相逢不相识的样子来?那浓黑的眉毛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白太太把花侍弄好后,张着双臂仿佛翅膀一样将他们三个拥进客厅里,然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良柯似乎天生就懂得与大人交际,谈吐之间好似是个大人模样,白太太浑然不觉眼前之人是少年,自然地跟他谈起来他父亲工作上的人事斗争。
茉莉听得没趣,悄悄碰了碰逾白的胳膊说:“你看良柯,总有一股老人魂儿似的,跟我妈都聊得起来。”
逾白痴痴地道:“也许你妈妈更喜欢这样务实的。”
电视中放着一部琼瑶剧《苍天有泪》,里头一个女孩子稚声稚气地说:“我们寄傲山庄是不欢迎你这样人的。”逾白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冲自己说的。
茉莉盯住他的侧脸——看得她脸上红通通的。
“你是不是担心了?”茉莉问道。
逾白看了看她,笑着问:“担心什么?”
“既然你没有一点儿可担心的,为什么还要这样不快乐,”茉莉幽幽地说,“你存了心事不明讲出来,我就无法可想了。我离你这么近,却常常觉得连你的呼吸和脉搏都捕捉不到,只有空空的一具壳子,跟蜕完了的蚕蛹似的。”
逾白心道:是我不愿跟你坦诚吗,是你周围一层层透不过的纱让你成了缥缈孤鸿,让我割须弃袍。
“我父亲回来了。”茉莉倚着沙发背望向窗外说。
茉莉的父亲白中舫应声进门,在院子里待了片刻便撩开门帘进来了。他往客厅里一站,立刻有一阵酒气扑来。
湿滢滢的脸泛着白气,从斜向梳理的头发下面冒出来。他穿了一件勾织点灰呢大衣,里面套着政府公务人员的一式蓝黑装。一条薄纺线围巾拆开了搭在脖子上。
“你又喝酒了。还想再在心脏上搭个桥吗?”白太太拨了拨鼻梁上滑下来的金边夹鼻眼镜,叹了口气。
“抱歉夫人,又把‘禁酒令’忘了。”白中舫的脸上透出一小片红晕,着魔似的醉笑着。大概是酒意上来了。
茉莉给父亲拎来拖鞋,踮着脚摘下围巾,又把他的大衣揭下来,蹙着眉头说:“爸,你以后少找些麻烦吧。添花销也就算了,你倒隔三岔五地添些乱子。”
白中舫笑呵呵地说:“我就这么招人嫌?”又转过去郑重地拍了拍良柯的膀子,“刚才陪我喝酒的几个人里面就有你父亲。他是员骁将,可不会像你这么老实。我们俩斗了半辈子,你说能不能找个和解的由头?你来说说,良柯。”
良柯明白这是醉态。他想着白太太自然会来处理,也就笑了笑,礼貌地绕了过去。
逾白向沙发角外挪了挪,尽力不让白中舫看见。他并没有父亲可谈,若是被看见了也只能引起一阵尴尬的寒暄,于是找个机会带着茉莉出去了。
“小绿怎么样?我妈妈实在没有精力照看了才会托给你的,希望没让你为难。”走到门外时逾白道。
“它跟你一个样,又安静又不怎么动,养起来半分力都不费,”茉莉笑着说,“主仆两个这么像的我还是头一遭见。”
两个人走进厨房,翻开白纸箱的折盖,便看见两只怯生生的黑眼珠从里朝外探望着。
逾白难得由衷地笑,伸手在小绿的颈窝上挠揉。茉莉索性抱它起来,将脸贴在白绒绒的毛须上,不着意地也就贴住了逾白的手背。她分不清楚是要小绿还是要他的手。
“你想要怎么填志愿?”茉莉抬起脸问。
“我要报外省的,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外来客。”逾白背着脸说。
茉莉顿了很久没说话。晚霞照在白家的院墙上空,一条一缕,淡得很,像淡粉的莲花瓣的颜色。
“主雅客来勤。你就是受了委屈,我这个主人也算不上雅?”茉莉摇着小绿,是对它说的。
她又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失手将小绿放了下去。它自己在空中挣扎了一下,落地便蹿了出去。逾白也没有在意,跟在后面要去找它。茉莉也到院子里,跟着他的影子走。
年月就是这样岁岁生黑,一寸寸加长他的影子,直到完全埋没了她。但她是心甘情愿的,于是慷慨地奔赴他的黑潭。
他们走进门厅,忽然从里面传来一阵完全走了音的嘶嚎,听得人毛骨悚然。像在一片雪原上赫然躺着一颗滴血的心脏。
两个人几乎沉浸到这段震惊里去了,愣愣地看着这惨叫拍着翅膀飞出白家,飞进天空里。
还是逾白先回过神来,慌忙冲进去,把帘珠子都扯了一地。茉莉掩了掩嘴,踩着遍地的彩玻璃珠子去追他。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黄黄的有一种迟暮的凄惨。茉莉跟到楼梯后的走廊上,看见几个人围了半壁在那里站着,仿佛围着打碎了一地的花瓶。良柯木桩子似的,站着不说话;白中舫的酒意也没有退去,仍旧笑着;只有白太太捏着凤纹披肩的两角,用鞋尖踢了踢小绿的身子,要看看它死透了没有。
“这个小东西跑得忒快,一不注意就钻到脚底下去了,”白中舫先开了口,笑着对白太太说,“我还以为你换了家里的毯子,怎么突然就软得吓人了。”
白太太闭嘴不答,裹紧了披肩,愣怔了一会儿才喊道:“阿霞,阿霞,你来一下。”
“妈,霞姐今天回家去了,你忘了?”茉莉幽灵一样从暗淡的黄光里走出来,声音枯涩地道。她死死握着逾白的手,却没有底气瞧一眼他怎么样了。她忽然想起来《红楼梦》——从几年前逾白跟她的关系就是荣国府没落坍塌前的一层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而这最后一点维系终于也被她父亲踩灭了。现在她只想逾白还念着两个人的过去,在父母面前给她留个全尸。
“我倒忘记她回去了,”白太太一手扶着额头,不大畅快地对白中舫说,“你真该小心些,弄死了它终究是麻烦。”
“你们女人太多虑了,好好的心思都花在烧香拜佛上面。”白中舫捋上袖口,露出两截白色的手臂,转过去,戳了戳良柯的胸口,顶得他直往后退,“怎么,你也害怕?”
良柯笑了笑,挺直了背摇头。他的浓眉和短发在暗处连成了一片黑玉。
“那才行,我的虎女可不会嫁犬子。你以后跟着你父亲多历练才让我看得上。”白中舫正色说,然后提起小绿的尸体往外走。
逾白早就把怒气按下去了,如今他只是一点点地生出恨意。
白太太绝口不提小绿的来源——明知那是逾白托过来的——也无意再去看他一眼,只显出很累的样子,一手按着披肩一手扶着楼梯便往上去了,一双女鞋嗒嗒地敲着梯阶,像一枚定了时的炸弹。这枚炸弹嵌在逾白跟茉莉的中间。
良柯见白太太上了楼,终于活过来,过来抱了抱逾白的肩膀。逾白猛地扯开他的手,甩得用力,连衣服都扯豁了。几颗扣子嘀嗒地掉落在昏漆漆的走廊上,倒像是逾白不争气地哭出来。
良柯揉了揉手,弯下腰去摸索摔散的衣服扣,沉沉地道:“我并没有得罪你,犯不上这么恼我。方才茉莉爸妈干的那出事,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肯说?”
逾白并不管那些,径自往外逃出去了。
茉莉站得远些,不敢上去。逾白在土丘上一下一下地凿挖出一个坑,也并不理会她。所有的恋人里总有一个要当关云长,不惜刮骨地自残也要用那声音去刺爱人的心,要他或她心冷。
“你这是不再理我了?我爸妈千错万错,我也不值得你看看了吗?”茉莉哭着道。
逾白恨恨地抓着枯黄的焦叶,怎么也不能缓过来。头上云阔天高,几只大雁起了劲儿地叫,把秋天带出了一片漠黄颜色。剩她身上的长衣是唯一一口蓝泉。
“我明白了。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给我这个,白让我做这么些年的梦。”茉莉拔下手指头上一只金晃晃的圆环给他掷过去,砸在叶子上滚了几圈,终于站不住脚躺下去了。
逾白看也没看。那是他用琴弦箍成的一只粗陋的戒指,实在是稚气。又不是足金的,怎么锁得住她呢?而且他连父亲都没有,妈也不是亲的,自己只是被抱进江家续嗣的罢了。
茉莉哭得眼泪尽了才死了心,又呆望了他几眼,转身要回去。
逾白忽然在后面冷笑着:“你姓白,我却叫逾白。逾白逾白,逾尔之白。我既逾白,你白家的女儿怎么能配得上我呢?”
茉莉呆怔着回看他,觉得他满脸是邪狞的笑,眼前万花筒一般天旋地转。她眩晕着抓起一条树枝就朝逾白摔过去。
逾白也不躲,竟直挺挺地被树枝扎了,捂住左眼闷闷地“哎哟”一声。茉莉吓得慌了神,跑来扳他捂着眼的手,被逾白恼火地一把推开。她没站稳,从坡上滚了下去。蓝长衫上滚了一层的枯叶,满头满脸都是些碎沫子。
逾白狠下心不去管她,自己跌撞着往回跑。他是赢了,在一场男女的肉搏战里赢得彻底。
“真是没注意到,原来月亮都出来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妈要着急了。”逾白站起来,捞起他的外衣。
茉莉没有留他,只好说了个好,跟在后面送他出去。街上的路灯在地上照出一片片白光,像日本艺妓涂出来的鬼魅的一张张白脸。粉蛾盘桓着撞出恼人的锒铛声。
“以后如果你在深圳落了家,就没有来我这里坐坐的时候了。”茉莉低着头说,双手扯紧了衣襟。
逾白看到她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忽然想到那只可笑的圆箍,也许现在还在那个土坡上躺着。别人从来都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们两个占尽天时与地利,终究也没能守住一个黄金盟誓。他一笑,就要回去。
茉莉突然在后面哭起来,喊道:“你是有多大的架子是当年不能放下的!你有多大的身段不能放下!”她反悔了一样,之前的端庄矜持都作废了。
逾白听见她在背后哭,忽然在心里轻快了。十年的紧箍他给自己戴在头上,给自己念咒,现在终于摘下来了。
晚上的云雾很浓,下弦月遮遮掩掩得不显白,像女孩子的粉指甲。客厅的灯亮着,江太太正坐着看电视。她大约在守着门等逾白,困倦的皱纹一条条盘在眼上,是惊心的老态。见逾白进了门,忙站起来给他预备热水。
逾白见了妈妈的苍老,心里一阵紧缩的窒息。他脱下鞋子站在门口说道:“妈,你也很累了,歇一歇吧。”
江太太停下来看他,略略笑了一下。
逾白进了房间,也不开灯,坐在床上融进黑暗里。地上的月光像积了水似的空明,流月去无声。隔着床,那位缃橘色的“侍女”静静立着,好像在冲着逾白甜蜜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