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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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前欲劝春光住

是年正月,没来由冷得出奇,雪却没下几场。数日前下了场雨,地上的泥掺着积水都冻成崎岖的冰路。

沈仲凌从军部出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然落起了雪,回府的路越发不好走。到了沈府,他刚从车上下来,抬眼就望见一个人从大门里往外走。

黑皮子长风衣,围着一圈墨色狐皮围领,头上黑呢子礼帽。隔着丝丝风雪,眉目都看得不甚清晰。

那人边走边戴手套,待离得近了,瞧见他唇角噙着笑,朗声道:“凌少大忙人啊,家宴上也没瞧见。”

沈仲凌微微一愣,快速地从记忆里搜索着面前的人。未几,客气地回他:“鄙门家宴,居然也劳动荣三公子屈驾前往?”

荣逸泽挑眉笑了笑:“凌少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明知故问?本就是一家人,说不定回头就更亲上加亲了。”

沈仲凌心头闪过一丝不快,不愿与他周旋,公事公办地丢了句“三公子慢走,不送了”,就往内院走去。

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庭院。抬手正要敲门,门却打开了,露出一张娇俏的圆脸。“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可巧小姐才说到二爷,二爷转眼就到了。”

丫头凤竹将沈仲凌让进屋里,沈仲凌笑问道:“小姐刚才说我什么了?”

凤竹吐吐舌头,低声笑道:“我可不敢乱嚼舌头,二爷不如自己去问。”

沈仲凌微微一笑缓步走进里间,傅婉初正斜倚在床上垂目看书。床榻边的木桶里氤氲纷杂着花瓣和草药的潮气,这草药味道他熟悉得很。

沈仲凌笑着坐定在她身边,和声问:“怎么又受了寒气?”

凤竹端着茶进来,道:“今天家宴吃了一半,小姐觉得身子不爽快就先回来了。谁知道马车坏在了路上。荣三公子要开车送小姐回来,小姐不肯。这不,陪着小姐冒雪走回来的。”

沈仲凌点了点头,见凤竹又整理了浴具出去,才温声道:“本来是要去家宴的,结果军部临时有事,大哥让我去处理,这才误了时辰。倒是害你受了冻……”

婉初置若罔闻,将头侧到一边继续读她的书。他知道她在生闷气,但在她面前又惯常拙口讷言。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是本法文书,于是讨好地问:“这是什么书?新买的?”

“《为平等而密谋》。”婉初口里终是答了一句,人却仍是一派莲花清净、虚冥无一物的模样,翻了一页,并不瞧他。

“好好的,怎么看起这样的书?”他笑问道。

她只低声“嗯”了一声,并不借着由头往下说去,倒叫他一肚子的话无从讲起。

未几,沈仲凌身上积的雪落在她手背上,婉初被那冰凉惊了一下,才看到他一身的戎装。

“也不换件衣服就来?”

沈仲凌站起来走远几步,拍了拍身上未化的雪:“没来得及,这不……就来看你了。”他顿了一下,硬生生把“想你了”三个字给吞了回去。

傅婉初琢磨着他吞了的话,微微蹙着眉头盯着他看。平日里都见他洋服、西装的,也难掩着一身的温文书卷气。倒是一身的戎装添上几分硬朗,更显得俊阔起来。

他来时军帽也没摘,这会儿也不知是屋子里暖的,还是被她目光给烤的,额头上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傅婉初终是扑哧一笑:“做什么杵在那里?”

沈仲凌又重新坐回她身边:“上回拿的药还有没有?要不要我明天再去取几服?瞧着李老太医这法子还真有些效用,这一两年冬天也不见你咳了。”

婉初摇摇头,放下书。抬手摘了他的军帽,拿在手里拍了拍,又理了理型。帽子里有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淡淡的香。她心里却无比的明白,哪里是军部有事,不过就是他大哥沈伯允故意安排而已。

她的刘海长垂到眼帘上,和卷翘的睫毛交汇在一起,一头鬈发泻在背上。因为带着几分芜杂的心事,头就不自然地半垂着,几缕长发随着低垂的头也溜到了胸前。

沈仲凌最爱的就是她这一头好头发。平日里两人循规蹈矩的,一看到这样泻着长发的婉初,竟也情不自禁了。撩起她的头发,替她别到耳后:“你这一头好头发,平日里都编着,谁知道沈府里守旧的前清格格竟是烫了发的。”

这动作依旧如孩童时一样,但那时是懵懂少年,此时已是青年。婉初心里问他:知不知道我们都长大了呢?

傅婉初心里正为他恼着,又听得他的取笑,索性把头发从他手里拉了回来,把军帽塞给他。

沈仲凌见她生气了,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恼,忙从身后拿了一个暗红色的金线云纹锦盒出来,递给她,温声道:“给你的。前阵子督军往胶州去了一趟,得了外务省些好东西,这不,我给你讨了一个来。”

婉初接过锦盒打开,一把精致的扇子,细白的白玉扇骨,套了金边织锦扇面。轻轻一扇,竟然不是檀香。婉初把它放到鼻边嗅了嗅:“这是……槐花香?真是少见。”

未几又闻了闻,却是笑道:“二爷这是唱的哪出戏?这数九寒冬的,不送暖炉倒也罢了,却送人扇子?这扇子哪是讨来的,不知道又被人讹了多少银圆去!”

她梨涡盛着淡淡浅笑,带着一点故作的骄矜。沈仲凌只是微微笑着,也不回答。

婉初见他又是这样一副任人揉捏的模样,便又恼他。索性把扇子往他怀里一推,嗔道:“拿去拿去,我不要。快把扇子退给他,就说找人看了,是赝品,一圆不值。那倒不算,回头拿出去让人笑话,丢了脸面事大。我保证那人准把讹了的银圆还给你。”

沈仲凌仍是低笑,把扇子重新打开又合上放进锦盒里:“你阿玛泉下有知,总归要放心的。这么会算计的女儿,京州城里,你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婉初就恼他这样,什么话都埋在肚子里。算来相识十数载,父辈早有未成文的婚约。然而就是这“未成文”,才叫两人的境地如此尴尬。她从法国归来奔丧后就住在沈家,身份不明。开始是为父亲守丧三年,后来沈老夫人又过世了,沈仲凌又守了一年的孝,这一晃就是四年快要过去了。

这恍然而过的四年,两人总少一人去点破那层纸。眼见着沈仲凌的孝期将过,两人的婚期也应提上日程。可此时又出了些变故,沈伯允似乎有意阻挠。

今日里那殷勤前后的荣三公子,是怎么样的人物、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唯独不知道,眼前这人心里是怎样的打算。

沈仲凌惯常的温文和气的背后更有一层优柔寡断,他能顶几时,还是个未知数。她想到这儿,不禁就觉得悲凉起来。

沈仲凌虽然不十分明白她的心理,但似乎也有些感觉。只想安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心里早就笃定她,但又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是为守约,还是真的心有所属?两个人只好这样君心我心、我心君心的两两痴缠的各自心头一片迷离。

第二天用早饭的时候就看着沈老爷子面色不好。近两年沈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差,面色自然是差的,但今天面色尤其不好。向来话多的大少奶奶绣文也闷头不语,沈伯允更是连早饭都没吃,早早地去了军部。沈仲凌只好匆匆喝了碗粥也随他去了。

傅婉初心里这才安定些,想着沈老爷子还是个重信守诺的人。怕是老爷子也知道了沈伯允昨日所为的打算,这才如此冷面对着这个儿子。

早饭刚过,听差的送了一个帖子来,说是荣家大小姐正月十五做寿,府里请了申长玉申老板和祝云飞祝老板唱戏,请沈府里女眷都去听戏,也算过个元宵。

沈老爷子看着帖子,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力道大了些,哐哐当当一声,众人都吓得低了头不敢言语。

沈老爷子就算再生气,也不能驳了荣家的面子。抛开姻亲这一层不说,他官场沉浮这许多年,万事都有分寸。“分寸”啊“分寸”,沈老爷子在心底一声长叹,但愿沈伯允也能拿捏好这一点分寸。

正月十五这天,一家人先吃了团圆饭。傍晚时分绣文带着婉初、孙少爷亚修正要出门,听差的就过来报,说是知道绣文少奶奶苦冬,荣家派了新添的美国车来接。

绣文见娘家堂兄给足了面子,自是心下欢喜。碍着老爷子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就推托着要同婉初乘马车。婉初知道这个大少奶奶最是好面子的人,自然要给些人情。便谢了绣文的好意,随着她坐着荣家的车来。

京州城里张灯结彩。不论什么朝代、什么世道,节还是要过的。蛰伏了一个年的人们都走到街上庆赏佳节,有的店早早地就打开门做生意,有的店还守着旧,过了十五才开门营业。板门上都刷着火红的春联条子,年里下了两场雪,有些春联被雪水浸过发了旧。但有些地方仍旧透着鲜红,倒也不显得败落。

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婉初靠着一边车窗,把那雾气一抹,外面就明亮起来。车外火树银花的烟火,冲上云霄又如星子陨落;街上人头攒动,果然是一派春满旧山河的气象。

到了荣家,大门前早已车水马龙。

荣家原是晋原巨贾,几代经营,清亡后更是显山露水。共和后,这些个巨商都成了人上人,从“四民”之末,到如今权势显赫。

荣家的大小姐荣清萱嫁给了内阁总理张之承的独子张显言,嫁过去三年,添了两个孙子。如此官商联姻,越发地有了地位。荣家的产业大都是四小姐的姑爷唐浩成经营,这唐浩成便是唐绣文的堂兄弟。虽是荣家入赘的女婿,但论学识和做生意的手段都不输常人,所以在荣家地位也颇高。

荣清萱年里回了娘家,婆家人心疼她,许她在娘家过完十五再回去。来这儿贺寿的,多是为了奉迎她的。内阁不日当改选,张显言是留洋回来的,张家又是簪缨世族,再联合荣家的财力,就算这内阁总理做不成,也总是其他的高官。

到了荣家,花厅里戏台早就搭好。荣宅建得宽阔,戏台搭得简单,铺上厚厚的羊毛红毯,立了些拉琴师傅的位,就算是戏台了。倒也没显得厅里局促。

今天女眷颇多,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宴席多是结识姐妹、介绍姻亲、攀搭关系的好时机,人人都乐得前往。荣清萱生性直爽,素日里人缘也好,爱结交、爱热闹。她的面子,谁人不给?

荣家照顾赴宴的女眷,挑的也是大家爱听的《游园惊梦》之类的鸳鸯蝴蝶戏。此时女客们多已坐下,戏还没开,就打上了麻将。没上桌的,就或立或坐在一边嗑瓜子、吃糕点。西洋一些的,就品品红酒、喝喝咖啡,尝尝特别从法兰西请来的厨子烘焙的甜点。

主桌上四个贵妇正在打牌,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琢磨出哪张牌,抬眼间瞧见绣文和婉初,笑道:“浩成的妹子啊,好阵子不见了!”

绣文上前行了礼:“老太太一阵子不见更精神了!”说话间,将婉初拉向前,“这是我家婉初妹妹。”

荣老太太放下牌,拉过婉初的手,含笑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的丫头!来来来,难得丫头你投我眼缘,老太婆子送你个见面礼!”说着就将手上的一串珠子褪下来,套在婉初的手腕上,“这珠子我老太婆戴着太艳,配你这样的小姑娘正好!”

婉初听得绣文只称呼她做“妹妹”,并不提她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的身份,心里便暗暗叫苦,低头一看,手腕上这串不是俗物,上好成色的牛血红珊瑚,个头大又几乎无瑕。老太太不过第一回见面就给了这么大的见面礼,更推托着不敢受。

“傅小姐就别推辞了,咱们老太太轻易不送人东西。这珠子我想了多少年都想不到,你还不快收着。”说话的是立在荣清萱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衣着华贵考究,一派倜傥翩然。

婉初自然是认得他,荣家的少爷,人称“荣三公子”的荣逸泽。近些日子,她被绣文带着参加各种交际总是能遇到他。她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沈伯允的安排而已。

傅婉初不便再辞,只好受了。绣文领着亚修去了别处,荣老太太却拉着婉初,叫她在身后看牌,如此便同荣逸泽站在了一处。

婉初不是内行,看着也无趣。荣逸泽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一边帮着荣清萱摸牌,一边说着半不正经的笑话逗得众人掩唇而笑。

可就婉初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荣逸泽也不以为意。未几,慢慢闪到她后方,探下身子,几乎贴在她颈后,低声笑道:“你瞧瞧那边那位好像是凌少?”

婉初被他呼出的淡薄的酒气染得脸色通红,只好侧了侧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站在一处,言笑宴宴、喝酒谈天,那背影分明就是沈仲凌。没想到他也会来,却不是同自己一道的,这算什么?

厅里高挑的天花板上挂着硕大的水晶灯,像盛开着的繁花。酒与杯反射着灯的光,霎时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早该想到沈伯允不会放过这样将沈仲凌推出去的机会,如同自己一样。然而真是亲眼所见未婚夫同别的小姐形态亲密的情形,她还是觉得心口闷涩,便缓缓收回目光,紧紧抿住了唇。

荣逸泽看她那副光景,悠悠一笑:“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个招呼?”顿了顿,才好像发现了有失考量,抱歉地修正道,“哟,瞧我这眼神儿,原来不是凌少……倒叫婉初妹妹平白受了委屈,该打该打。”

婉初知道这人向来言语轻浮,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有一种昭然的暧昧,便不肯搭理他。

举目望去,刚才那年轻人转过身来,果然不是沈仲凌。她心里一松,却觉得身边这人分外可恶,于是找了个借口辞了荣老太太,想寻一僻静处,静一静心神。

婉初依旧穿着她的月白色立领对襟大袖真丝小薄袄,因为是新年里,特意挑了件滚着桃红色的边的,下身是桃红色真丝麻面裙。艳而不俗,雅而不素,但在这个摩登人群的聚会上,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有几个眼尖的少奶奶瞥见她,嘀咕道:“瞧,那个就是前朝的格格吧?”这话里,没半点羡慕或者嫉妒,只有些揶揄的嘲笑。

“是吧,除了她,这年头,谁家年轻小姐穿成那样?……等一下,杠!”

“听说也是留过洋的,不比普通人家小姐摩登就算了,整天穿成这样,倒像从墓里爬出来的一样。也不想想,这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还摆着格格的架子给谁看?”另一个丰腴微胖的太太道。

“我倒觉得,这身挺漂亮,也很配合她的气质。”说话的是站在一个少妇身后看牌的年轻小姐,一身鹅黄色的洋装,腰那里收成一个漂亮的弧线。

“莹莹啊,你也就是少见多怪了。现在不跟上时代的脚步的,就叫什么来着?”

“封建遗老遗少呗。”另一个少妇接话,然后一阵收敛不住的笑。

这话声音不大,却也或多或少地传进婉初耳里。因为这样议论她的,不止这几个。婉初开始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这是在法国养成的习惯。才喝几口,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人多添了燥,脸上也有些烫,四处寻觅想找杯清茶压压。

梁莹莹是被父亲的四姨太强请来的,本对她们这班姨太太颇有些不屑。如今瞧着她们对着一个女孩子嘲讽不休,更起了维护之心,于是淡淡打趣道:“现在看着是守旧了些,谁能保定过阵子这样的风气不再转回来?流行的事情,哪里是人说得清楚的。”

四姨太见梁莹莹脸上有些愠气,忙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莹莹到底是念大学的,比我们还是见识多。”

梁莹莹也不想再跟这些个少奶奶聊下去,回头想再看看傅婉初。傅婉初正捏着酒杯,抬头正迎上梁莹莹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

荣宅是新造的宅子,照时髦的洋房做的,家私摆设都是西洋的玩意。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婉初竟发现一台茶具,便径直走去。青花瓷的杯里漂着几片清茶,心情没来由地就平静下来。

婉初看着这厅里的人来人往,仿佛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看着他们如同置身事外看一出旁人的戏。这场面像极了当年父亲给侧福晋做寿的场景。如今,当初那些登门贺寿的人早已忘却了傅家的德清王府,只留一处寂寞空庭。当年旗装大辣翅的人们,如今也换了模样。

然而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

“小姐。”一声轻唤,婉初才从失魂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来人,这流光溢彩的厅堂瞬间就失了光华。仿佛这盛大的繁华,也倏地变成了平淡,只为衬托这张寻不到半点瑕疵的脸。

雕刻般的眉骨与高耸的鼻子搭配得那样合体,不浓不淡的眉梢挑入鬓,长眉若柳,下有墨色双瞳,眉目间缱绻出尘如月射寒江。

虽然见过这京州城里数得上来的美男子,沈仲凌的温文尔雅,荣三公子的风流不羁,和这张脸比起来都差得太远。男人能长成这样,也算天下少有。

“这个,是我的杯子。”说着,那人从婉初手里拈过那盏青花瓷的杯子,唇角微挑,算是一个微笑,仰首喝尽杯中水,倒像是在饮酒一般。

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是春风过桃林十里化在一人眉宇间的丽色,是万仞积雪山头一朵雪莲盛开在一人双眸里云遮雾罩难掩的光华,是江南四月杏花烟雨点染的一幅难画丹青。

美极则近乎妖。

婉初一时愣住了,那杯水好像刚才自己才喝了一口。

“有那么好看吗?”他兴味十足地望向她,眼中尽是促狭调笑,仿佛见惯了这样的事情。

婉初被他望得心头一颤,也稍觉得自己确实失礼看得有些久了。她微微颔首隐了那一点狼狈,却又不肯示软:“才来,不知道这里有人。”

婉初目光继续游离,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整个大厅,如此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又不会被人瞩目的所在,实在难得。

“我们在哪里见过?”他手里把玩着杯子,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下。

婉初在法国长大,这样的开场白见过太多。这话一出,便只当他是个社交场的浪荡公子。

“我想没有。”出于礼貌,婉初还是回答他。

男子又笑,头偏过来,在她耳畔暧昧地呢喃:“你是博尔济吉特家的二丫头吧。”

婉初讶异,扭头看他。转过头时没料到他贴得如此近,面颊几乎从他的鼻尖擦过。还没来得及去反应这不适宜的距离,那人却撇开了头,唇角微扬,又满斟了一杯茶。落在茶里的目光波澜不兴,他明明是噙着笑,目光却冰凉如雪,仿佛怎样的滚烫都不能温暖。

“博尔济吉特”是婉初的老姓,知道的人不多。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婉初在心里快速地寻觅着这人的踪迹。她少小离家,交际又少,更别说这样的年轻男子。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老姓?

荣逸泽没料到今天清萱格外卖力地给他介绍各种名门闺秀,好容易才从锦绣脂粉堆里挣扎出来,再去寻婉初,却连影子都没瞧见。

他只知道这个是爱清净的主儿,在人群中没捉到她的身影,便往安静的地方寻。果然远远见傅婉初和一位年轻男子坐在一处。

傅婉初气质清冷,肤色莹白,发色乌黑。今天为了配合主人,似乎特意点了点妆。胭红两腮、盈盈双目、樱樱红唇。风姿袅袅娉娉婷婷的一个人,如空谷幽兰,又似荷叶明珠,璀璨却不张扬。荣逸泽心下暗笑,沈仲凌倒是有些艳福,可惜怕是无福消受。

荣逸泽又望了望她身边的人,微睐双目,思忖着他的来历,旋尔轻啜了一口,端着酒杯走过去,笑道:“齐少稀客,居然也来赏脸?”说着,递了一杯酒给代齐。

代齐起身接过他的酒,闲闲道:“正巧在京州公务,清萱姐的面子谁能不给?何况这种看美人的机会怎么能少得了我?”

荣逸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齐少今天发现什么美人了?”

代齐抿了一口酒:“暂时没有。”但目光却飘向傅婉初。薄唇上轻染了一层胭脂红,明明是出尘绝色的铮铮男子,却衬出几分妖娆来。

婉初腹诽,这里还有比他更美的人吗?男人美起来自然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心里这样想,面上只当作没听见,依然把目光放到远方。

荣逸泽哈哈一笑:“倒是,能入得了齐少眼里的人,真是太难得。不过,齐少如此的冷漠,不知道今晚又有多少少女伤心落泪呢?”

代齐挑挑唇,漫不经心道:“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比不得三公子,来者不拒。常听人道京州城里有三憾,一憾伯允有疾,二憾玉致不栖,三憾三郎处处留情。”

白玉致,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玉致书院的老板。人艳如牡丹,手段风流,据说城中半数公子哥都是她裙下之臣、书院恩客。身在风尘,却发誓终身不嫁、凤凰不栖。如此更让那些公子哥趋之若鹜,常常私下打赌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荣逸泽哈哈大笑:“饭后的飞语而已,我只是比齐少稍懂得怜香惜玉,舍不得伤人的心而已。其实你我是难分高下。”

代齐懒懒一笑:“那,我们更要干一杯了。”

婉初心道,这三憾倒是第一回听说。想想沈伯允空有满身治国才,却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不能于乱世里逐鹿,确实是憾事。不过这些公子哥言谈不过女人,确实叫人觉得腻歪。

其间宾客来往相互招呼,两人很快被穿梭过往的莺莺燕燕带走,婉初倒也乐得清静。不知怎的,觉得那齐少看她眼光不善。婉初自问跟他应该没什么瓜葛,但那目光却是凛冽得让她不舒服。婉初怕他再来,趁人不备从大厅的侧门溜了出去。

一出门,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冲进婉初的鼻子中,人顿时舒畅起来。

荣家的庭院打扫得很干净,扫出的雪堆在路边,夜色下也看不分明是暗影还是尘灰。树上还积着些雪,月光爽亮,星子稀疏,洒了一地的银白。屋檐上挂了些彩旗、小灯,忽闪忽闪的,和着这雪另有一番“人间何处无春到、只有伊家独占多”的意味。

婉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从屋里带来的暖意消去,身上渐渐感到了寒意。驻足四下望去,曲折小径,幽转回廊,荣宅已在灯火阑珊处。原来自己走了这么远了。正思量怎么回去,却隐隐听见有女子的抽泣声。听声音似是从不远处一棵大雪松后传来的。

抽泣声高高低低的,间或一句轻叹。婉初忍不住好奇,谁会在元宵的热闹日子里,如此的感伤?但婉初并不想惊动她,轻轻走几步,探出头去。

转角处是一座凉亭,许是离宅子比较远,地处偏僻,也没装饰。里面立着一男一女,凉亭上压着雪,四周扫出的雪也堆得半人高,这里倒越发显得隐蔽。婉初看清两人面孔,倒是很惊讶,竟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唐绣文和荣家的四姑爷唐浩成。

本是立着的两人渐渐靠近,绣文将头埋在了唐浩成肩上。唐浩成也没推开,却是拥紧了,轻拍她后背。

婉初见过平日里的唐浩成,是个冷智少言的人,也听说他商场里杀伐决断很是无情。可此时看来,却如此内敛温柔。本是堂兄妹,在一起闲话家常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的光景场面竟生出说不出的暧昧。

她生自大家,听惯宫闱秘闻、风流韵事,既已满足了好奇心,更无意生事,只想赶快离开。悄悄退回雪松后,一转身便撞上了人。

婉初本就想悄无声息离开,这一撞,惊得她没站稳。一个踉跄,眼瞅着要摔倒,但又忍着不敢发声。

腰被人一环,总算没摔倒,但整个人就倒在了那人怀里。

婉初抬头看来人,心头又是一惊。荣逸泽却噙着颇有意味的笑,盯着她:“我说整个厅里都寻不到你,原来自己跑到这里寻清净来了。早知道你不习惯这样的应酬,就不勉强你来了。”

婉初心里还记挂着身后的两人,想着一个是荣逸泽的妹夫,一个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好歹跟自己都有些渊源,到时候怕也说不清。要不是找自己,他也不会跟来,万一撞破了那景,也是尴尬。

这盘算的光景连他们粘连的距离的事情都没想起,由着他环着,脸上就是一阵慌乱。好在这时候抽泣声也停了,怕是也发觉有人来了。

荣逸泽看婉初表情闪烁不定,也来了兴致。刚松开婉初想探身看过去,婉初下意识拉住荣逸泽的手:“哎……”

可还是晚了一步,荣逸泽把正离开的唐家兄妹的背影都看在了眼里,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表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婉初竟拉住自己的手。低头看了看纠缠在一起的葱葱秀指,想着第一次见面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锦绣心胸冰雪面,他便忍不住笑了笑。

婉初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似乎又多余。

“我……”字到了嘴边,却说不下去了。

婉初被他这揶揄一笑才慌地往回抽手。荣逸泽也不纠缠,自然地放开。

“傅小姐出来透气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吧,我送你回厅里去。仔细回头着了风。”

婉初这才感到身上的冷来,双臂环胸,摩挲了几下。荣逸泽也不多言,脱下身上的大衣给她披着,不容拒绝。

来时犹不觉路长,如今两人并肩而行却又觉得大宅在遥不可及之处。婉初只觉得刚才遇到的事情颇是尴尬,便寻了个话由问他:“宴上只见大小姐和四小姐。三公子应是排行第三,却不知道三公子之上是二小姐还是二公子?”

荣逸泽稍顿片刻,幽幽道:“上面是一同胞兄长,少年便夭折了。”素日不羁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苍凉。

婉初本想跟他闲话家常,不承想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下意识便说:“对不起。”

荣逸泽只轻说了一句“无妨”,仿佛就陷入了回忆里。两人一路无语回到花厅,琉璃灯火下,荣逸泽却又换一副轻浮不羁的模样,陪着傅婉初坐着说笑听戏。

那咿咿呀呀婉转的曲调,别人耳里听来都是缠绵悱恻,在她听来,下头仿佛藏着说不清的凄凉。荣逸泽一直陪着,若即若离地殷勤呵护。虽然言语行为、举手投足间是惯常的风流做派,却又不见荒唐,倒叫婉初说不出他半点不是来。

婉初坐了一阵再也坐不住了,勉强撑到《游园》唱完,便向主人家告了辞先回沈府了。

街上看灯的人群早就散去,空气里还迷着烟火的残气。一地的红纸屑,偶有些被踏破的灯笼和拥挤时遗落的鞋子,一地的萧索。

“这年就算过完了。”开车的司机经过这光景感慨道。

“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婉初幽幽地说。

新的一年,又会怎样呢?

回到了沈府,有听差的过来将婉初接进家。沈老爷子虽然身体不爽快,但还是去会同乡老友,按往年也是要到天明才回的。沈伯允虽正是壮年,无奈双腿残疾,身体不便。他极看重养生,素日里就少有应酬,逢年过节总是寂寥房内。

婉初住的园子是沈府最独特的一处,本是老王爷的一处小小别院。后来沈老爷子重置家产,就买在了这院子边上,打通了墙,造了一个月牙门。婉初就住在别院里,算是给她一点家的念想。

婉初独自漫步,越是这样的节日,越觉得孤单流离,心底蓦然有了江海漂萍已半生的荒凉。走着走着,就看到长廊尽头的身影。

沈仲凌远远看见傅婉初,露出了一个微笑:“傍晚出去的,这会儿才回来。原当你不爱那样的应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来了很久了?”

“不,看你不在就回了;又怕你回得早,就又来看看。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心里正纳闷呢。”沈仲凌为婉初推开门,看到婉初身上的男式大衣,也没问,替她接了去。

婉初还是瞥见他眼中的一丝不快,解释道:“去的时候还没觉得冷,入了夜就受不住了。主人家的衣服就先穿回来了,回头差了人给送回去。”

沈仲凌表情淡淡的,仿佛没听到一样,牵起她的手。一双小手握在他的手里,如玉冰凉。她袖口闪出那串珊瑚手链,沈仲凌看了看:“什么时候买的串子,总没见你戴过?”

婉初顺手摘了下来,放进匣子里:“今天荣家老太太送的,推托不了,只好戴着……我那里还有一件蜜蜡暖手,回头请福伯给老太太送过去。虽比不得这串,总也算回个礼,不失礼数。”

沈仲凌点点头,又将她的手握住:“手这样凉?凤竹又玩疯了,也不陪你回来?”

婉初低低一笑:“她人大了,到了要放出去的时候了,何必耽误她,由她去玩吧……”话到此处她便觉得不妥了,旁人听去,不知道会怎么想。

可是,他又怎么想?

沈仲凌依然不接话,默默拿了婉初的手,一只一只放进烧暖的手焐子里。

这不清不楚、避重就轻的温情暖意却叫她凭空添了一丝愠气,赌气似的把手从焐子里抽出来。

沈仲凌又拿着她的手塞进去,婉初才抽出来,又被他塞进去。最后,婉初索性扔了焐子,反握住了沈仲凌的手。

偶有一瞬,今夜荣逸泽修长的手指划过心头。沈仲凌是摸枪的手,虽也修长,却是布了些老茧,指节硬弛,跟他的样貌格格不入。

还要怎么说明白呢?她似乎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她今年眼见就二十一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十八九岁都已出阁了。

四年来婉初第一次放下女儿态,主动亲近。

沈仲凌这时候怎么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婉初……”声音里满是为难。

那一声轻叹却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震得她心底一片涩涩地疼。“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想为难你大哥,那就为难我吧。”说完,轻轻放开了他的手。

沈仲凌却害怕了,她恼他、气他、骂他,他都不怕,就怕她这副放弃的模样。他把婉初松开的手又重拉进自己手里:“再等等,等军饷的事情解决了,大哥也不会再逼我,何况咱们的婚约是老爷子定的,万事有老爷子给挡着呢。等七月我娘的孝期满了,咱们就把事情办了。你知道大哥那个人,为人激进惯了。可我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不能忤逆他。”说到沈伯允时,他是半个“不”字也不肯说的。

婉初叹口气,老爷子再是个守信的人,如今京州军的情形她不是不知道。江东水灾,盗匪横行,大部分田产收不上来,供不足京州军日常开销。如今山河零落,四方八面各有英雄虎视眈眈;军饷迟迟发不下来,军心不稳……他能顶几时,还是个未知数。

沈伯允那边已然活动开了,早动了沈仲凌的心思。现在又推出个荣逸泽给她,全然不提两人的婚事……算了,也懒得跟他说这些,平白又给他心里添堵。

婉初低着头自顾自地心事了了,忽地抬头,就迎上沈仲凌的眸子,盈盈满满的情愫。手被他牵着,被他这一看突然就脸红起来,心也突突快速跳起来。

犹记得小时候槐花树下,白衣少年在小婉初的脸上亲了一下,小婉初就号啕大哭,说:“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少年说:“我爹说了,你是老王爷许给我的媳妇,我不会欺负你。”

彼时张狂的少年,如今也老于城府,碍于男女大防。沈仲凌强按捺住拥她吻她的冲动,抛下一句“早点休息吧”转身离去,走到门口顺手把大衣给拎上:“明儿我差人给送走,这衣服看着碍眼。”

留着婉初扑哧一笑。

第二日一大早,还没待沈仲凌把衣服给送去,荣逸泽已然坐在厅里姿态惬然地喝起茶来了。沈老爷清晨才回府,这会子正补觉。绣文推着沈伯允从东院里过来见客。

放下杯子,荣逸泽站起来迎过沈伯允,笑问道:“伯允兄睡得可好?”

沈伯允冲绣文摆摆手,绣文正要退下去,荣逸泽将茶几上的一个锦盒递给绣文,道:“这是老太太吩咐带过来给大少奶奶的。今年山里收了些上等的好货,老太太让给大少奶奶尝尝。”

绣文接过来,打开来看是一支上好的老参,谢过他便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两人双双落座,荣逸泽用茶盖拨了拨杯里的茶叶:“伯允兄最近气色不太好啊。”

沈伯允轻咳了两声:“我的气色好不好,还是全要仰仗三公子照拂。”

荣逸泽抿了口茶,顿了顿,端然道:“茶是好茶,就是陈了些……南边的路都快被杨疯子给断了,好茶都送不过来了。”

“杨疯子倒是好办,只是看督军办不办。只是督军还没想好,废了杨疯子,这南边的货运线交给哪个可心可靠的商家?”沈伯允端起茶杯,不喝,却望着荣逸泽。

荣逸泽笑了笑,正色道:“伯允兄既然看得起荣三,就应该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去。有利,我荣三便要图,什么世情伦理,在我这里向来都是分文不值的。”

沈伯允哈哈大笑:“三公子果然非常人,我沈伯允没看错人。待到舍弟和梁家联姻之时,就是三公子运作南方商线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