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墓地
易钦集团。
小李走过秘书室,听到里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推开门张望了一眼,故意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喂,老板的门你没关严实。”又顺手指了指那扇门。
几个秘书慌作一团,第一反应是站起来,顺便把报纸塞到了桌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笑:“你就吓人吧!”
小李哈哈大笑:“我从底楼跑到这里,人手一份啊!”
人手一份报纸,不论早报晚报都市报,都有类似的照片,角度不同,可是展泽诚确实在微笑。尽管笑容清浅,可是眉梢眼角,他从未笑得那么舒心。照片里,他的面前就是那一尊青铜酒器,可他眼中的光芒璀璨如星,分明望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几个秘书又开始低声说:“你说他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啊?”
小李才想插话,手机响了起来。
“是,我知道了,汪医生两点会准时到。”
他不敢再留着开玩笑了,转身就走。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他跟了展泽诚三年的时间,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情绪不稳和难掩的恍惚,于是对昨晚宴会上的那个女生愈加好奇。不过这份好奇,他不敢在老板面前表现出来,于是敛了神色,抬手敲门。
展泽诚看了看时间,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把手里的报告继续下去了。
门开了一丝缝隙,隐隐有笑声从屋外传来。他猜得到外边在讨论什么,因为今天整幢大楼上上下下,全在传看报纸。
各家的报纸,都有他的照片,昨晚的自己,在给文物揭幕的一刹那,确实是心情极好的。因为想到了要带她去吃素斋,因为想到完成了的许诺,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要和她一起,连干什么都不重要。
他可以容忍她继续恨他,甚至拳打脚踢、大声哭闹,就像她以前做过的那样——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见到了她这副样子。一想起这个,愈加焦躁起来,看看时间,下午一点五十。下午两点的邀约还没有到时间。
三点。
他耐着性子、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汪医生的说明。
内线打进来,是提醒他三点一刻的会议。展泽诚接起来,简单地说了句:“推迟。”然后抬头望向汪医生:“请继续说。”
汪医生喝了口水:“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根据你描述的情况,我不能断定你的朋友是患了恐惧症,或者广泛焦虑症,或者强迫症。”他顿了顿,“我只能说,你的朋友情绪不稳定是确然无疑的,并且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是遗传因素,受后天社会因素影响的可能性最大。所以——虽然不礼貌,我还是要问一些问题。”
展泽诚点头,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五官都隐秘在阴影中,他的表情叫人看不清虚实。
“你朋友平时看起来怎么样?”
“很正常。”
汪医生问得小心翼翼:“也就是说,是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有这些症状?”
展泽诚一怔。
“或者更具体一些——平常她可以克制自己,除了在特定的场合,或者遇到特定的人,才会这样?”
展泽诚的眉峰轻轻皱在一起,刹那间有了凌厉和不快。他沉默了良久,反复想着洛遥的话,她说:“我没病……可是我见到你就紧张……我害怕……”
仿佛屈服于医生的询问,他有些不自然地放低了声音:“好像是的。”随即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头轻轻一偏,脱离那一片阴影,目光深处燃起了光亮,“那又怎么样?”
“某些重复动作和行为往往是强迫症患者为了减轻内心的紧张不安。”汪医生沉吟着,“看起来你的朋友情况并不算严重,可是具体怎么样,还是需要我亲自和患者谈。展先生你看,方便吗?”
展泽诚并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站起来,微微欠身,向他伸出手去:“我知道了。谢谢你。至于我的朋友,我会征询她的意见之后再和你联系。”
洛遥知道昨晚自己太失控了,而他想必留心到了自己的异常,才轻易地放过了自己。
她曾经对着他发疯一样又打又骂,歇斯底里得连自己认不出自己了,最后把他逼急了,也不过抓住自己的手腕,表情深处是一种冰冷的怒火:“你闹够没有?”就像那一晚自己甩了他一巴掌,他只是不避不让。
可是再包容再忍让,都不可能回到彼此深爱的时候了。
如今见到他,竟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刚分开的时候,她想念他向来冷冽的眉眼,于是勉强自己做别的事,实在无事可做,就躺在床上数着数字。她心里知道自己可以看书,可是看书太花费精力,她宁可单一地去做一件事。
在独处无人的时候,白洛遥可以容忍它存在,她总是有着绝佳的意志力,可以在人前掩饰起来。她想,哪天她真的在人前都藏不住了,她才会真的承认她病了。
然而昨晚,她和展泽诚在一起,她满心满意地不想去看他的样子,不想去看他的表情,才会拼命地擦那件衣服。否则,她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崩溃的情绪。
以前是这样,到了现在,他依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总是会勾动自己最隐秘而激烈的情绪。
茶水里加了几片薄荷叶,有几缕清新的蒸雾水汽钻进了呼吸深处。她捧起马克杯,近乎贪婪地喝了一口。有人敲了敲门,年轻的实习志愿者从门后探出来:“白老师在吗?”
洛遥放下杯子,向林琳招招手:“什么事?”
她蹦跳着走进来,还没说正事,眼睛倒瞪圆了,仿佛是小巧精致的铃铛:“哇,李之谨工作室的演出邀请卡?”
洛遥随着她的视线,目光停留在那封信函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
林琳点点头,愁眉苦脸:“我是学艺术的啊,怎么会不知道?那票好难拿啊,我们学生会统共也就分了三张,我手气不好,就没拿到。唉,上次他来我们学校,就见了一面……”
洛遥疑惑地打断她:“李之谨看起来很年轻啊,和你们差不多大吧?”
“他本来就是年轻有为啊。白老师,你怎么认识的啊?”
洛遥简单地说:“他来过几次博物馆,工作上有联系。”
小姑娘的表情像是记起了什么,她慢慢地说:“上次我们来面试,我好像在排队的人群里见到他了……是不是啊?”
她也记得,那次就是李之谨第一次来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对,那天他是在这里。”
林琳差点没跳起来:“我就说是嘛!当时她们都不相信。”
洛遥想起李之谨,忍不住有些好笑:“是啊,他人挺好的,老老实实地和人民群众一起排队。”
“什么?”
“他没介绍自己吗?李征远是他曾祖父。”
洛遥可以肯定,林琳的眼睛刹那间成了红色的心心眼,仿佛听到了爆炸性新闻。
“真的啊?出身名门啊?”
洛遥的耳膜几乎被震破,于是微笑着把邀请卡递给她:“喏,里面有一张票,送给你了。”
并不是她不想去,可是演出是在冬至那天,她抽不出时间来。偏偏这几天李之谨的电话总关机,她联系不到他,只能擅作主张。
林琳都快笑傻了,洛遥手边的电话响起来,办公室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她接起来还没开口,先对着小姑娘比了个手势:“嘘,轻点。”
声音里有久违的温柔,顺着看不见的电流传到了另一端,让展泽诚沉默了良久。
那边又疑惑地“喂”了一声,他才说了句:“是我。”
彼此的呼吸可闻,可气氛却如严冬至寒。
洛遥没说话,听见他问自己:“后天有没有时间?”
她下意识地去看日历,周六,日历旁还注明:冬至。
“后天?”她笑了笑,“冬至是扫墓的日子。你说呢?”
她不用多说一句话,倏然挂了电话。
冬至那天,洛遥早早地就起来了。天气就像是预报里说的那样,寒冷、阴涩,老天爷连痛痛快快地冻人一场都不愿意,行人只能在湿冷中继续着手脚被冻僵的麻痹。
喻老师的墓地是在很远的地方。算算路程,两个小时,几乎要赶到另一个城市。
吴越山,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烽火诸侯,乱世红颜,总叫人想起西施、范蠡、夫差的故事,三个各自痴心的人,各自无悔,各自精彩,可到最后,总是有一个会伤心。
洛遥在车站下了班车,伸手拉了拉大衣的衣襟,拦了一辆出租车。
墓园其实在半山腰,司机很熟络地对她说:“小姐,今天车子都只能开到山脚下。”
她愣了愣。
师傅说:“今年交通管制了,山路就那么点,扫墓的又这么多,年年堵塞,今年规定只能到山脚了,都得步行上去。”
果然到了山脚下,就见到很多交警在严阵以待。其实还早,人还不多,洛遥下了车,就顺着山路的方向慢慢往前走。幸好今天穿的是厚实的夹绒棉衣和跑鞋,走起来算是轻便。
满山的雪松,初寒的日子,连绵的山峰似是天地间唯一的绿色,流丽悠长,如翡翠般光滑而名贵。有风吹来,那些枝叶就仿佛是碧水缓缓淌过,将双目洗得清凉而舒怡。
她每年都会来上几次,对这里也十分熟悉,绕过前面的路口,山势会豁然开朗,被分成了数片陵区。
虽说是交通管制了,到底也会有人有些特权的。身后有汽车开近的声音,洛遥往路边靠了靠,果然一辆轿车从身边擦过,最是稳重而典范的黑色奔驰,牌照是文岛市的。洛遥往一侧让了让,加快了脚步,山风拂起了额发,微微发热的脸颊觉得有一分凉爽,又因为快要到了,油然而生的亲切,仿佛即将见到恩师。
这块墓地虽然并不是处在最高档的那一片,可四周青山绿水,也是风景宜人。
洛遥站在老师的墓前。这样的冬季,泥土里还有了几根细细的青草,而老师的墓地总比一般人的整洁许多,就像她还在的时候,仪表亦总是简单洁净,有着莫名的气质。
照片上的人带着淡淡又温和的微笑,眼睛是标准的凤眼,细长,微微往上翘,即便年纪大了,也显得风度优雅。她从背包里拿出了清酒,缓缓地洒在墓前的泥土上。
有轻薄至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闻在鼻子里,就是微醺的快意,可是洛遥鼻子一酸,低声说着:“老师,那本书再版了,出版社给我打电话了,不过还没拿到样书,不然我就给你捎一本来看看。”
她又抿着嘴唇,不知道该对老师说什么,可是偏偏舍不得走。是啊,说什么呢?说她这半年又没看什么书,顺便把以往学的都忘得干干净净?还是说她早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最终极的美?因为再终极的尽头,再圆融通透的大师教导,都不能让她再寻回平静。
不远的山头被淡淡的烟雾笼罩,这一片地方分外清冷,可能是因为路不好走,远没有东边的一片陵区密集。而再过去小半个山头,是最高级的陵区,据说风水也是最好的,洛遥看见的那辆黑色车子就停在那边,也只有那一片,地势空旷,会有停车的车位。
她下山的脚步不算快,逆着人流,低着头往下走。忽然两边的人群都慢慢往旁边散开,她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还是那辆车,占据了路上大半的空间,也在缓缓往下。
开到她身边的时候,后座车窗以匀速打开了。
她看见坐在后座的人,嘴角轻弯,以莫名复杂的神色看着自己。
相隔很近,洛遥半边身子都挤在了路边的灌丛里。她自然是认得方流怡的,她们见过面,那时候展泽诚牵着自己的手,他的母亲对自己也是和蔼可亲。
此刻那个贵妇人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冰冷,或许还有厌恶,比这天气还让人觉得心底发寒。洛遥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车窗放下来,如果这么讨厌她,大可以走开,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互相面对。
车子还在往前,那么华贵的侧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远处。她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冷汗,心底却又忍不住嘲笑自己:我怎么这么傻?难道那一瞬间,车窗落下的时候,指望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于刹那间窥见了自己的软弱,竟隐隐有些丧气。
她其实早就明白的,他不是她的救世主,她更不是他的天使。
若是有不恰当的期望暗暗地在心底萌芽,就要及时地把它掐灭,就这么简单。
她默数着下山的步伐,早就不知累积到了几千几万,直到见到前边长长的出租车队伍。
洛遥叫了出租车在附近的小镇上逛了逛,她并不急着回去,就在临河的一家小店点了碗最寻常的雪菜肉丝面,不急不慢地吃着,
暖意一直延绵到了指尖,雪菜总有一种有别于其他菜色的鲜美滋味,很朴素的味道,却叫人觉得舒服。洛遥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名字,嘴角带了微笑:“你好。”
李之谨的语气很直接:“我不好。”
洛遥挑挑眉梢,略带诧异:“怎么,我有给你发短信啊!”
“短信?什么短信?”李之谨忽然压低了声音,电话的背景里传来了音乐的声音,“你在哪里?”
她只好全盘托出,自己确实是走不开。李之谨听她说完,才淡淡地说:“幸好我们还有一场。”
快挂电话的时候,洛遥忽然听见李之谨以一种近乎无奈的口吻叹气:“你把票给谁了?”
洛遥只好硬着头皮说:“哦,小林啊?她很崇拜你的,很可爱的小姑娘。”
即便是李之谨,也有片刻的失语苦笑:“……那下一场,你知道该怎么办了?”
买票回到文岛,车子很空,已经有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透过玻璃窗,落在了苍白的指尖。下车的一刻,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觉得茫然,似乎无处可去。今天她休假,不用去博物馆,而家里冷冷清清,她也厌倦了无休止地擦拭地板和清理衣服。于是想了很久,摸索着掏出了电话,挑选着适合的名字。
因为觉得有些对不住李之谨,她诚恳地说:“我请你吃饭吧,晚上。”
对方还真是一点都不矜持,连声答应下来:“好,算你识相,不过得晚一些,七点吧?我这里还有些事。”
洛遥站在街上微笑:“好啊,随便你。”
街角就是三联书店。很小的一家店面,店主很多时候都在忙着看书,大堆大堆的书扔在一起,有一种奇妙的紧凑感。仿佛那堆积起的并不是各式各样的纸张,而是汇流如河的智慧和知识。
洛遥推门进去,空调嗡嗡地送着暖风,老板坐在收银台后边看书,连抬头看一眼的空闲都没有。
她踱到其中的一栏,竟看到了那本书,封面素净至极,简单勾勒的庙宇,天上白云悠悠几片,叫人觉得岁月幽静。页脚的地方是几瓣淡淡绽开的粉色莲花,是唯一的亮眼之处。
飘逸至极的墨色行书两行:
石古苔痕厚,
岩深日影悠。
厚厚的一册书,里边全是各地寺庙摘录而来的楹联。而这句,最得唐诗的韵味,于是就选了印在封面上。
第一版的印数很少,想不到还能在这里找到一册,又簇簇如新,洛遥嘴角轻轻弯出一道弧度,目光中仿佛勾起了深远的往事。她拿了书去付钱,老板一边去扫条形码,忽然停下了动作,叹了口气:“呀,这本啊,我刚翻出来,正打算读呢。”
洛遥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最后想了想,认真地说:“老板,我买了送你吧。”
老板更是吃惊,一时间盯着洛遥看,说不出话来。
她就真的付了钱,心情很好:“这本书编得不错的。真的,”她说得煞有介事,“编书的作者也蛮有名气的。”
扉页上就印着编者的照片,是个端庄雅致的女子,秀长的凤眼,神情淡然。
洛遥又看了一眼,转身要走,老板却急匆匆地喊住她:“喂,那个,你拿张VIP卡吧,以后来打七折。”又憨憨地笑,“以书会友。”
她微笑着接过,小心地将卡放进钱包里,和信用卡、借记卡、各种会员卡放在一起,动作很细致。
出门的时候,天空竟落下微雨,路上行人脚步匆匆,仿佛对这样的阴涩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