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十二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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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庸十二钗(2)

浪子都是远方的儿子,比较起其他英雄和侠客,杨过的一生更接近于一个探险者。从少年时代在嘉兴的流落开始,他一次次漂流向彼岸:桃花岛、终南山、活死人墓,乃至后来的绝情谷和独孤剑冢,进入对一个又一个未知世界的探寻。浪子的魅力,在于将有限的生涯寄托于无穷无尽的际遇之中,全去感受那些江湖中的浪影浮沉,风云际会。而比这些更精彩的则是心灵的自由和探险:从郭靖到杨过,武侠小说的主角从向外部世界的建功立业转入对内心深处的求索。在十五部书中,没有一个主人公像杨过这样充满激烈的狂想和对理想的执着之情,总是对人生进行最原始的提问。令人铭记的是襄阳城中,当杨过欲行刺郭靖时,那柄藏于怀中的匕首,它像杨过的内心世界一样散发着骄傲和危险之光。映照他身世的还有那匹黄马,和隐居在深谷中的神雕,他和它们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孤独。当纷扰的世界不能给他以理解,他所听凭的就只有自己灵魂的声音。而一旦当他自己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渴望一个能盛载这颗心灵的容器,如同苏格拉底面对死亡,卢梭向往流放。

像许许多多无根的浪子一样,杨过甘愿把不羁的灵魂交付给一个女人,作为心灵的隐居之所。承载这个任务的是小龙女,这个缥缈得没有父母和身世,甚而没有名字的女人。林朝英的归类是寂寞高手,而小龙女则是在水一方的绝代佳人。金庸在书中试图塑造一个过于完美的女子,一幅仅存在于理想卷轴中的淡墨写意,也正因如此,我们从未进入这位姑娘的内心,而只能隔雾看花,远远地观望这个游离于世间的仙子。

郭靖顺着他的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神雕侠侣》第四回)

当我们顺着郭靖的眼光游目四顾,小龙女便开始了她寓之于无形的传奇式出场,随后又是一连串的琴音应人,玉蜂逐客,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龙姑娘迥非凡间人物。前文喧嚣的叙述忽因几声琴音而静寂下来,千丝万缕收入一个悬想。单是一个“活死人墓”就曾带来多少幽思:年轻的身体和死气沉沉的古墓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镇日抚琴习剑的寂寞无尽的时光——这位幽深岁月里的姑娘宛然一静姝,绰约一处子。她的居所是终古寂寞的古墓,饮玉蜂浆,卧寒玉床,修习无喜无嗔的《玉女心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出尘离世。然而命运正在逼近,杨过即将闯入古墓,引领她的心灵走向一段漫长颠沛的历程。

与杨过所渴望的出走不同,对于小龙女来说,她的一生只属于两个地方,终南古墓和绝情幽谷,这两个似乎能象征永恒的处所。在前者的玄寂清修和后者的弃尘避世之间,她对于红尘的所有感受几乎就集中于离开古墓前的短短一瞬:

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神雕侠侣》第六回)

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只见她本来晕红娇艳的脸色忽而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神雕侠侣》第七回)

这一段有如奇花初胎的文字是小龙女第一次绽开心房品尝喜悦,瞬即又一步踏空,落入爱恨交织的深渊。幸福和不幸像一对俗世的姐妹,当小龙女一旦敞开心怀,她们便相随而至,逗引她从高高的仙阙堕入凡间。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朵含苞已久的花蕾一旦绽放,所有那些沉淀其中的热情便喷薄而出。实际上从这时候开始,守宫砂已在消褪。苔丝、海丝特和安娜,像所有那些被称为叛徒的女人们一样,原始的欲望推动她背上罪孽的十字架,最终走向一条离经叛道之路。

金庸小说中离经叛道的爱情其实是从陈家洛的义父于万亭开始,这个很可能已被人们遗忘的人物在小说中以一封书信匆匆带过,他与徐潮生的爱情始终戴着沉重的道义枷锁;而当金蛇郎君以一具森森白骨登场之时,他与温仪的短暂温情才真正令人矍然而惊;然后是陈玄风为梅超风摘下的那枚大红桃子,它有如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偷食的禁果。这个离经叛道的爱情主题如同草蛇灰线,在数部作品中时隐时现,至《神雕》方达到一个高潮。在前书中为人们所不敢正视的,那些亦正亦邪的性情中人所遵循的人生准则终于被推向台前。所谓“大喜大悲,胜于不喜不悲”,整部书中对这一爱情主题的理解,又全部浓缩于对它的象征物——情花的描写之中:

他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匹,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有甜如蜜糖的么?”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神雕侠侣》第十七回)

这一段奇异的描写承袭了中国古典小说中大象征的手笔:如同《红楼梦》中那块鲜莹明洁的通灵宝玉,情花是《神雕侠侣》中贯穿始终的线索,唯有用这样大气而瑰丽的想象,才能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中石破天惊。小龙女走入绝情谷是一个偶然,却也是她命运的必然,她对人世的感受从此总是与情花纠结在一起,所有的悬念都集中于她究竟摘下哪一枚果实。绝情谷因杨、龙二人的到来成为一个绝妙的讽刺,他们将在这里完成微妙的心理转换,品味悲欣交集的人生感悟,找到君子、淑女剑,并用双剑合璧的心灵力量对抗公孙止,最终认定彼此的归宿。而当小龙女决定为了杨过而跃入深谷时,我们发现,另一种被杨过命名的龙女花开始在绝情谷中绽放:

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不是芍药。(《神雕侠侣》第三十二回)

这似乎又是另一个象征,龙女花盛放,而小龙女也已完成了自我的突破,从犹疑转为坚定,从青涩转为盛开,此时的她与麦芒笔下的诗句真正若合符节:

是人间的花,请在人间开放,哪怕被摘也胜似默默无闻。

杨过与小龙女的初逢经过了层层铺垫,她无意中成为了杨过的家,杨过的师父和杨过的后防线,但是金庸还要安排他们远离旧日的家园,深入红尘之中,开始一次漫长的寻找。也只有经过了离别和等待,杨过才会知道,小龙女还应当是他终生追寻的理想。从少不更事的青年至激情沉淀的中年,在杨过的世界里,小龙女的出场犹如一缕轻风,将他对身世的探寻化解为柔情脉脉的缠绵。如果说林朝英的命运是寂寞,那么小龙女的宿命则是等待。从开始的混沌走向最终的平静,小龙女少女式的天真与女人式的坚韧,恒久的冰冷与喷薄而发的热情,只在那盛开的瞬间完成了转换,然后就默默等待结局。当全书结束,我们却感到她仿佛依然寄居在古墓之中,静候杨过的到来。由此我们可想象另一种并非大团圆的结局,那一定会是杨过死去,小龙女重归古墓之中,延续她出场之时无尽的岁月轮回。

小龙女的出现结束了曾经反复出现在以往许多武侠小说当中的,那个模模糊糊、若即若离的白衣幻影。她的形象并不立体,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然而从香香公主而始,至《天龙八部》中的玉像而终,这个形象从未离去。作为永恒的女人,激情的皈依,她寄托了古典美学当中上天入地求之遍的对尘世之外的爱情的求索。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所拥有的是一种原始爱情,她只为情而生,她就是情花本身,是霓裳曲中序第一的女子。

03 解语花·蓉儿正当年少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漂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射雕英雄传》第八回)

这一回有分教:黄药师一着不慎,靖哥哥大功告成。众星捧月之下,黄蓉终于正式现身。金庸花了许多笔墨营造气氛:湖边有梅花散香,云间有清歌缭绕,这与陈家洛迎头撞上美女裸浴不可同日而语。到此一回为止,郭靖尚在懵懂,蓉儿正当年少,手捧《射雕》的我们也提起一口真气,隐隐预感到好戏的到来——总之,一切都才刚刚入港。

《射雕》是金庸大江湖的普及读本,它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江湖,大大的见了一番世面。在以往小说中,江湖是一个与“庙堂”相对立的晦气所在,容纳着反朝廷帮会和卖艺的草台班子。而《射雕》里的江湖犹如一缕清新的风,吹去了往日腐旧的气息。华山绝顶与莽苍大漠犹如宽银幕般迅即拉开视野,而一对白雕逗引思绪神驰。一曲《碧海潮生》将原本上不得台面的武功演绎得无限缥缈,而打狗棒又将传奇回归于世俗与亲切。金庸耍得好花枪,有如那道“玉笛谁家听落梅”,花样百出滋味无穷。这是一次想象力的大爆发,正叙、倒叙、插叙,伏笔,烘托……既有飞龙在天,又有神龙摆尾,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时而箫鼓喧喧、时而花影重重。一册《射雕》在手,犹如重逢一位老友故人,它令人初尝“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滋味,一窥武林中的星移斗转,痛感身世间的忧乐浮沉——幸而有这些悠悠神驰之手笔,才使我们得以遣此漫漫无聊之生涯。

追根溯源,细究金庸小说的主线,往往是一些史诗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大设想大构思,乍看起来很古怪,细想起来又很辩证。比如《倚天》中的刀剑之辩费尽无数唾沫,自持金矛又持戈,而最终竟以刀剑互斫解开。还有《天龙》中化仇为亲的“带头大哥”和《笑傲》中可爱之极的婆婆,它们有些由悲转喜,有些由喜化悲,其共同点是匪夷所思。在《射雕》中,主线是一个十八年之期的死约会。当然,按照金庸的老路数,愈是高明的武功就愈发举重若轻,而愈是高抛的悬念最终总会消弭于无形,所以这场比武最初很没来由,最终也没能比成,其意义完全在于让我们替郭靖着急。

好在有蓉儿的登场,标志着郭靖终于得以时来运转,前文长篇大论的叙述立刻变成铺垫。从此,偌大的江湖成了小儿女的嬉笑玩闹之所。在这个江湖里,有爱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老道丘处机和顽固无比的老头柯镇恶,也有无厘头派的祖师周伯通和第一个思考自身存在的哲学家欧阳锋,当然更有倒霉的欧阳克和侯通海时运不济的瘤子。这些串场人物走马灯式的登场,以便先后栽在精灵古怪的蓉儿手下,使江湖别开新天。蓉儿的出场,让江湖确立了新定义,成为一个任由想象驰骋的空间,代表着一类人物和他们一种恣意的生活,也是一种完美的理想。郭靖、黄蓉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刀光剑影便黯然失色。在小儿女的情怀中看来,仇恨纷扰的江湖也充满情趣。其间的畅情文字,旖旎风光,真个是水色山光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有趣的是把韦小宝与黄蓉作一个对比。十五部书中,《鹿鼎记》与《射雕》同样热热闹闹,开心多,烦恼少。他们的武功都不高,却能把高手治得服服帖帖:黄蓉指引着偌大一个丐帮跑到大漠帮郭靖替蒙古人打仗,韦小宝则率领着天地会群雄浩浩荡荡地去云南嫁公主。他们也都是解决人情问题的高手:黄蓉救了柯瞎子一命,轻而易举卖给他好大一个人情,韦小宝则用吴立身和刘一舟的两条人命,顺水推舟地化解天地会和沐王府之间的矛盾。在对付迂腐的老和尚时,黄蓉一指点倒一灯大师,韦小宝则兜头一盆冷水,水淹太上皇。不同的只是在行走江湖中,韦小宝凭借的是对人情世故的老练,黄蓉凭借的则是青春天性的本真。他们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江湖之中,让江湖变得有声有色,让一切不能化解的恩怨纷扰付于一笑之间。他们的形象也都是和正人君子的某种对立:为了目的,手段并不那么重要,实事求是,开心就好。

是以《射雕》也是一本青春之书,开头酷似电影镜头的一幕,是蓉儿光辉岁月里最为动人的笑靥,可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来来去去地回放。头戴束发金环的蓉儿全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辉,她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年纪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并且为此得意扬扬。

然而光阴似箭,在匆匆二十年后的《神雕》之中,成为郭夫人的蓉儿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

(黄蓉)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也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神雕侠侣》第二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