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确定性已经显现
一场行动为我们敲响了“不确定性”的警钟
火红的日出中,在巴格达附近阿梅尔(El Amel)郊外空旷的街道上,5个肌肉强壮、如同午夜一般漆黑的人影正在移动。晨祷的钟声刚刚在镇子里响过,并已融入了浓浓的热浪中。几扇百叶窗打开了,然后又被迅速关上——居民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隐蔽自己。街道角落里一间小屋的门被打开,5条壮汉相继进入。
2004年9月30日,这批人所要执行的最重要的军事行动即将展开。
这间小屋看上去毫不起眼,黄褐色的煤渣砖建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形成高低错落的波涛,而这间小屋只是波涛上的一朵浪花。然而,这间小屋却是一个神经中枢,整座城市都会向这里传输资料,整座城市都会根据这里发出的指令行事。地图、目标照片以及行动清单铺满了墙壁。个人装备,包括武器和衣服在角落里码放得整整齐齐。警惕的安保人员监视着街道,手中握着武器。新来的斗士们向本团队中的其他成员打招呼,斗士们靠肌肉打拼,而他们的这些同事则以分析和情报能力见长。前者和后者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个个熊抱。然后,斗士们询问后者家人的情况,开着同僚们的玩笑。他们还遇到了团队中的三个新成员,这些新成员刚刚完成训练来到伊拉克。这些年轻的面庞上满是困惑和兴奋,不过老兵们知道这些新兵蛋子的表情很快就会变成恐惧。
这群人在他们安全屋的客厅里走来走去,把那些生活照清理掉,这些生活照属于以前居住在这里的家庭。在曾经是客厅的地方,穿着战斗服的人躺在了淡紫色的豪华沙发上。他们中即便有人看到了这其中所蕴含的不协调和悲怆,也不会提及。他们早就学会了应对战争中的情感,将旁观者的死亡视为“附带损失”,并接受这样的事实:为了追求更为光明的目标,战场上的残酷是不可避免的。柔软的感情和对于战争荒谬性的讽刺感,早就远离了他们。
这个团队里头发最为斑白的一位成员转向了目标区域的地图,以重新审视他们抵达那里的路途。他拿起三个杯托以及在先前的战斗中从地上被炸起的一块碎砖,用这些模拟他们的车辆所要经过的路线,以及几十个可能存在的惹人讨厌的陷阱,他们要避开这些陷阱。
此时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代表了数周工作的结晶:情报的协调和解密,特种硬件的调集和组装。而他们正在展开的网络战就是一个实例。虽然只有三个人被安排扣动扳机,但对于这次关键军事行动有所贡献的却达到几十个人,他们涵盖了指挥系统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各个阶层。
战术和整体战略与他们先前对战斗的理解已经有了巨大的不同。过去的战斗讲究的是规划和纪律,如今则更讲求敏捷和创新。现在这支部队的行动基调是自主决策,同时与上级保持密切联络且随时进行转换;上级将在远方关注他们,但今天的这次行动则是屋子里这群人的自发行为,他们将对整个任务全权负责。
出于安全原因,没有记者会被允许“嵌入”这样的一支部队,哪怕这名记者对于这场战争和这群人抱持至为同情的态度也不行。如果有记者“嵌入”这支部队,他们将亲眼见证最为先进的组织架构方式:整个作战部队的机构生态系统,完全是步调协调一致和实时自我调整的结合。在过去的战斗中,这样规模的部队哪怕再精锐,在战略上也是无足轻重的;而到了2004年,他们的火力意味着他们的战术能力十分强大,而信息技术意味着军事行动的相关新闻将在事情发生后几乎是立刻就会被全球观众所知晓。
在经过最终的审核与批准后,沙发上的人站起来,进入厨房拿装备。4个人站在后面,其余7个人负责安放弹药,并负责将他们沉重的战斗背心的带子绑紧。他们谈论着伊拉克目前糟糕的状况;谈论着一旦他们解放了伊拉克,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咒骂着敌人所采取的卑鄙战术。
新来的5个人则一言未发。
行动人员向门口走去,指挥员忽然觉得脚下“咯噔”一下。地板上遗落着一张照片,照片曾经被放在相框中,此时相框已经破碎,玻璃碴子散布在照片四周。照片上是一个女孩,化着浓妆,经过精心的修饰,穿着长袍,戴着头巾。撇开民族上的区别,曾经在这里生活的那个家庭与这些战士所来自的家庭并无不同,即使是未成家的人,他们将来所构建的家庭也大体如是。这家人得到这样的下场并不是咎由自取,他们之所以遭遇这样的命运,仅仅是因为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待在了错误的地方。指挥员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是谁、如今去了哪里,命运又如何,但他还是希望他即将完成的工作能够带给他们和平,哪怕方式比较曲折、间接。
他打开了前门。
刚过9点,气温已经突破了32℃。在来到他们的车辆附近前,他们已经汗流浃背了。他们穿着平民的衣服,开着两辆现代轿车和一辆大众轿车前往执行任务,此外还有一辆欧宝轿车在后面进行监视——这些车在公路上不会引人注目。
在对装备进行完检查后,驾驶员发动了车辆。
他们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每一扇窗户、每一个屋顶和每一个行人。在一周前类似的一次行动中,来自狙击手的一发子弹击碎了挡风玻璃,从驾驶员的额头射入,车内的装饰天花板上立刻浸满了深红色的血迹,那图案有如罗夏墨迹测验图。8天后的现在,车内的一些人已经记不起那位遇害者的脸庞。尽管有这些损失,尽管此起彼伏的爆炸、抢劫和报复依旧存在,但行动队员们还是觉得大局正在好转;尽管好转得很慢,但他们肯定在走向胜利。战争比他们所有人预料得都要艰难,但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今天的行动将会很复杂,有许多难以确定的地方,风险也更高。他们肯定会面临敌人的火力进攻,而有关敌人的准确情报也一如既往地缺乏。
轿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缓慢前行,四周都是喧嚣着寻找消费者的小贩、责备孩子的父母,还有一些十几岁的男孩子正在骚扰戴着面巾与头纱的姑娘,空气中弥漫着新鲜食物、腐败食物和流浪狗散发的气味。在此次行动前,这些人员还从来没有来过伊拉克,但这份喧闹带给他们一丝熟悉的感觉。在第30街道拐角处转弯时,一大群人围在新近建立的一家污水处理厂附近,他们在庆祝开张的旗帜下欢呼雀跃。
按照原先的计划,大众轿车和先导车辆应该停车的位置,如今被一辆自动倾卸卡车所占据。于是,驾驶员默默地根据新情况进行调整:两辆现代车围绕着街区转圈,同时大众轿车在附近的尼桑7号大街上找到了一个新停车位。而欧宝车的驾驶员开始倒车,他假装对街边一个售卖中东三明治的小摊很感兴趣,并且努力掩饰自己的口音。他们的活动其实看上去很可疑,但伊拉克街道上的混乱掩护了他们,使得他们没有引起注意。
随即,一辆现代车发现,它行进的道路被建筑物封堵住了。驾驶员于是转向另一条道路,并且盯着他的同事们,确保车里的其他人明白计划有变。一同共事的经历使他们几乎心有灵犀。最终,4辆车全部就位的时间只比原计划晚了12分钟。在3辆负责进攻的车中,行动人员花了一点时间进行祈祷,并审视整个作战计划。
无线电台里响起一个硬邦邦的、斩钉截铁的声音,它发出了一个暗语。这个声音此前曾发出过十几道类似的命令。第一辆现代车的司机深吸一口气后,一脚就把油门踩到了底。
聚集在污水处理厂附近参加开张典礼的人群中,外面一层大多是孩子,与倾听政治家们大谈经济复兴相比,他们更喜欢互相嬉戏打闹。人群的中心部分则是孩子们的父母。他们包裹在黑色头巾和黑色头发中的笑脸在热浪中闪亮着。
当现代车全速冲入人群时,一些幼小的身体撞在车的挡板和前照灯上。驾驶员在按下起爆器时再次轻声念了一下祈祷词。无线电信号从他的手掌穿过后排座椅,传入了车尾行李箱。或许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伊拉克沦落血腥的“圣战”给他所带来的光荣;或许,在车尾行李箱中爆炸的丙烷罐头和BB弹(一种军用武器)撕开轿车的骨架,并将他也撕碎的那一刹那,他心中的愤怒会让位于悔恨。
街道上此时不仅遍布着汽车碎片和血腥残肢所构成的拼图,还充斥着哭喊声。母亲们发疯般地寻找自己的子女,敌人——美国人——从街区尽头冲到现场。他们开始设立隔离区,并且治疗伤员。
在一片悲号怆痛的惨象中,大众车悄无声息地驶近。它猛地加速冲入士兵和孩子们中,这些人刚刚来到现场,目瞪口呆地整理残骸、鉴别遗体。大众车随即引爆了他们所装载的炸药。
就这样,35个孩子倒毙于地,10个美国人和140个伊拉克人受伤。当最后一部车辆直接猛冲向现场时,联军部队开火了,车辆在目标正南方引爆。
第三辆车尽管未能完成任务,但对于第四辆车中的人来说,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几乎不存在完美无缺的军事行动。当他们驾车远去时,驾驶员把腿上的引爆器放了下去。如果他的行动人员在行动时有任何犹豫,他就会用这些引爆器触发他们的炸药。副驾驶位上的人刚才把袭击的过程摄录了下来,此刻他在看回放画面。几个小时后,这些画面将被传到网上——其震撼性的效果又将使几十个新的人肉炸弹加入这项事业中。
对于伊拉克“基地”组织而言,这次行动是成功的。
优势也会失去掌控
就在污水处理厂爆炸案发生的当天,我就坐在萨达姆时代修建的、巴拉德机场厚度加倍的混凝土飞机掩体里,这里位于阿梅尔以北60英里(约97千米)处。笔记本电脑和等离子显示器被遍布在胶合板墙壁和桌子上的电线连接了起来,这些都是我们在前一年的春季匆忙修建起来的。天线和卫星信号接收锅所组成的“农场”将大量信息塞到如同篮球场大小的行动中心里。专家们仔细审核监控视频和拦截到的信息,并获取文件和人力情报报告,将伊拉克“基地”组织的形象一块块地拼接在一起。他们所编纂的报告被递交到我和我麾下指挥官的手上,我们会据此制订计划,派出我们的特种作战人员展开奇袭。这里就是联合特种行动特遣部队的前沿指挥部。
那时我刚满50岁,统领这支特遣部队已经接近一年。对任何一名军人而言,能够待在这个职位上都是一种荣耀。1980—2003年,总共有9名颇受尊敬的两星少将承担起这项重任,其中有5人一直做到了四星上将。这些人都是美军中极为卓越的规划者、协调者以及战略思想家,他们树立了非同寻常的榜样。
这些人所立下的卓越军功使得我们能够响应国家的号召,来到这里与日益猖狂的伊拉克反叛者作战,尤其是伊拉克“基地”组织,可谓美国入侵伊拉克后冒出来的众多恐怖行动组织中最为突出和凶残的极端组织。美国和联军进入伊拉克是为了推翻萨达姆·侯赛因,这一点他们很快就做到了。但伊拉克“基地”组织很快给我们构成了另一种威胁,他们是一支小巧、灵活而且分散的武装力量。与他们作战,需要我们的部队施展出自己所具备的特种技能。
一次大灾难催生了特遣部队:1980年,伊朗革命者劫持美国人质,我们的营救行动却以失败告终。特遣部队使得全球最强大军队的特种行动部队都被融入了一个组织里。40年的经验和40年卓越的功绩,无论以任何标准来看,特遣部队都是全球特种作战部队中的翘楚——可谓优中之优。但这些过往的东西如今对我们毫无用处。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35个孩子死亡,我们正在输掉一场战争,而对手是资源丰沛度还不如我们的极端分子。
从表面上看,伊拉克“基地”组织与我们特遣部队之间的战争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较量。我们拥有一支规模庞大、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而伊拉克“基地”组织不得不招募当地人,并且通过危险而靠不住的通道一个个地将外国战斗人员偷运入境。我们坐享强大的通信技术,而他们为了减少被发现的风险,只能面对面地会面或者派信使传递信息。我们的战士都经历过历史上最为苛刻的特种作战训练的锤炼,而他们只是在遍布阿拉伯半岛和北非的各类训练中心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只要愿意,我们可以使用别人无可匹敌的火力、装甲车辆以及尖端监控设备,而他们的技术主要是在“安全屋”里用丙烷罐头和过期的苏联迫击炮弹组装简易爆炸装置。
在纪律方面我们也堪称楷模。我们占据优势的资源并没有让我们骄傲自满,我们正以前所未有的努力让我们的优势向达成目标的方向行进。我们的行动人员会在白天醒来,检查计划以及情报,并且向指挥层做简报。当黄昏来临之际,他们会穿戴上装备,直升机的螺旋桨也会开始转动。在黑夜,小股部队就开始工作了,一个晚上要向两三个,甚至10个目标出击,每次行动都经过谨慎的规划和执行,唯恐一旦行动失败,行动者性命不保。到了清晨,疲惫的勇士会倒在床上睡上几个小时,然后重新开始新一个轮回,就这样周而复始,几个月不停。
特遣部队独特的能力使得我们有必要在伊拉克的战斗中处于领导者地位,但执行任务的规模是我们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在我们20多年的历史上,我们曾经成功地执行过规模小、如同外科手术般精确的军事行动;不过我们还从没有奉命去指挥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9月30日污水处理厂的悲剧让我们郁闷地意识到,尽管我们有着优良的传统、精良的装备和坚定的责任心,但事态还是正在脱离我们的掌控。
关于爆炸案的信息不断地涌入,重要行动报告中的精练叙述,还有特遣部队散布在伊拉克全境的联络官所发回的有价值信息,让我们觉察到一些细节,包括死者的背景和年龄,以及欧宝车里的人是如何从我们的指尖溜走的。我们争论着该怎样回应。
但我们还不得不回答一些更为深刻,也更让人困惑的问题:如果我们是“优中之优”,那为什么这类袭击还会不断发生,甚至愈演愈烈?为什么在一群资源获取情况不如我们的人面前,我们会束手无策?为什么我们正在经历失败?
小团队与大组织
这些问题和我们所找到的答案,以及它们与特遣部队之外的世界所产生的联系,共同构成了本书的基础。在面对伊拉克“基地”组织时,我们其实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威胁,而这种威胁是由全新的环境孕育出来的。我们不得不进行的这场战争,与其他国家进行的战争不一样,与20世纪爆发的任何一种战争也都不一样。叛乱者、恐怖组织、极端组织的历史和军事冲突一样古老,但到了2004年,这些现象与新的技术变量结合,从而产生了全新的问题。幸运的是,大多数人不用与暴虐的叛乱者作战,不过那些让伊拉克“基地”组织获取成功的技术和社会变化却在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
2004年,我们才刚刚开始领略这种变化的严重性,但几个月后,我们就开始明白,如果要击败伊拉克“基地”组织,就必须向这个组织学习。我们喜欢把“90后”和“00后”称作“数码原住民”,将这批人的父母称作“数码移民”,而伊拉克“基地”组织就是这个信息富集、联络密切的21世纪的原住民。他们的行事方式与我们所认为“正确”、“有效”的行事方式有着天壤之别,但他们的行事方式的确有效。
在这场战斗中,我们被迫清空大脑,因为我们认为的那些战争和世界的运行方式已经失效。我们必须抛弃所熟悉的组织结构,并且沿着几条完全不同的线索重建它们,将我们刚强的架构置换成灵活的机体,因为面对复杂威胁正在掀起的巨浪,这是唯一的制胜之道。比如,我们必须按照极端透明的信息分享原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共享意识”)重新搭建我们的部队,并且进行决策权力的“去中心化”(也就是“赋能”)。我们消除了障碍——各单位间的隔绝壁垒和我们等级制度的天花板——而这些障碍曾经使我们效率颇高。我们观察我们最小部队单位的行为,并且想办法将这种行为模式拓展到拥有几千名成员的组织身上,这种组织甚至遍布三块大陆。我们成了所谓的“小团队构成的大团队”:一个巨大的指挥机构,但是其所具有的敏捷性,是原先小型团队才会具备的。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与军事传统和一般的组织实践原则相悖。许多原则在20世纪把我们塑造成了有效率的部队,如今却统统被我们放弃,因为21世纪的游戏和游戏规则已经完全改变了。
2004年,我们在伊拉克的努力也不例外——这是一种新的模式。主宰20世纪的、让无数组织获取成功的行为模式其实是植根于工业革命的;而现在,简单地说世界已经改变了。追求效率——投入最小的能量、时间和金钱,获取最大的效果——曾经是一个值得称道的目标,但在今天的世界,获取成功的办法更多的是应对持续变化的环境,而不是根据一堆已知的或者相对稳定的变量进行选择。敏捷性必须成为我们首要的素质,而不是效率。
今天,我们特遣部队所面临的挑战,同时代的其他组织也难以幸免。这些组织在应对旧世界的环境时拥有强悍的能力,只可惜旧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2010年,我离开了军队,建立了麦克里斯特尔集团。从那时开始至今,我和同事们研究了大量商业组织和其他类型集团试图在一个已经变化了的世界里图生存、谋发展时所遇到的困难。我们在下文会讨论为什么今天大多数组织难以应对这些挑战,同时我们也会一步步地展示我们在伊拉克的经历,展示我们在伊拉克发现的一些行之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通过展示我们所做的相关研究,能够将我们在伊拉克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运用到更为广阔的领域里。
但在2004年,这些问题的答案还没有出现。我们正在努力了解我们的敌人,这些人没有固定的地点,没有统一的制服,他们在网络上招募人员进行宣传,来无影、去无踪,不可捉摸。通过艰苦而危险的战斗所获取的情报,其有用性却在烈日下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就如同9月30日消失在巴格达街道上的那辆欧宝轿车一样。但我们的确有一个起点——一个名字:阿布·穆萨布·扎卡维。这是一个化名,但这个人却是真实存在的。
伊拉克“基地”组织
5年前(1999年),死海以东30英里(约48千米)处的约旦沙漠中,高度戒备的苏瓦卡监狱的大门打开了。几十个人走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安静的男人,他那身飘逸的阿富汗长袍与四周穿着囚服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就是艾哈迈德·哈雷勒,日后他以另一个名字在外部世界恶名昭彰——阿布·穆萨布·扎卡维。
艾哈迈德出生在约旦工业城市——扎卡——一个普通、随和的家庭,但他本人在小时候就走上了一条不寻常的辍学之路,并且沉溺于毒品和酒精。他的母亲最后把他送到了一座清真寺中,而这座清真寺以其萨拉菲教派倾向而闻名(萨拉菲教派是伊斯兰教逊尼派中极端保守的一支)。在那里,他发现了真正能激发自己热情的东西:“圣战”。他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去追寻“圣战”的光荣,希望在与异教徒入侵者(当时是苏联)作战的过程中,扮演一个光荣的角色,但他来得太晚了,苏联已经从深陷10年的战争泥沼中抽身。艾哈迈德于是回到了安曼,并与那里的极端伊斯兰教社区建立了联系。他参与了反对约旦的密谋,从而被关押进苏瓦卡监狱,在那里他待了整整5年。这5年坚定了他的决心,增加了他的体重。他背诵《古兰经》,用酸去除了年轻时在身上留下的象征着叛教的文身。10年前,他的母亲把他送到那座清真寺中,无意中开启了他成为独具人格魅力的恐怖分子指挥官的旅程,而在苏瓦卡的监狱中,艾哈迈德最终完成了这段旅程。狱友们对他很敬畏,监狱当局也害怕他。慑于他的影响力,监狱当局允许他不穿传统的囚服,而可以穿纱丽克米兹(Shalwar Kameez),这是一种优雅的阿富汗传统服装,长衫、松裤,在腰部和脚踝部收束起来。这只是他新身份的一个标识,另一个标识则是他的名字——阿布·穆萨布·扎卡维。当这个33岁的男子走出监狱时,他已经注定会成为“后9·11”反恐战争中的核心角色。
他回到了巴基斯坦,在那里,一个名叫“基地”的组织正在形成。受到启发,他成立了一个类似的组织——“团结和圣战组织”(TWJ)。这个组织先是试图插手巴基斯坦和车臣当时正在酝酿的战争风暴,但很不成功,之后TWJ在阿富汗的赫拉特省建立了一座训练营,对激进分子进行体质训练,教授他们制造炸弹和进行化学战的技能。“基地”组织对TWJ产生了兴趣,两大恐怖集团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
对于扎卡维来说,美国入侵伊拉克简直是美梦成真,他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了。伊拉克逊尼派是伊拉克的少数派,在萨达姆倒台后被突然剥夺了政治权力。TWJ充分利用了伊拉克逊尼派的这种恐惧和无助,出现在反抗美军的最前线。2003年,扎卡维导演了一连串成功的炸弹袭击,导致数百人死亡。当时联军正试图让巴格达安定下来,扎卡维的举动无疑是扇了联军一记耳光。一辆满载着炸药的卡车在联合国位于运河宾馆的总部爆炸,导致22人死亡,死者包括联合国派往伊拉克的特使——塞尔吉奥·维埃拉·德梅洛。两个月后,一连串经过精心策划的自杀式爆炸共导致35人死亡,受伤人数超过200人,一辆满载炸药的救护车则被用来袭击国际红十字会的总部。
这次针对污水处理厂的袭击是可怕的,但在2004年的伊拉克,这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到了12月,伊拉克境内所发生的重大恐怖袭击的数量,已经超过2003年全世界所发生的恐怖袭击数量。在2005年,伊拉克的恐怖袭击总共导致8300人死亡,是“9·11”事件死亡人数的3倍,要知道伊拉克的人口数量只有美国的1/10。伊拉克的人口占全球人口的比例不到0.5%,但这个国家在2005年所发生的恐怖袭击数量以及所导致的伤亡数量,却占全世界的几乎1/3。而且事情还在变得更加糟糕:2006年春季,每个月都会有超过1000人因为恐怖袭击在伊拉克横死街头。读者可能还记得前文中提到的,那间被恐怖分子占据的小屋里曾经的主人,类似这样的家庭变故,在爆炸案频发的当地已经是家常便饭。
萨达姆被驱逐,并且受到了审判,然而,在2003—2005年伊拉克的街道上并没有看到秩序有所恢复和民主萌芽有所滋长,相反我们看到了许多让人沮丧的景象:商店关门,道路荒废,在公开场合走动的人越来越少,自杀式爆炸袭击越来越多。2003年,石油资源丰富的伊拉克经济萎缩了超过20%,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只有449美元,仅相当于美国的2%。电视新闻报道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结论是:局势“是令人沮丧的”。
伊拉克人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这些。对他们而言,这些消息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事。脆弱的萨达姆政权垮台后,电力短缺让巴格达瘫痪,电灯、冰箱和空调全都无影无踪。在这座城市的夏天,白天最高温度可以超过50℃,裸露在外的皮肤如果不小心碰到被太阳烘烤得灼热的金属,立刻会觉得火辣辣的疼,可想而知,没有电力、没有冰箱和空调意味着什么。淡水生产厂和污水处理厂被荒废,人们产生的生活垃圾在街道上堆积,于是令人恶心的臭气弥漫在城市的所有角落。
这里曾经是文明的摇篮,其历史之悠久不亚于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如今,它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种残酷和骚乱是一种战略的产物。扎卡维的目标是在伊拉克的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挑起一场教派内战。他认为,两个教派如果斗得两败俱伤,则世俗国家的遗存也会被彻底清除,这样,他就有机会去建立其理想中的伊斯兰政教合一国家。他把矛头指向伊拉克什叶派,这等于点燃了火药箱,教派冲突于是席卷了伊拉克。他很聪明地使用了杠杆原理,伊拉克“基地”组织每一次的袭击目标都是精心挑选的,它所引发的系列报复使得伤亡被成倍地放大。除了自杀式爆炸的袭击者,伊拉克宗教冲突双方的手上都会染上鲜血,从而造成更多的伤亡:在地下室,有人遭到虐杀,被电击致死的尸体和被肢解的人体残骸也堆积在那里;在堆满垃圾、人迹罕至的小巷里,尸体的头上还套着让他们窒息而死的塑料袋。
即便是“基地”组织,也开始对扎卡维的极端行为感到不舒服。但这个约旦人为伊拉克“基地”组织积累起强大的军事力量,“基地”组织领导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希望善加利用。“基地”组织领导人如果想在伊拉克施加影响力,就必须与扎卡维合作。2004年10月,扎卡维向乌萨马·本·拉登宣誓效忠,作为交换条件,拉登允许这个曾经名叫“艾哈迈德”、来自扎卡的无名小卒使用“基地”的标识。伊拉克“基地”组织就此诞生。
在无序中寻找关系
特遣部队传统上就是针对恐怖分子发动攻击的组织,我们却也不得不把伊拉克“基地”组织的成功归功于扎卡维,并且将其称为“伟大的理论家”。不可否认,扎卡维聪明、能干,他挑拨逊尼派和什叶派互斗的战略闪耀着邪恶的智慧之光,不过,所出的主意却很低劣。将军们坐在扶椅上,提出怎样赢得战争的建议,其中有些建议相当聪明,但只有那些能够真正锻造、指挥一支部队来执行任务的人,才能最终取得成功。逊尼派的恐惧情绪、伊拉克人对美国占领军的憎恨、宗教狂热、暴虐的混乱所带来的普遍疯狂,都让扎卡维的伊拉克“基地”组织获益,其崛起的速度和广度也让人震惊。扎卡维能够将一小群愿意献身的个体,打造成具有凝聚力的恐怖组织,这一点并不让人吃惊,但他还能利用令人恶心的、空洞的鼓噪,来把极小一群人变成受到广泛支持的,并且在战略上十分高效的叛军,这一点需要更深入地解释。我们检视了所有可能的变量——宗教历史、伊拉克“基地”组织理念的蛊惑性及其所采取的无下限的战术——但这些变量都不足以解释如今我们在战场上看到的一切。
当初在巴拉德建立特遣部队总部时,我们几乎在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地图。对军人来说,地图是神圣的。在军事指挥部总部,士兵们有如神祇般带着敬意地悬挂、保存着这些地图。一张标注清晰的地图能够使得士兵一眼就看清楚敌我态势以及未来的行动计划。借助地图,指挥官只要再简短地说几个词,就能把所发布的命令表达清楚。有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在对五角大楼的办公室进行翻新时,工人们移除了一堵挂满了地图的墙,结果发现这堵墙后面是另外一堵挂满地图的墙,而这堵墙上地图的时间都是关于前一次战争的。在历史的大多数时间里,战争与地形、领土占有、地缘目标息息相关,而地图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不二工具。
然而,巴拉德总部中悬挂的地图,却无法告诉我们具体在哪一片战场、哪一栋房屋、哪一片地区,我们的敌人把视频上传到网上,也无法告诉我们在哪一片战场、哪一栋房屋、哪一片地区,我们的敌人把载满炸弹的车辆驶入街道。一面面白色书写板开始出现在我们的总部,代替了地图的位置。很快,到处都能看到白色书写板。站在白色书写板四周,手上拿着记号笔,我们大声交流,分析哪些是我们知道的,哪些是我们怀疑的,哪些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亮白色的书写板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语句和图画,然后被我们擦掉,又再次被我们涂满。我们不再画静止的地理特征,不再画事物本身,而是画易变的关系,画事物之间的关系。
我和我的家人过去在漫长的旅途中会玩一个游戏:在一张比较大的照片里寻找熟悉的景象。在特遣部队中,我们则试图在伊拉克的混乱局面里找到熟悉的结构和模式。尽管这些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但我们确信它们是必然存在的。我们搜集情报,从而开始分析这个组织内各成员之间的关系。在往常,军事指挥层中的关系若用线条等几何元素表达,则以直线和直角为主,而这一次我们发现自己画的都是盘根错节的网状结构,这样的组织架构我们从未见过。在白色书写板上出现的、我们前所未见的架构图看上去混乱,而且充满了矛盾之处——理解它就如同阅读用外文写成的技术文件。
图1 我们设想的敌军架构模式vs我们实际面临的敌军架构模式
而我们在战场上所观察到的敌军行动,其实更接近于上述并不稳定的关系模式,而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自上而下的架构;而后者正是我们在接受训练时所要设想面对的。我们开始认为,我们所熟悉的模式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这里——伊拉克“基地”组织与我们曾经所面对的敌人完全不同,这场战争也与我们曾经参与的战争完全不同。
伊拉克“基地”组织能够熟练地运用信息技术,于是过去几十年间游击队和恐怖团伙所使用战术的效率被成倍地放大了。这些都是很明显的,不过还有一个更大的变化发挥了作用。全球各部分之间的联系呈爆发式增长,这意味着我们所面临的局势不单单是道路上的汽车开得更快那么简单,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并且不断变化的场景。战斗部队的标准结构,是隶属关系明确的组织,以坚定执行为特征,而伊拉克“基地”组织展现出来的特质却是不断地在改变外形。伊拉克“基地”组织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强的,不过和普罗透斯一样,它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因为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形态。
在部落传统气氛浓厚的费卢杰,伊拉克“基地”组织穿上酋长的长袍,并且资助传统的伊斯兰诗歌节。行动人员通过当地的眼线向费卢杰的“圣战者协商委员”会施加影响,并且向当地备受尊敬的宗教人物施加影响,而这些宗教人物都是伊拉克“基地”组织试图争取或威胁的目标。但如果一名伊拉克“基地”组织行动人员向东走45英里(约72千米)来到巴格达,他就会融入当地的城市景象,他会穿上城里人的衣服,开着装有简易爆炸装置的汽车在大街小巷驶过。“基地”组织的成员不但没有标准的行动模式,甚至都没有标准的上下级隶属关系。有时候我们觉得除掉了它的一个高级领导者,应该是对其整个组织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而从此一蹶不振。每当我们有这种感觉时,它都会迅速恢复过来。网络理论家兼军事分析师约翰·阿尔奎拉总结道:“在过去10年里,‘基地’组织出现了大约20个‘三号人物’,但在一个网状结构的组织里,所有人都是‘三号人物’。”在我们看来,一个组织如果没有一套可以预见的行事方法,也没有明细的指挥链条,就完全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组织——在我们的理解中,伊拉克“基地”组织应该因为缺乏统一权威而陷入内部的混乱。但事实上没有,它依旧像往常一样固执而满怀怨恨地运转着,所展现出的目的和战略仍然前后一致,从未改变。
我们找不到证据来证明,如此无法解释的组织架构是蓄意设计的产物,它倒更像是在不断自我调整中最终演进的产物。我们很快会看到,这种组织架构其实代表了新世界中的一些必不可少的元素,而我们正在这个新世界中行事。
环境因素的改变
数年后,也就是2010年,我应邀前往耶鲁大学讲课,在那里我与一群聪明绝顶的人在一起,从而有机会反思我的上述经历。
其中的一次互动尤其让人高兴。克里斯蒂娜·塔尔博特–斯莱格尔博士是一名杰出的免疫学家,她研究的是艾滋病。有一次她来看我,并且好奇地探讨她所看到的人体感染和我所观察到的国内暴动之间是否具有相似性。结果两者还真有些相似性,艾滋病病毒和艾滋病都不会立刻导致人的死亡,它们会让人体变得虚弱,到最后虚弱到其他原本并无威胁的感染也能对其展开攻击的地步。这种环境因素在削弱主体的同时,也间接地增强了攻击者的实力。
在2004年时,我对上述这些免疫学方面的术语还不甚理解,但我也开始意识到一个组织的健康程度就好像人类机体一样,不能在真空中对其进行评价,它是组织与周边环境互动的产物。能否理解这种环境,是我们能否搞清楚为什么我们在失败而伊拉克“基地”组织在取胜的关键。我们或许拥有全世界最好的装备和最好的特种作战部队,但作为一个组织,我们无法以最好的状态适应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伊拉克“基地”组织之所以会成功,是环境使然。其中一个大的背景是伊拉克作为一个国家的崩溃,而更大的一个背景则是某些超出国境线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时代相关,而并非与地缘相关。
很多人都认为这个世界变得更“扁平”、更快速,人们之间的联系更多,流动性更强,移动得也比以前更快。换句话说,经济学家所谓的“进入门槛”——进入一个市场所需要的过高成本——被降低了,这就使原先在常规系统外运作的玩家获得了新的可能性:马克·扎克伯格没有家族人脉的积累,没有启动资金,甚至连大学文凭都没有,在20多岁就改变了世界;贾斯汀·比伯在2007年将自制视频在网上公布,从那时起他的唱片卖出了1500万张,获得了接近2亿美元的个人财富;而阿布·穆萨布·扎卡维通过网上的炸弹制作教程,通过在网上进行全球人员招募并进行全球宣传鼓动,发动了一场战争。通过网络的互联以快速传递信息的能力能够使小规模团伙迅速获得前所未有的影响力:车库乐队、寝室暴发户、病毒博客都是如此,当然还有恐怖分子。
21世纪的行动环境与20世纪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同,扎卡维生逢其时。这不像聊天室和YouTube(世界最大的视频网站)那么简单:伊拉克“基地”组织的结构——网状化、去中心化——拥抱了这个新世界。在某些方面,我们更像是那些正在与一群暴发户苦斗的财富500强代表,而不是“二战”中与纳粹德国死战的盟军指挥部。
如果我们无法改变环境,无法让环境来适应我们,那么我们只能去适应环境,而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去适应环境。我们不是一群在法律之外行事,并且在匆忙中制定法律的叛乱分子。特遣部队是一支规模庞大的、机构化的、受纪律约束的军事组织。虽然比其他大多数部队更加灵活,但与伊拉克“基地”组织相比,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庞然大物。那么,你又如何训练一个庞然大物去进行灵活的变通?
管理方式需要创新
和许多军人一样,我喜欢研读军事历史。即便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战役,也包含着对于战略战术出人意料的运用。在2004年,面对飘忽不定、难以追踪的敌人,我开始对亚当·尼科尔森的《火焰的尺寸:英雄主义、责任以及特拉法加战役》(Seize the Fire: Heroism, Duty, and the Battle of Trafalgar)一书产生兴趣。这本书描述了英国海军上将霍雷肖·纳尔逊是如何勇敢地击退处于优势的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简称法西舰队)的。
1805年10月21日,5.5英尺(约1.7米)高的纳尔逊在其座舰——HMS“胜利”号——上矗立着,双眼紧盯着他的敌人。47岁的他在之前的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胳膊。他知道拿破仑的法西舰队试图消灭自己的部队,从而使整个英国海军不再对其构成威胁,继而挥师对英国展开登陆作战。如果纳尔逊的部队失败了,则英国就会面临一场灾难。自从1588年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以来,英国人还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巨大的威胁。
情势似乎不妙。纳尔逊有27艘舰只,而敌人号称拥有33艘。但在他的脑海中,正酝酿着军事历史上最为深思熟虑,同时也最为不同寻常的计划。
传统上,海军将领在进行海战时通常会安排自己的船只排成一条平行于敌人的战线,双方会一轮轮地互相齐射,直到有一方由于伤亡过大、船只和弹药损耗过多而投降。这种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战舰两侧侧舷加农炮的火力。同时,这种安排也方便进行中心化控制:海军将领一般位于一字长蛇阵的中心,可以监控整个战局并且通过旗语发出相对清晰的命令。战斗变成了操纵者与被操纵者之间的对决。然而,这一次纳尔逊的打算是将自己的舰队分成两列,而且这两列之间形成一个特定的角度,然后从侧面切入法西舰队的一字长蛇阵,将其切成三段。他希望用这一战术打法西舰队一个措手不及,从而使双方的船只队列都被打散,这样一来就造成了混乱,敌军的指挥官也就无法发布连贯的命令。
注:纳尔逊海军上将在面对占据优势的法西舰队时,采用了这种干扰性的办法
图2 传统的海军战阵vs纳尔逊的战阵
画在图纸上或者在桌面上进行小模型的推演,你会觉得纳尔逊这一大胆的行动没有什么了不起,似乎连业余的人都能做到。但大厅桌面上没有风浪的环境,与西班牙海岸外波涛汹涌的大海之间是存在区别的,这也使得控制这种行动充满了挑战性。227英尺(约69米)长的“胜利”号是一艘由木材、钢铁、帆布、缆绳构成的重型机械,由850名海员操作,这些人要不停地在水面下的舱室和三根主桅杆上的桁端之间忙碌。水兵们使用总长达26英里(约42千米)的麻绳索具来升起、调整6510平方码(约合5443平方米)的帆布,这些帆布被做成37张帆,用来驱动船只。在装填重型火炮,并对敌人进行瞄准、射击的同时,还要小心地操纵风帆使得船只能够左右行驶,这需要技术高超的船员们进行小心谨慎的操作。在日常的航行中,微观管理所有8层甲板上每个船员的动作就已经困难重重;在战斗中,这更加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这绝对不是高堂中的纸上谈兵。
即便进入攻击位置也会显得十分冒险。军舰左右舷上的加农炮无法转向去攻击军舰的前方或后方。在向敌军舰队接近时,纳尔逊的军舰将被暴露在敌军火力之下,并且毫无防守之力。不过一旦纳尔逊的舰队切入敌军的一字长蛇阵,与寻常的面对面炮轰相比,可以让法西舰队蒙受更大的损失。
9月29日,在“胜利”号的船舱里,纳尔逊向自己麾下的各军舰舰长描述了自己的计划,紧接着,在10月9日,他又向各舰长发去了一份秘密备忘录,进一步阐述舰队应该如何分成纵列向敌军发起攻击。纳尔逊还特意强调每个舰长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的作用,或许在他看来,这一点比摆明一种战略更为重要。纳尔逊后来将其计划的核心命名为“纳尔逊战阵”:这是一个理念,即一旦开始混战,所有的单个指挥官必须自行决断,发挥主观能动性。他意识到计划很容易被打乱,在这份秘密备忘录的最后,他总结道:“舰长们可以使自己的战舰与敌军战舰并排紧贴,这么做没什么错。”历史学家兼考古学家罗伊·阿德金斯写道,在举行了一系列的军事会议、散发了一系列的备忘录后,“攻击的计划敲定了,舰队中每一个指挥官都清楚了在未来战场上自己要做什么”。阿德金斯还写道:“战役开始前几天,在多次战术讨论会上,纳尔逊耐心地向指挥官灌输自己的理念。他允许,也期待自己的部署能够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同时要求舰队中的所有人减少对不可捉摸的通信手段的依赖。”比如信号旗。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英里外的法西舰队,它们还处于严格的权威统领之下。尼科尔森注意到,拿破仑禁止彼埃尔·查尔斯·维伦纳夫海军中将在任何阶段告诉其舰长们击败英国人的大战略将会是什么样的。阿德金斯补充道:“法国和西班牙的军队素来有这样的弱点,它们依赖中央指挥部发出的命令行事。传统上,单个舰只的指挥官会等待通过信号旗发来的命令,而信号旗所发出的信号可能会因为战场上的烟雾而模糊不清,可能会因为遭到敌军炮火的打击而无法发出,也可能被错误地理解。”
太阳升起,巨大的舰只开始升起它们的风帆。纳尔逊领导他的舰队投入战场,而他的座舰就在攻击队形的先锋位置。许多事情可能不会按照预想的发展,风向的小小改变可能意味着他们所预计的“天气优势”,也就是所占据的上风位会被逆转。不过事实上一切顺利,他们切入了法西舰队的一字长蛇阵,舰只向各个方向四散猛冲。事态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与计划一致,这一计划足以扰乱敌人的任何计划:法西舰队的指挥层意识到巨大的冲击即将到来,但他们束手无策。尽管在技术上具有优势,但拿破仑方面还是有19艘战舰被英方俘虏,而纳尔逊方面没有损失一艘战舰。这一战役中纳尔逊获得了彪炳海军历史的战略成功,但这一战役究竟给人们带来哪些启迪?这一点常常遭到误解。
纳尔逊是位杰出的人物,他制订了天才的计划,在一场处于劣势的战斗中精彩地施展了计谋,获得胜利。故事大致如此……但让纳尔逊所属部队获胜的原因,不仅仅是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胜利的种子在纳尔逊酝酿他的计划之前就早已种下——在告诉他的属下“使自己的战舰与敌军战舰并排紧贴”之前。
事实上,纳尔逊的办法早就有人采用过。在英国海军作战史中,这样的战略曾经多次被使用,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纳尔逊的战术其实与在他之前一些卓越海军将领的战术有契合之处,同时,他还在管理方式上有所创新,并在他的部队中培育了一种新颖的文化。
纳尔逊的核心做法是,在其所统领的组织中培育一种文化,让组织中所有的个体都有主动性,并且能够进行关键性的思考,同时反对简单地执行命令。尼科尔森对此解释道:“纳尔逊创造了市场,不过一旦市场被创造出来,他会依靠企业来行事。纳尔逊麾下的舰长们要把自己视为战役中的企业家。”要想培育出这样一群“企业家”,需要数年的训练和经验积累,但这样的投资是值得的,因为纳尔逊知道这样一来他的部队就具备了乱中取胜的能力。尼科尔森总结道:“英国人拥有的优势并不在技术上,而是在文化上,与所谓的‘兄弟帮’息息相关。”纳尔逊当时所采取的办法固然聪明,但这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伟大之处另有奥秘。
他获得成功的核心奥秘在于耐心,在于不懈地培育自己属下的才干和自我调整能力,而这也是从理论上的战略走向实际胜利的必经节点,也因为这一点,教条化的理论家和那些纸上谈兵的海军将领无法像真正的领导者那样获得决定性的成功。纳尔逊真正的天才之处,并不是让他彪炳史册的聪明战术,而是那一天之前经年累月的创新性管理以及领导。
限制性因素
2004年,我正在阅读有关纳尔逊的书,然而在战场上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更像那个倒霉的法国海军将领维伦纳夫。伊拉克“基地”组织制造了混乱,并且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还成功地、始终如一地、接连地发动混战——而我们空有巨大的火力优势,却无从有效运用以赢得战斗。
我们拥有所有的资源:要人有人,要枪有枪,飞机、弹药、医疗补给样样不缺。不过,将所有这些资源捆绑在一起并且向敌人进行投射,这需要投入相应的“舰只”,并且需要一个“海军将领”来确保所有的事务能够有效运转。军队中喜欢简写,我们也用一个简写词来描述在某种情况下拖累你的因素——limfac(limiting factror的缩写,即限制性因素)。当看到在阿梅尔污水处理厂被烧焦的尸体时,当环顾周围的环境时,我们开始意识到:我们的火力和优良传统之所以没能够使我们获得成功,并非因为我们不够努力,也并非因为我们缺乏聪明的战术,而是因为我们特遣部队组织基因中的某些东西。我们是20世纪的杰出组织,但在21世纪,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们意识到,在所有不可预料以及明确无误的事情中,我们的limfac根植于我们日常的管理方式之中。
总结
» 2004年,我们特遣部队所面对的伊拉克“基地”组织,从表面上看如同一支传统的叛乱武装;但在表象之下,它的行事方式与我们从前所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有所不同。它没有传统意义上自上而下的管理模式,它的形式更类似于分散的网络状。事实证明,对付我们这些客观上更加成熟的军队,这种方式极其有效。
»伊拉克“基地”组织特殊的架构使它在伊拉克的作战环境中显得生命力旺盛,而伊拉克的这种作战环境与我们传统上所面对的作战环境又有显著的不同。21世纪是一个更互联、频率更快、更难预测的时代,我们在战场上遇到了这些变化,而实际上类似的变化正在影响几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获胜,我们必须改变。让人吃惊的是,这种改变并非战术和技术上的,而是我们部队的内部结构和文化。换句话说,这种改变在于改变我们的管理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