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米兰到罗马的航班,旅行的旺季已经过去,头等厢里空空荡荡。我把机舱行李放置妥当,远远就看见机舱内除我之外的另一位乘客。他的脸藏在暗影中,深蓝双排扣西装,袖扣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转头看向窗外。我拿出宝丽来相机,透过取景框看他。俊朗的轮廓在秋天的蜜色阳光中忽隐忽现,眼角眉梢都已经积下岁月的痕迹。快门响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并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礼貌地朝我颔首示意。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我回以微笑。他的样子在相纸上缓缓显现,我把相片递给他。“刚才我在想,如果这张照片拍得不好,就不给你了。这机器有三十多年岁了,常常不稳定。”
他接过相片,仔细看过后道谢,然后将照片收进旅行包内。
飞机到达罗马时,我知道他出生在佛罗伦萨,做葡萄酒生意,为料理生意长居罗马。他坚持让自己的司机送我到酒店。说完再见,他突然问:“明天早上你有时间吗?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这次预订的俄国大酒店(Hotel de Russie)在人民广场旁边,离西班牙广场只有一条街的距离。这间肉桂红色的酒店曾是俄国沙皇的行宫,后来又有无数意大利豪门在此观赏城内的盛大活动。我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俯瞰教堂与方尖碑。
方尖碑来自埃及,教堂的圣坛前供奉的圣母像出自米开朗琪罗之手。开一瓶气泡酒,看着古老教堂的尖顶消失在金色的烟霞中。罗马,就是这样,奢侈地将所有传奇当作生活的一部分,让世界上所有别的城市黯然失色。
天刚亮,他的车就已经到了,私人游艇就寄放在码头边的船坞内。
清晨时分,我们出海。天空是粉红色的。风吹过我的头发,唇齿间都是地中海的盐香。M,你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在你面前的是成堆的文件,还是乏味的工作午餐?此刻我想起你来,因为身处这片古老的海洋,所以我对你的想念也仿佛有千万年那么久长。
意大利人给地中海起了这么多美丽的名字,Ligurian,Tyrrhenian, Adriatic,Ionian。靠近罗马的海是Tyrrhenian,第勒尼安海,而第勒尼安是一个王子的名字。
他说起自己的故事,少年时代遵从父命读了商科,放弃自己的艺术理想。成年后,很早为了家族产业与另一家族的长女结婚,又在父亲因病去世后离异。如今,产业规模已经是当初接手时的数十倍,他比父亲还要投入,五年前开始投资酒店产业,大部分时间都与顾问、律师一起度过……
人民广场上,小贩向女士赠送玫瑰
灰蓝色的地中海
圣彼得大教堂遥远的灯光
“好像这大半辈子,从没有过真正的生活。”他说。我没有想到,外表这样风光的人,说起自己时会如此悲凉。
或许都是这样,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命运。
比如说,公元前44年,“神圣的尤利乌斯”恺撒在元老院遇刺,当他看见马可斯·布鲁图斯的脸出现在围攻自己的议员中间时,有没有恨过自己的命运?
比如说,1870年,教皇失去教皇国,正式结束世俗权后退居梵蒂冈城时,有没有感慨过自己的命运?
回到码头时已近正午,船坞前停着两辆车。一辆载他去机场,他要飞南美。另一辆送我回酒店。
“谢谢你的照片,还有这些美好的回忆。”道别的时候他说,“下一站你去哪里?”
“或许往南吧。”我说。
“大海与阳光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代我好好享受南意大利的海与阳光。”
我说好,然后道别。
离开罗马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去电影院看了朱塞佩·多纳托雷执导的新片《巴阿里亚》(Baaria),讲的是发生在西西里岛巴格里亚(Barberini)地区的人世浮沉。
回去的途中我让司机绕道梵蒂冈。游人散去后的罗马城又恢复时空未辨的恒久模样,没有人能猜中她重重叠叠的心事。独自站在空阔的广场上,圣彼得大教堂的灯光遥远而悲悯。我闭上眼睛,想起第勒尼安海的波涛。
人生浮浮沉沉,也是这样。
再见罗马,快乐太难,那就让我祝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