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事记(6)
我至今仍记得他闪亮的、迷惑但近乎于狂热的眼神,一名夏日少年的眼神。就像他刚刚手掀帐篷,从正在表演的场面热腾腾的马戏团现场走出来,刚刚目睹了某个汗涔涔的奇迹。那奇迹的声音、形象、力量还停留在他稍显稚嫩的耳郭、眼瞳、呼吸之间。他晓得我欢喜电影(那个年代出生的人,谁又会拒绝自己成为银幕世界的宠儿呢?)。对于电影,他也跟我一样狂热、无知、兴奋。他说话时把他嘴里那一口呼吸喷吐到我脸上。啊,多么美妙的夏天!“《甲午风云》……”我喃喃自语道,侧过脸去,已经被身旁更多的同学挤到了大厅的侧门边上。
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在黄海上,在吴淞口,在广州外海流域奔突驰骋,鸦片战争,我们不仅一天之内知道了历史上有鸦片战争,我们还知道了1840年,1850年这一类古怪费解的数字。这是什么意思,表明了什么?以我们十二三岁时的历史知识,比较有把握说得出口的人类纪元,或某重大年代的数字,第一要数1949年了。这四个数字仿佛是用铁锤洋钉敲打到了我们那一代人的脑袋瓜里,此外我们还知道1958年(伟大的“大跃进”和“三面红旗”)、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1953年(“抗美援朝”)。我们还知道中共成立的1921年。对1937这个数字也不陌生,因为抗日战争(“地道战”)。此外,学上得好,书念得不笨的初中生还约略知道——最多了——1919年,那是相对业余的候补知识,是“五四”运动爆发的年份。剩下的,人类纪元仿佛就是从“19××”开始的,从不晓得,也无从关心“19××”之外的数字。因而,猛一听说一个什么“18……”宛如挨了一记当头棒喝!怎么啦?难道人类之前还有人类?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们被蒙骗——我们受骗了!这不,现在来了个《甲午风云》!“甲午”这两字,什么意思?“鸦片战争”的“鸦片”又是什么劳什子?再一看电影:清朝人的装束,“顶戴花翎”,皇宫的华丽……。看电影的同学们,仿佛全在各自的座椅晕头转向地梦游。那场电影,从此成了我少年时代乘坐的一架名副其实成功穿越了复杂隧道的时空机器。我仿佛一下子就脱离了我们那个时代的重心,掉落到了一个全新而怪异的世界里。走出电影院时,我有身上的某些东西一下子长大成人的感觉……既孤独,又懵懵懂懂……走到外面马路上,看着那弄堂口的厕所,水泥砌的售票窗口,闻到平常熟悉的粪坑和老街味道,就像一个大脑严重受损的人一样茫然懵懂,觉得走路时候两只大腿也不听使唤了。马路突然变成了陷阱似的泥沼。放眼望去,县城停滞的空间景观仿佛突然被一道炫目的极光击中了似的。整个城市、年代、记忆、生活慢慢从街道中心开始裂开了,就像汪洋大海之中的一艘沉船。起先,这艘巨大的游轮还在航行,但是突然间灾祸来临,意外发生了……总之,我身上某些东西仿佛被粘在了那场电影整个放映过程中的银幕上。同样的我,散场以后要走出电影院走到外面马路上去变得艰难异常。我吃力地加倍想一些问题,意识到一些问题,仿佛大冬天的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电影有意无意所暗示给我们的那段历史包含着的现实跟我生长其中的那种现实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分裂。钟表开始“嘀嗒嘀嗒”在我体内响起。在这之前,我们曾经认为我们是史无前例、崭新的一代,我们是“红小兵”,个个肩负着某种“红色中国”的使命。可是,那天下午,在走出放映《甲午风云》影片的那家影院大门一刹那,我身上有一种超乎寻常,远比我自己更加伟大的心跳降临了,它在我胸腔里,在我身上,听起来那么清晰、深沉——我听到了真实的人类的心脏!
【6】
咸带鱼上岸和鲜带鱼完全不同。大热天里浮桥码头上也有咸带鱼被江海大队的人运上岸来,不怕死的苍蝇四处飞来绕去地跟踪。蚊虫、白色蛆虫,加上带鱼身上几近腐烂的白皑皑的肉汁水,淌得半条北门街到处腥臭,然而这腥臭,在热昼心,日头一晒,风吹雨淋的,久而久之,竟变成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莫名的馨香。说它很香,也未免夸张了点,但至少不像一开始拖上岸那样惹得街上行人嫌恶了。原因是带鱼上市之后,不久就被城里人家买光了。买到最后,只能拣些鱼头,连干瘪瘦小到只有寸把宽的细带鱼也哄抢光了。菜场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荤菜吃呀!烂到一半的咸带鱼买回家,就拿到闸桥河水里漂洗,回家就着酱油生姜糖懒烧烧,总算也吃到点海鱼的肉腥气吧。因此一条北门街上,码头上的鱼腥气,浮桥菜场门口一层干结的盐霜,使得带鱼的味道复杂起来,那种盛夏酷暑的鱼腥气,时而在大太阳底下升腾起一股滚烫火热之气,时而又阴湿异常,像一种久已失传了的家具木质霉变的味道。有时候,午睡时间,浮桥头方向吹来一阵淡淡腥臭的微风,这暖烘烘的腥气是干燥的,甚至是令人愉悦的。有时,气候突变,要下雷阵雨了,眼看过路人急匆匆地找高大点的房檐躲起来,北门的浮桥一带就像黄石块铺设的街面一下子被人挖掘出来许多久已腐烂的鱼的内脏。
新鲜的带鱼,被船家或食品公司雇人起上岸,则是完全不同的一派风光。一般在九月份,秋风乍起,银白的成舱成舱的带鱼被人用大的箩筐抬上岸。由于新鲜,鱼的身上看上去活泼跳跃,富于弹性,鱼肉也结实、紧,人一看就感觉有力,嘴馋。装卸过程中不经意流淌在码头上的汁水也显得亮白轻盈。四周只有海风的气息,而没有大热天那种咸湿货的腥臭了。一条条手掌样宽的鲜带鱼,仿佛一个个舞会上模样新颖的少女,刚刚受了礼仪约束,要到变幻莫测的社会上来一试身手。白白的鱼身,被摊贩堆放在浮桥沿河的码头,仿佛在争嫌吹来的秋风还不够清冽,不够白似的,让人远远地就感觉到嘴里,味蕾深处一种久违了的鲜激味道。
这种鲜带鱼,放在饭锅头,用葱姜料酒一蒸,几乎只要一分钟,稍微一起锅,就熟得流油了。吃在嘴里那种鲜嫩,整块整块的、整段整段的,筷儿稍许一搛,一夹鱼骨鱼刺就自动松脱,刺全下来,只剩放在嘴里入口即化的鲜嫩的肉。
有的人家口味重,蒸好的带鱼端起锅前头,浇上一遍(一小匙)酱油,就更显出这道菜肴的风味来。
春晒头,三四月里,也有一次新鲜的带鱼上市,是跟出海的黄鱼船一起返航。带鱼在春天早晨的空气里,远远看,竟是一片金灿灿,原因是春天的太阳还显得稚气娇嫩呢,连刚起水的带鱼也受着寒,忍耐着河上,长江码头一带一阵阵袭来的料峭的春寒。鱼身上仿佛可以掉落下来冰碴,鲜活的带鱼的身段,看上去肉头更紧,更结实了。像深造不久的芭蕾舞演员,也像一根根银子做的长长的棍子。
一年四季,小城人家,就在热天和大冷天的吃咸货,春秋两季的吃鲜货上,品味咀嚼着他们水乡的生活:这是古已有之的并不成规矩条文的市井饮食。人们的呼吸,也随着城外长江水的潮涨潮落变化更新。
新鲜的河码头上的风,吹出沿河人家的深宅大院深处的硝烟味,战争年代刺刀的捅杀和血腥,也吹出洋槐树,梧桐深井味,线装书味。吹出人家侧厢屋房里腐烂被虫蛀的木头板壁味,做阁楼用的厚实的搁板味,房梁上的鸟窠味,鸡棚的腥气,一早起头择拣出来的小青菜味,竹篾篮头味。阵阵河风,吹来船上人家辛勤的大脚板味,船上新刷的桐油味,吹出一条小街的沧桑和处惊不变。河上丁零当啷的锚链声音,水中深沉的桨橹的搅动声。那桨橹仿佛在岁月深邃的水中探询一个结果,一个上古年代的谜。江南之谜。树荫头一阵落花,仿佛在大白天里哑默无声地呐喊。而一阵波光,仿佛一名千年的侠客在市井中矫健地游走。谁能肯定这弄堂口上一间坍塌的小瓦房没有被鬼魂所占据留守着,日日夜夜?黑黑的电线杆上,贴着手写的“夜啼郎”的一张字条,谁又能否认,这纸上的蹩脚字迹,不曾被神秘的转世灵魂附了体?以一种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奇异的形式?枯井和汩汩清澈的日常水井是一个道理,正如生和死,前世今生。在一间垂挂有领袖像和红色对联的厅堂上相互并置着,默默无语。
井底深埋有一颗日本人从天上扔下来的从未引爆的炸弹,我小辰光是吃着喑哑的有一点渗牙缝的炸弹味道长大的。
【7】
酿造厂做萝卜干,做酱菜,做酱油。
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酿造厂做酱油,做酱菜,做萝卜干。不过主要是出产酱油。
北门街上的酿造厂,可真规模不小。我昨天在浴室,正美滋滋地泡在热水浴池享受这个冬天,忽然在腾腾热雾中看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像个小伙子似的在池边上搓浴,我意思是说,他动作仍像小伙子一样灵敏。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让我感到亲切,觉得特别眼熟。我小辰光的家,离北大街41号的酿造厂,不过七八户人家,四五十米的距离,我认出来他好像是酿造厂里的工人,他下池洗澡的模样仿佛是在生产车间里搬弄酱缸。于是“嗡”的一声,时光倒退回去三十年,我周围的空间变成了寒风萧瑟的北门大街。
城北酿造厂横向占据了北门街上很大很阔的一块地方。从挨着的门牌号看,也不过似1号到8号这样的间距,但长度很可观,大约有三四户老宅十来间的进深,连天井和院子一块算进去,这样子全变成了车间。不仅有专门的弄堂、围墙,前后厂门,在那条流贯全城的运河支流——闸桥河沿岸,还有一只厂区专属的码头。也就是说,远近乡里的船队专门为其供货卸货的地方。一瓮瓮的酱油,高一米出头,用一只只事先预备的竹篓子作外层防护套牢,排放在河岸、弄堂到码头的空地,等待各乡的船队来把它们运走。酱油啊,黑黑热热的酱油!中国人的饮食调味品中的宰相官。出口虽然没听说,除了整个江阴县城的日常供应,外销到常州苏北,也是厂方常有的事情。厂里有自己的车间、锅炉房、烟囱、食堂、工会、仓库……平常日脚,没有噪音,整个工作环境,宽宽绰绰,安安静静。老北门住过的人,有哪个会忘记过呀!从空间气息的角度,酿造厂也仿佛挂在北门大街的鼻尖尖上。它是这条老街主要的味觉部分啊!——我们小辰光去偷萝卜干吃!
酿造厂隔壁不远就是城北小学堂。
连接这学堂和厂房的,不光是记忆,还有年复一年的四季,漫长冬天的寒流。还有许许多多往昔和饥饿年代里的小孩子的嘴巴。
看见西北风吹,运河的船队载运来整船整船乡下收获的红尖头辣椒——我们就要流口水了——酿造厂里开始要做每年一度的辣酱了!
我不晓得哪个更馋:大人更馋,还是小孩子嘴更馋了?
因为冬天头吃羊肉、吃面条、吃腊八粥,谁家的饭桌上离得开那一小碗油汪汪亮灿灿的辣酱呢?
辣酱——江阴人简称:辣!
一个字:“放点辣!”
比如羊肉上市,有种乡里特制的“压板羊肉”,深秋季节,瑟瑟吹过的寒风里,被街头小店一板板堆放到临近马路边的位置。黄昏时分,一盏悠亮悠亮的电灯泡往店门头梁上一拉,灯一照,羊肉雪白雪白,边上一碗盏青嫩的葱花,一碗盏鲜红的辣酱,一碗盏乌黑的酱油,其中竟有两大件为城北酿造厂产出!
那羊肉上的脂膏,仿佛刚冻出来的,又像一层薄雪,一片霜。
你若此刻闻见了酱油、葱花、肉的香味,你一定也就闻见了我记忆中的北门头味道,闻见了黑夜里一条老街,逝去的老街。
那个年代里的小孩子,有什么可吃?
偷点萝卜干辣酱也好的啊!
用指头子到辣酱缸里往下,深浅一蘸——舌头上一抹!
萝卜干咸啊,辣酱辣呀,大冬天寒风那个吹啊!
人的味觉就是这样锤炼出来的。
1970年的江阴县城,看不见有多少混凝土。老街上的街道建筑,大多还是砖头石块。砖有青砖、红砖,石头是麻石、青石。比如弄堂地面,是由青石条铺砌;而河滩上的码头,到河沿头去的台阶,就是一整条一整条的麻石叠垒。结结实实,方方正正。
天下雨了,酿造厂门前码头,湿漉漉一片。
弄堂仅有三两米宽窄。弄堂两侧的围墙,是石板竖直着砌起来,上面溅满了多少年时间,春夏秋冬厂方的货物在此上下运输时泼出来的酱油盐粒。因此酿造厂门口那条旧弄堂,从样子味道上说,在全部的北门,整个老县城里,都独一无二。有时,天气好,它是红色的、深酱红色。落雨天,围墙呈褐红色,油亮油亮,像端上桌的一大海碗红烧肉的色泽。说得更确切点,是中外闻名的“东坡肉”那一大块方肉上肉皮的颜色。你说这样的水码头,这样的旧弄堂,见识了多少世事沧桑,岁月荣华?
专门有一帮挑夫,厂里繁忙的季节帮着从闸桥河里往酿造厂挑东西、货物——那些大坛大坛的酱菜,那些整瓮整瓮的原料,大米、谷糠、黄豆、盐,整缸整缸的成品。挑夫们赤脚,冬天头,落雨天穿草鞋。或由来往的船队雇用,或由酿造厂厂家自己临时组织提供。秋天,春节,两个繁忙时节,酿造厂里的职工经常会加班加点,挑灯夜作。因此我童年的记忆,还留有那些赤了脚的草鞋走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味道。
弄堂——我一看见弄堂,就想起昔日那些码头上忙碌的挑夫们手里粗大的毛竹杠。弄堂古老的石壁和毛竹杠子相碰撞,声音最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