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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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奔向欧格瑞恩(2)

在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医生从旁边那张病床走了回来,这会儿把检查官拉到一旁,跟他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检查官脸色立刻变得酸溜溜的,就像馊了的啤酒,之后又走回来,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照我看,你是打算向我申请大欧格瑞恩共生区的永久居留权,然后作为共生区成员申请并从事有益的工作喽?”

我说:“是的。”听到永久这个词,我再不觉得好笑了。如果这世上存在要命的词汇,永久这个词就是。

五天后,我得到了永久居留权,成为米什诺里市的成员(这是我自己要求的)。他们还给我派发了临时身份证,让我可以前往那座城市。要不是那位老医生让我继续留在医院,那五天我就得挨饿了。他很喜欢一位卡亥德首相受自己保护的感觉,而这位首相对他也是感恩戴德。

从谢尔特到米什诺里这段路程,我一直跟着一支运送鲜鱼的商队,为商队的陆行艇搬运货物。我们走得倒是很快,不过一路上都是臭气熏天。最后我到了南米什诺里大集市,很快就在那里一家制冰厂找到了工作。夏季,这种地方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有大量容易变质的物品需要装卸、包装、储存和运输。我的工作主要是处理各种鱼,并跟制冰厂的同事们一起住在市场旁边的一个公岛里。他们管那个地方叫鱼岛,岛上整天弥漫着我们身上散发的臭味。不过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冷库里度过。夏天的米什诺里简直就是一个大桑拿房,周围的山就像紧闭的门,河流热气腾腾,人人汗如雨下。在奥克里月,整整十天十夜,气温没有低于六十度,有一天甚至达到八十八度。每天,从腥臭冰冷的避难所回那个大熔炉的时候,我会走上两英里的路到康德勒大堤,大堤上有很多树,还能看到大河,只是不能下河里去。我会在那里转悠到很晚,然后在闷热难耐的夜色中回到鱼岛。在我住的这一带,人们把街灯都打掉了,为的是用黑暗遮掩自己的勾当。不过,巡官们总是开着车四处转悠,车灯也总是照亮那些黑暗的街道,由此剥夺了穷人唯一的隐私——夜晚。

为了跟卡亥德之间的无形竞争,欧格瑞恩在卡斯月颁布了新的外国人登记法令。我原先的登记由此失效,我也就失了业。整整半个月,我一直在形形色色的检查员接待室里等候。我的同伴们借钱给我,还偷鱼来给我吃,这样我才得以在饿死之前重新登记在册。不过,我学到了一个教训。我喜欢这些生活艰辛的义气哥们儿,可他们生活在一个陷阱里,永无出头之日,我得让自己成为我不那么喜欢的那些人当中的一员。于是我给一些人打了电话,这些电话本该在三个月之前就打的。

第二天,我在鱼岛院子的洗衣房里洗衬衣,还有另外几个人跟我一起。我们都全裸或半裸着身子,屋里热气腾腾,弥漫着脏衣服的臭味跟鱼腥味。这之后,透过哗哗的水声,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叶吉总督,几个月前我们在埃尔亨朗宫典礼厅列岛大使欢迎仪式上见过面,他现在跟那时候没什么变化。“伊斯特拉凡,我们到外面去吧。”他说话是米什诺里的富人们特有的那种做派,带着鼻音,调子很高,声音洪亮,“哦,那件破衬衫就别要了。”

“可我只有这一件衬衫。”

“那就赶紧把它捞出来走吧。这里太热了。”

我的同伴们阴沉着脸,好奇地看着他,他们知道他是个有钱人,不过不知道他是位总督。我并不希望他本人亲自前来,其实他只要派别人来找我就可以了。欧格瑞恩人基本上都没什么尊卑的概念。我想赶紧让他离开这个地方。衬衫湿漉漉的没法穿,于是我叫一个老在院子里转悠的流浪汉暂时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还给我。有人替我付清了债务和房租,于是我把证件揣在赫布衣的口袋里,没穿衬衣就离开了集市里的这个公岛,跟着叶吉回到那些达官显贵的府邸里。

我以他“秘书”的名义在欧格瑞恩的名册上重新做了登记,这次的身份不再是独立的单元,而是一名随从。对他们来说,名字没有意义,只有标签才能说明问题。待人处事的时候,他们首先看见的是种类划分。不过,这次他们给的标签很贴切,我确实是一名随从,而且很快就开始诅咒自己原来的计划,那个计划让我落到了仰赖他人的境地。时间整整过去了一个月,我的处境还跟在鱼岛时一样,完全看不到实现当初那个计划的希望。

夏季最后一天的晚上,天下着雨,叶吉派人叫我去他的书房。他正在跟西科夫区总督奥本索交谈,我认识这位总督,当年正是他率领欧格瑞恩海军商贸代表团前往埃尔亨朗。他个子很矮,脊柱前凸,有着一张扁平的胖脸和一双小小的三角眼,跟身材纤细瘦弱的叶吉真是相映成趣。看上去,一个像邋遢女人,一个像花花公子。不过,两人都大有来头,都是统治欧格瑞恩的三十三巨头中的成员。当然,他们的权势还远远不止于此。

大家彼此问候致意,每人又喝了一杯西瑟什生命水。奥本索叹了口气,对我说:“伊斯特拉凡,现在跟我说说,你在萨西诺斯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我原以为,如果说有一个人在把握行动时机跟希弗格雷瑟上绝对不会出错,那就非你莫属了。”

“恐惧压倒了谨慎,总督。”

“到底恐惧什么?你在害怕什么,伊斯特拉凡?”

“害怕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西诺斯谷的声望之争持续不断,卡亥德备受屈辱。这种屈辱导致了愤怒,而卡亥德政府又在利用这种愤怒。”

“利用?什么目的?”

奥本索紧追不舍。比较敏感的叶吉插了进来:“总督,伊斯特拉凡勋爵是我的客人,不用接受别人的审问——”

“伊斯特拉凡勋爵会在他认为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回答问题,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奥本索咧开嘴笑起来,他的话语可谓绵里藏针,“他知道,现在站在他身边的都是朋友。”

“总督,无论我的朋友身在何方,我都会收留他们,但我不会老是缠着他们。”

“看出来了。不过我们西科夫有一种说法,我们不用成为克慕恋人也可以同心协力,不是吗?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知道你为什么遭到放逐,亲爱的朋友:因为你爱卡亥德胜过爱卡亥德国王。”

“也不妨说是因为爱国王胜过爱他的堂弟。”

“或者说爱卡亥德胜过爱欧格瑞恩。”叶吉说,“我说得对吗,伊斯特拉凡勋爵?”

“没错,总督。”

“那么,照你看,”奥本索说,“泰博真的想用我们管理欧格瑞恩的方式管理卡亥德吗?”

“是的。我认为,泰博利用西诺斯谷争端作为导火索,还会在需要的时候扩大事态。也许在一年之内,他就能让卡亥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过去一千年里的变化还要大。他有一个榜样可以效仿,萨尔伏。他也知道怎样利用阿加文的恐惧,这比唤起阿加文的勇气要容易得多,而我之前在尝试那样做。如果泰博得逞,你们就会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奥本索点点头。“我就不跟你讲什么希弗格雷瑟了,”叶吉说,“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呢,伊斯特拉凡?”

“那就是:格雷特大陆容得下两个欧格瑞恩吗?”

“是的,是的,赞同,”奥本索说,“赞同:很久以前你就将这个观念灌输到我脑子里了,伊斯特拉凡,而我也始终无法忘怀。我们的势力扩张得太大,卡亥德也会受到影响。两个部族相互对抗,正常;两个市镇相互袭击,正常;边界争端,烧掉几个谷仓,杀死几个人,正常;可是两个国家也会有对抗吗?牵涉到五千万人口的对抗?哦,米西之乳啊!很多个夜晚,我都会被那样一幅景象从睡梦中惊醒,汗如雨下……我们并不安全,不安全。你知道的,叶吉,你也从你的角度这么说过,好几次。”

“到现在,我已经投了十三次反对票,反对在西诺斯谷事件上继续加压。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主控派占了二十票,泰博的每一次举动都进一步巩固了萨尔伏派对这二十个席位的控制。泰博在谷里建起一道防线,派卫兵在防线一带驻防,他们配备的是劫掠枪——劫掠枪啊!我原以为这种枪已经进博物馆了呢。每当主控派需要挑战来做借口,泰博总会及时满足他们的需求。”

“这样欧格瑞恩就会更为强大,但卡亥德也会强大起来。你们对他挑衅的每一次回应、你们让卡亥德蒙受的每一次羞辱、你们威望的每一次提高,最终都会促成卡亥德的强大。到最后,它会跟你们势均力敌——跟欧格瑞恩一样,变成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在卡亥德,劫掠枪没有被送进博物馆。国王的卫士带的就是这种枪。”

叶吉又给每人倒上一杯生命水。这种珍贵的水是从五千英里之遥雾茫茫的大海上取来的,欧格瑞恩贵族把它当啤酒喝。奥本索擦擦嘴,又眨了眨眼。

“呃,”他说,“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也还是这么想。要我说,我们需要齐心协力,共同奋战。不过,在我们达成共识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伊斯特拉凡。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被你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你告诉我:那个来自月球之外的特使身上裹着重重迷雾,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金利·艾已经提出了进入欧格瑞恩的申请。

“那位特使?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

“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特使。”

“现在,不要再跟我来那套该死的让人云里雾里的卡亥德式隐喻了,伊斯特拉凡。我不讲什么希弗格雷瑟,我才不要那一套呢。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好吗?”

“我是这么做的啊。”

“他是一个外星人?”奥本索问。叶吉接着又问:“他觐见了阿加文国王?”

两个问题我都答了“是”。他们沉默片刻,接着又异口同声讲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对此事的浓厚兴趣。叶吉问得还比较委婉,奥本索则是一针见血:“那么,在你的计划中他是什么角色?你好像把宝押在了他身上,但输掉了。为什么?”

“因为泰博算计了我。我把注意力投向了天上的星星,却忽略了脚下的泥泞。”

“你喜欢上了星相学吗,老伙计?”

“我们最好都研究一下星相学,奥本索。”

“他对我们会有威胁吗,这位特使?”

“我想没有。他从他的人民那里带来友好提议,希望双方通信、贸易、缔约、联盟,除此无他。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武器也没带防卫品,只有一个通信仪,还有一艘飞船,那艘飞船他也让我们彻底检查过了。按我看,我们不必害怕他。不过,他虽然两手空空,却可以促成王国和共生区的终结。”

“为什么?”

“我们只能像对兄弟一样对待陌生人,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格森星面对的是一个由八十颗星球组成的联盟,除了将它看作一个世界,我们还能怎么做?”

“八十颗星球?”叶吉心神不宁地笑了起来。奥本索斜眼看着我,说:“我宁可相信,你是在皇宫里跟那个疯子一起待久了,现在自己也疯了……米西神啊!什么跟恒星联盟、跟月球缔约,胡说什么呢?那个家伙怎么来的,骑彗星,还是搭着流星?一艘飞船,什么飞船能在空中飘浮?在真空里?不过,你倒也没有比以前更疯,伊斯特拉凡,也就是说,你疯得很狡猾,疯得有智慧。卡亥德全是疯子。继续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啊,先生,我跟着呢,走啊!”

“我没处可走,奥本索。我往哪儿去呢?不过,你们倒是有地方可去。如果你们跟着那个特使,他也许能告诉你们如何摆脱西诺斯谷困境,如何摆脱我们所处的邪恶现状。”

“很好。等我老了,我会去研究星相学的。它会把我领向何方?”

“领向辉煌,如果你行事比我明智的话。先生们,我跟这位特使打了很久的交道,还曾亲眼目睹他的飞船在真空中穿行,我知道他确确实实是来自这个星球之外的信使。至于他带来的这则信息是否真诚、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描述是否真切,那就无从得知了,我们只能像判断其他人一样来判断他。如果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会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当然,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判断。不过,有一点千真万确:在他面前,我们这个星球是没有边界,也没有任何防御的。在欧格瑞恩门口,有一个比卡亥德更为强大的挑战者。谁最先迎接这一挑战,谁最先打开我们星球的大门,谁就能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领袖。所有人——三个大洲,整个星球。现在,我们之间的边界不是两座山,而是我们这颗星球绕日旋转的轨道。现在,把希弗格雷瑟押到其他任何微不足道的赌注上都是傻瓜的行为。”

我说服了叶吉,奥本索却不为所动,他坐在那里,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一双小眼睛审视着我。“我得花一个月时间来相信这些。”他说,“如果这些话不是你说的,伊斯特拉凡,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人之口,我都会说它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用星光编织的尊严陷阱。我了解你的倔脾气,倔得不会为愚弄我们去做哪怕是想象中的下流事情。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这些是事实,可又知道谎言会令你如鲠在喉……呃,呃。他会直接跟我们交谈吗?好像他跟你是交谈过的吧?”

“这正是他所寻求的:跟人交谈,有人聆听。不管在那里还是在这里。如果他在卡亥德继续宣传,泰博会让他销声匿迹的。我很担心他,他似乎对自身面临的危险没有概念。”

“你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吗?”

“可以。不过,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由他本人亲自告诉你们?有理由不让他来吗?”

叶吉优雅地啃着指甲盖:“依我看没有理由。他已经申请入境,卡亥德那边没有驳回他的申请,我们也正在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