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查裁缝的一口木箱
我爱你
跑了很远的路
——《给你》
高河至合肥的长途汽车一路平安,而合肥至北京的火车,对查海生父子俩都是一个未知数。
查裁缝执意要将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送到合肥。
这是个聪明伶俐、智慧过人的孩子,他的地理知识已经远远超过村里哪怕最年长和阅历最丰富的人。知识的奇妙,在于你坐在教室里也能知道地球对面的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大江大海、沿岸都站着些什么样的城市和文明,世上的小麦、棉花甚至铁矿铜矿分布于什么地带,地理知识加上历史知识,偌大一个地球几万年的转动,似乎都能像故事书一样藏在儿子瘦小身躯托起的那颗大大的脑袋里。
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查裁缝知道,这世上比知识还要广大十万倍的,恰巧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世道人心。
初秋的江淮平原,夜色中已经显出确切的秋天气息。
火车要到晚11点才开,父子便就在火车站不远处的一家名叫“红卫”的小餐馆里坐了下来,要了一份查海生爱吃的油炸山芋及一小碟腌干萝卜丝,一是吃晚餐,二来也是找个座位熬时间。
才晚7点多一点,三个多小时似乎是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
火车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人,检票口随意地敞开着,任何人可以随意出入。父子俩去到月台一角。身后的候车室里,《洪湖水浪打浪》的尖叫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仿佛打游击的日子永远都不肯完结。
父亲坐在他为查海生新打的一口木箱子上,查海生坐在据说是加拿大产的“禾大壮”化肥袋子上,并排坐下的父子,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同时都觉得父子要说的话其实很少。
人世的奇妙之处,在于我们时常以为至亲至爱之间有很多话说,可在比如今晚的情景中,往往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查海生与父亲在一个土坯屋下生活了10多年,仔细一想,原本并没有单独交谈的时候。父亲的双腿若不在田里,就一定是在他的缝纫机踏板上,哪怕并没有多少缝纫活的时候,他也习惯于将双脚搁在那里,仿佛那样就能保持脚踏实地、脚踏生活的自信。而查海生不在学校的时候,就一定是在前院后院里忙乎永远没有完结的清理工作,或是去灶前帮他母亲劈柴生火,要么跟弟弟他们摆故事,或是《乌龙山剿匪记》,或是《加里森敢死队》,或是《姿三四郎》,或是《小李飞刀》,或是《追捕》。
查裁缝掏出旱烟袋。查海生两眼茫然地看着夜色中的铁轨。
两侧的铁轨上,分别趴着一盏永不熄灭的绿灯,绿灯的近前,铁轨反射出越来越暗淡的白光,照着铁轨消失在远处的尽头。不时有呼啸而来的货车,以极快的速度经过车站,奔向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关心的目的地,只有火车头一侧写着的“东方红号”,像小时候见过的一闪而过的尿片不能轻易忘记。
查海生口袋里揣着25元钱,父母东挪西借了百多几十元钱摆下庆功宴时特意预备下的。原本是30元,查海生拿出5元藏在堂屋神柜的布帘下面。他准备开学后写信回家再告诉母亲。
林老先生告诉他了,全国的大学生都有级别、数目不等的助学金,农村来的学生,绝大部分都可享受甲等或乙等助学金,18到12元不等,通常在每月15元左右的伙食费之后,还剩余几元钱可以购买其他如牙膏、肥皂等日用品。衣物、课外书籍等则需要家长另行每月寄钱支付。查海生有多年住校经验,他对自己的日用开销了如指掌,知道自己花不了那么多钱。
夜色越发深沉了,一颗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越发明亮,自动地跳入查海生的视野。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也在抬头看的同一片天空。
关于报法律系的理由,林老先生只对查海生做了一个解释:狂乱的时代就要结束,这是一个需要法制的国家。
查海生对这话的理解是,公检法系统虽然经过“文革”的摧毁后得以重建,然而主要由工农兵学员构成的政法系统骨干,却不足以让这个庞大的国家保持在严谨的法律系统正轨上。这意味着经过正规训练的法律人才将在全国各地政法系统担当要职。
查海生不怀疑林老先生的学识,因为历史与政治课本也都指明了世界范围的法治大趋势,比如十一届三中全会与其说带来了像高考制度的恢复等新事物,倒不如说是一种真正的拨乱反正,也就是让已经偏离正轨的东西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至于从哪里起算这个偏离正轨的时候,那就是一个麻烦问题了。从“文革”开始算起吗?这对邓小平似乎是真实的。从1949年算起吗?这对蒋家王朝似乎是真实的。从辛亥革命算起来吗?这对爱新觉罗似乎是真实的。从鸦片战争算起吗?从更远的明朝、唐朝算起吗?那对外来宗教似乎是真实的。
然而有一点似乎十分确切,即这样一个轨迹不允许长期倒置。中华民族的历史,自从晚明国门洞开后,可以肯定地看出世界大潮的催逼之势,致使王朝更替、城头易帜的频率越来越快。
查海生明白,法之尊严,法之神圣,正在于世上总有无法无天的人,在于贪赃枉法之人,在于法网恢恢,总有疏漏的时候。法是人立的,即便是神授之法,不也需要人来解释,人来监督,人来执行,人来记录的吗?而世上万事万物,一旦掺与人的因素,便会变得跟人一样变幻莫测,殊难把握了。
晚10点多,车站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穿铁路制服的售货员推着装满道口烧鸡、涪陵榨菜、汽水、卤鸡蛋、香蕉、苹果、油炸花生米、葵花籽和烤馍的小推车在月台上来回叫卖。扁担、行李卷、各式以前没有见过的大小皮包、箱子、黄色的毛衣和毛衣下突出的女性胸脯,让这个皖北车站突然弥漫出生命气息。开往北京的这趟夜行列车,注定将装满像查海生这样奔向希望、某一个约定、某一场情感纠纷、某一个计划或某一个密谋、某一场喜剧或悲剧的旅客。
“海生啊。”沉默许久的父亲似乎终于酝酿出他认为值得认真正式宣布的忠告。
“北京是大地方,五湖四海的人,咱农村出来的,凡事得让着点。你个头小,没出过远门,这世事复杂着哩。你比爸读书多,就不跟你多说了。”查裁缝本有千言万语,怕儿子嫌啰嗦,还没有说完一句,话头就往闭嘴上转了。
“知道,爸。”海生点头,让查裁缝又有了信心,这儿子就要上北京了,也并不嫌弃自己这农民父亲。
“还有啊,爸知道你是个聪明娃,又有知识,学习上的事,爸一句都不想对你多说。”查裁缝顿一顿,希望查海生听他后面比较正式的劝告。
“这世上的事情,有的也不写在书本上。学习上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情,有啥难处,记得写信回来。北京不比在高河。在高河,啥事爸妈随时可以知道,北京远了,爸妈就是想去也指不定随时可以到达。我这意思是说,你凡事得往好里想。查湾虽小,怀宁虽小,总还是个能活人的地方。万一遇上啥迈不过去的坎,咱查家人总能想法挺过去的。”
查裁缝说得动情,往事浮上心头,不禁语带哽咽之气。他20岁上带海生他妈去祁门的情景一一浮现眼前。可这娃儿,今年才刚满15岁。
“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然应当憋了劲往好里闯。可各人有各人一个命,人也不能总是啥好事都落自己头上。好比有高山就有河谷,有高处就有低处。你打小懂事,论读书你全村第一,现在是全安庆第一了。这个爸不说了。你替咱查家挣足面子了,爸就是今天死了也不冤。”
查海子听这话很是诧异,却不便打断父亲。
“爸意思是说,凡事想远些。你有个爸,有个妈,还有三弟弟,这世上的人走到一起总有个因缘嘛不是。出了门,上了学,老师就是家长,学校不是还有领导吧。一个好汉三个帮,老师同学都得像敬父母那样敬着,万不可因小事动气。”
查裁缝知道,海生不吱声,表示都已经听进去,再说下去就婆婆妈妈了。
客车进站,查海生站起身来。行李安顿妥当,父亲就下了车。
一声长鸣,绿皮白牌的客车缓缓启动。
查海生看不太清楚父亲的脸。像是微笑,像是镇定,那是一张饱经沧桑却从不显露软弱的脸。